《第一次进城》刘小备

1、一个月出了两次名

　　（一）
　　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赵捷坐了12小时的大巴，作为村子里几十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来到了城市，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进城。
　　为了这次的顺利进城，家里摆了一天的酒席，名为庆祝赵捷高中，实际上是给赵捷凑学费。
　　酒席结束，赵捷的学费确实是凑到了，但是父母看着拿在手里的钱，发现正好可以还上欠了几年的外债，于是对赵捷说：“反正你还有助学贷款，不如……”
　　赵捷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她听说城里遍地都是钱。

　　城里有没有钱，钱又都在哪里赵捷还没有摸清楚，她就在短短的开学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出了名了，而且是两次。
　　一次是在校门口坐错了公交车的方向，一次是从专骗大一新生的老油条手里买了两百多块钱的圆珠笔芯，两百块，几乎是赵捷的全部家当。
　　赵捷信了骗子的唾沫横飞，以为五毛钱买的笔芯按照一块钱一支的价钱卖完，在这所装满大学生的学校里简直分分钟的事，那么自己的两百块就能变成四百块，够三个月的生活费了。
　　三天后赵捷把圆珠笔芯降价为五毛一支，跑遍所有宿舍楼，路过的狗都要被她问一句需要不需要笔芯。
　　挣不挣钱已经无所谓，保本吃饭才最重要。
　　赵捷在食堂的最基础配置也要两根圆珠笔芯——七毛钱的土豆丝三毛钱的米饭外加一碗免费汤。
　　一时间，赵捷是个又傻又穷又好骗的姑娘这个事传遍整个学院，于是本班班长和隔壁班班长都纷纷对赵捷展开了人文关怀，在各自刚刚形成的朋友圈层中帮赵捷卖笔芯！
　　尤其是隔壁班的班长董文娟，温柔又热心，体贴又大方，人美心善还能力突出，她为赵捷打下了五十元销售额的江山！赵捷从此看董文娟都觉得春风拂面，城市里尽是温暖。
　　另一位引起赵捷兴趣的同学是李想。
　　李想在开学初的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小学时就拿过稿费，初中时就做过生意，高中时就干过工地……赵捷一听，心想这位肯定是搞钱高手，要结交，然后学习！
　　但是谁知道李想虽然站在台上面对一百多同学讲话也是轻松幽默，结果私下里是个不苟言笑的内向男生，赵捷一共就在路上遇见过李想两次，结果次次都看见他被一群女生逗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这样的人会做生意？赵捷摇摇头。
　　那时候赵捷摸着口袋里的五十块钱，看着校园里基本快要被自己跑遍了的宿舍楼，决定去隔壁学校试试。
　　就在赵捷刚刚踏进隔壁学校的宿舍楼，敲开第一间宿舍门的时候，保安就站在了赵捷的身后，并把她带到了保卫处。
　　赵捷长这么大应该只是在出生的时候那么哭过，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委屈万分，一边哭一边向对方解释自己真的只是想通过勤工俭学挣一口饭钱，保安信没信不知道，隔壁屋子里的校医沈阿姨听得热泪盈眶，并联合另外一位校医买了赵捷八十块钱的笔芯。
　　虽然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波折，但是仅仅是想回本两百块的愿望，实现起来也并不容易。
　　但赵捷每每躺在床上一翻身看见身边那一包笔芯的时候，总是由衷快乐，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才刚刚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两个月，就收获了这么多温暖和爱。
　　城里遍地都是钱这个事是不确定的，毕竟在下雨的周末赵捷打着伞哈着气走了两条街连一个洗碗工的兼职都没找到。
　　但城里遍地都是好人是真的！
　　你看那个省城来的苏妍妍，赵捷看她和她看赵捷，彼此眼神里都像看稀奇又单纯的物种。
　　那天晚自习，苏妍妍怯生生地坐在了赵捷的旁边：“那个，听说，你在卖笔芯？”
　　“是的，你要吗？”
　　“我要两支可以吗？”
　　“当然可以！”
　　赵捷从随身携带的笔芯里抽出两支递给苏妍妍。
　　苏妍妍接过笔芯，但是没有走的意思，又问：“听说你就带两百块钱就来上大学？”
　　“是啊。”赵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骗子可真可恶。”
　　“是我自己太天真啦，人家说什么都信，结果门口文具店里的价钱给他的批发价一样，人家的东西还要好一些，我没有调研不会分辨，愿赌服输。”
　　苏妍妍看着赵捷，哦了一声，忽然问：“你家有牛吗？”
　　“没有，牛太贵了，我们家有鸡鸭鹅。”
　　“要遛吗？”
　　“鹅和鸭子有时候要，带它们去河边快活！”
　　“哇哦！”
　　“我家还有猪和羊。”
　　“这么多东西养在哪里？”
　　“猪圈啊鸡窝啊羊圈啊，院子里给它们建个窝就行。”
　　“那你家很大啊！”
　　“院子很大，夏天的晚上，正片天的星星感觉都在我家院子里了。”
　　赵捷给苏妍妍一点一点地说自己从小过到大的农村生活，说到高兴处有些想家了。
　　苏妍妍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哇哦，最后她给赵捷一包巧克力豆起身准备走，赵捷拉住她，说：“这个换笔芯不行哦，你还是给我钱吧！”
　　苏妍妍并不是想拿巧克力都换笔芯，她只是听得入迷忘记付笔芯的钱，而巧克力豆确实是苏妍妍送给赵捷的。
　　赵捷觉得自己人生里第一次吃巧克力豆是用讲故事得来的。
　　吃第一颗的时候赵捷就觉得，所谓巧克力，原来味道如此一般，只管拼命地甜，齁得慌，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故事。
　　不过苏妍妍想不明白的是赵捷家里养了那么多东西，又有一个那么大的院子，怎么会穷呢？
　　赵捷也想不明白，据说那天坐在自己身边的苏妍妍身上那条裤子八百块！这裤子是什么做的能比自己一学期的生活费还要多啊！

