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喽罗续写》冷知予

1、第 1 章

　　“是你啊，少爷！”
　　说话的依然是那个高个子的小伙子，是四傩。燕有归时，我在无边战火里，猝不及防地望见了他。但我们的心已然相隔十年之久。自那一刻起，把他放在心里，直到老死的誓言，就同落花一并埋葬了。
　　他的脸已经不如从前苍白了，而是有淡淡的小麦色。他同我说，是入了部队后四处奔波打仗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甚至语调都没什么变化，就仿佛我们从来没有分离。他的笑同映在我心里的笑再一次重合，永远不会因为岁月的流转而褪色。
　　碰到他一事，还叫我从头说起罢。自离开山头之后，我又去了私塾读书，后来也顺理成章做了那城里的喽罗了，过得自然是不尽人意。不单是城里的大王比那山里的大王学不会公平，更是因为抗日战争的打响。国家需要，我加入了解放军，四处奔波，平息战火。战火无情，我心中也怕，却也只能迎头上前，否则怎会有好日子呢。而对我来说，战争让我远离了城里的喽啰，倒是没那档子委屈了。
　　要说是怎的和四傩再相见的，说来也是巧，那天我的连长告诉我，把一筐打土豪没收的红薯和南瓜分给隔壁的三连，我自然照做。我把物资交给三连的同志，还见到了他们的连长。连长见了我也非常热情，让我同他们一起坐下来，说说话。于是我们就一人手里拿着个红薯，坐了下来。聊的无非是连队的日子怎么样，接下来怎么打仗，家里妻儿老小怎么样。要说妻儿老小，我确实答不上来。那时正是桂花盛放的时节，偶尔有落花，我就攥着一朵桂花，羞红了脸。连长就拍拍我的肩膀，打趣我说，这么老大不小了，该找一个了。我笑着应了。战火有多无情，我们的战友就有多温暖，这些我一直都记心里的。这时有个同志来拿筐里的红薯，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觉得他非常眼熟，可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我正盯着他看，连长突然说了一句：
　　“哎，四傩，干啥去？”
　　我心里猛地一跳，视线搜寻了一圈，落在了一个身材健壮的小伙子身上。我竟看见了四傩的脸。他的出现，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而我第一个念头是终于想起了刚才那个人是谁，那不就是当年我在山上做肥羊时，其中一个喽罗么！看来，四傩他们，是做了解放军了？这样的答案，令我十分欢喜。四傩看见我，双眼也微微睁大了，嘴里咬着的一块红薯也掉了，他弯腰去捡。周围的同志忙起哄道：“哎呦，这么激动，四傩，这是你什么人呐！”我脸微微发着热。四傩捡起地上的红薯，没搭理战友们，笑着对我说：“少爷，你也在这里啊？”我也含着笑点点头。
　　那就是我们的再一次相见了。如果不是这次相遇，我也不会至今沉溺于这场梦境，久久不肯脱身。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那年我看着如雪的桂花纷纷飘落，心里想的是：真好，无论结局是什么，至少这一刻得到了幸福。即使要我现在就死去，也值了。我当日就是这般想的。
　　自那之后，在闲暇时间，我们就时常在一起，若是有打仗，打过之后，不管自己伤势如何，都是要第一时间跑向对方，确认对方还活着。我问过四傩是如何做成解放军的，他告诉我，他们喽罗被收编成部队，加入了国民党，早已不抓肥羊了，之后他们大王（私底下还叫大王，顺便说一句，现在的大王是从前的三傩）了解到解放军的好，觉得他们的人实在，把喽罗当人看，于是又带着弟兄们加入了解放军，分散在不同的连队。我内心很欣喜，四傩终于不再干喽罗的活，终于有些事与他相适配了，虽然从四傩的言语中，我能感觉到他更喜欢从前在山上的日子，但我还是由衷地替他高兴。再说，思念山上那段日子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现下要打仗，我们谁都没有法。天命让我们相见，我已经非常知足了。
　　队里闲暇时间不多，我们会特别珍惜。中午吃过饭后，我和四傩就会迅速抱成一团。他每每来我们连队找我，靠在一面鲜有人路过的墙上，我吃了饭就来找他，这情景倒像是私会了。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我也只好这般苦中作乐了。我就同四傩在一处最大的山头单独待在一起，我们脚下是连绵不绝的山，我们都对山抱有很深的情义。我们在的山头上，还有一棵非常大的桂花树，桂花随风散落在四傩的头上，手上，身上……我们就在这里回忆往昔，回不去的往昔。
　　这天我们又在树下聊天，那时候桂花已经凋谢得更多了，飒飒沓沓落下，染红了半个山头。可等到花期一过，再美的花瓣还是要化作尘土。我和四傩坐在花间，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凿递给我，耳朵还隐隐泛着红，如花瓣