　　即使吃了这顿饭看不见下顿饭在哪里，但赵捷依旧是乐观的，她的乐观虽然盲目，但也有理有据，她觉得自己躺在草堆里都能长这么大了，到了城市到了大学，还能把自己饿死？
　　她从学校的公示栏里接各种各样的兼职，发传单，包装礼品盒，企业市场调研问卷……
　　赵捷最想做的当然是家教，不用风里雨里，收入高还稳定，但是这一块资源太稀缺了。直到有一次周末她坐公交路过新华书店，看见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家长带着孩子。
　　当天下午赵捷就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家教”两个打字的A4纸站在了新华书店的门口，学生证就摆在A4纸前面。
　　非常顺利，不到半小时，在被咨询了第三次之后，赵捷和家长达成了协议。
　　没有手机的赵捷，把家长的联系方式，地址，孩子姓名，都详细地记在了自己的地址簿上。
　　赵捷准备打道回校的时候看见李想抱着一叠传单来了。
　　“你也发传单？”
　　“我自己的传单。”李想说。
　　“你自己什么传单？我看看！”赵捷也不客气，拿起一张一看，抬头四个大字——理想家教！然后满篇团队介绍和李想个人介绍，最后还有电话号码。
　　李想都是有手机的人了，那跟自己不一样。
　　“你还有团队？你团队能做几份家教啊你发这么多？”
　　“我们自己做，也给同学介绍。”
　　“哦，中介啊！那你有多余的记得给我介绍一个，先谢啦！”
　　李想嗯了一声。
　　返校的公交车上，赵捷心情愉悦身心轻松，竟然专心致志地听起了身后一男一女聊八卦，就出轨啦小三啦常规戏码，但是他们讲的颠三倒四，一会儿主人公是二姨一会儿是大姑，小三姓李姓王也分不清，好几次赵捷都想回头问问他们到底说的是哪个跟哪个，结果中途到站，人家下车了。
　　等到人家下车，八卦没有了，赵捷美滋滋想拿出地址簿来看看刚刚记下的新工作才发现地址簿没有了。
　　城市里的套路赵捷是遇上一个就被套上一次，人家的八卦是假，转移她的注意力翻她的包才是真。公交上人挤人，赵捷包里唯一一个硬壳的像是钱包的东西就是那个地址簿了，至于真正的钱包，赵捷钱都没有，要钱包干什么？
　　不过赵捷就是赵捷，她反而庆幸，幸亏不是手机！
　　但问题是虽然什么路什么小区但具体门牌号实在记得不确切，于是周末按照约定时间，赵捷提前了一小时到达小区，然后根据模糊的记忆，挨家挨户摸了三排，也就找到了。
　　幸亏是别墅区！
　　赵捷总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没有办法，现实就是这样！幸运围绕着我！”
　　这家的小女孩是小学一年级，妈妈匆匆忙忙地开门，说孩子在楼上让赵捷自己过去，她正在忙。
　　“关键时刻，这一局我就要胡了！”妈妈兴高采烈地说着进了她家的棋牌室，里面三个人都在等她。
　　小女孩很乖巧，不到半小时就做完了作业，甚至还写了一篇流畅的看图说话。
　　“我们的家教时间是两小时，不如我们预习下一课啊？”赵捷对小女孩说。
　　“不用的！我妈妈没时间，她只是想有个人陪着我，她要打麻将！我妈妈每天都要打麻将，要么就是去做美容。不过今年暑假她带我去旅游了，去了天安门，我拿照片给你看。”
　　小女孩拿出相册，从这个暑假的天安门开始，一路翻到她出生！
　　赵捷很喜欢这位妈妈，倒不是工作轻松，而是她给赵捷按次结算费用！每次她从麻将桌上抽出35块给赵捷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叮嘱赵捷下次准时。
　　当然这是个例，就像赵捷后来又接的一份家教一样，也是个例。
　　一个家庭三个孩子，从初一到初三，妈妈只找了赵捷一个家教，每晚孩子放学后辅导两小时，谁不会教谁，哪个科目不懂教哪个科目，只是重点是小儿子的英语，因为考试只能个位数。
　　虽然两个小时一刻也不停歇，但是孩子的妈妈会准备水果或者牛奶中间给赵捷和孩子们补给，也经常邀请赵捷留下吃饭。孩子们也都非常可爱。
　　赵捷进行家教工作后的第一次考试，当天晚上初二的小女儿悄悄跟赵捷说：“我弟弟这次英语考了63分，我妈让不要告诉你，怕你涨价。”
　　赵捷听了真心高兴，一晚上嘴角的笑没下来过，一方面自己的工作有收效，另一方面，孩子跟自己是一伙的！

　　这一份家教是李想给赵捷介绍的。
　　就在李想给赵捷介绍家教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系里几个班都在一个大教室上着晚自习，学生会主席忽然推门进来，虽然是大四的学长了，但是还在继续为学生工作尽心尽力。
　　“赵捷在吗？”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目光从集中在学生会主席身上再到全教室搜寻。
　　赵捷站了起来，心想自己最近生活稳定了啊也不需要救济，怎么就被学生会注意到了呢？
　　“上次的文学竞赛你获奖了，明天去参加一下颁奖仪式。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详细说一下。”
　　赵捷还在想，哪个文学竞赛啊？我最近可投了不少篇呢，毕竟用不完的笔芯我得让它发光发热啊！
　　学生会主席转身出门前又撂下一句话：“整个文学院，就她一个人获奖了！”
　　全教室鸦雀无声。
　　但这个奖对赵捷来说实质性意义不大，因为！竟然！它没有奖金！
　　只有奖状，名家签名，各种合影……
　　可是谁能想到呢，这之后赵捷开辟了新的收入渠道！
　　那就是替人写论文！
　　反正笔芯多！一篇八百到两千字的论文换一顿有荤有素的饭，论文赵捷只需要一小时就能写完，怎么算，赵捷都觉得自己很赚！
　　并且第二天李想就找赵捷，说：“我这里有个家教，孩子多，路远，但是每小时比别家多十块，我觉得适合你。”
　　赵捷想了想，觉得李想这人不错，佣金高的家教介绍给自己，于是痛快地答应，问中介费多少钱。
　　“你请我吃顿饭就行。”
　　“行！你选！”
　　“校门口扬州炒饭，就今天吧！”
　　扬州炒饭要三块钱一份！赵捷想，请李想吃那么自己也要跟着吃一份，这就是六块钱！
　　但好在这个时候赵捷已经有钱包了，她食堂的饭卡上有饭钱，钱包里还能时不时躺着七八十，手头宽松得很！
　　吃饭的时候李想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其实很多女生要请我吃饭的，我都没答应，你是第一个！”
　　“喂！咱们现在是债务关系下的吃饭哦，这一顿饭是给你的中介费，你怎么好像没搞清楚？”
　　李想哦了一声，说：“那等你正式去做这份家教了，我请你吃饭吧！”
　　“为什么？”
　　“谢谢你帮忙啊！”
　　“那还是吃扬州炒饭？”
　　“行！你选！”
　　这么好的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对了，我们院里要出个文学杂志，我现在负责这个事情，你有什么稿子可以投给我。”
　　“有稿费吗？”
　　“暂时没有。”
　　“那算了。”
　　李想看了看赵捷，说：“我可以请你吃饭。”
　　“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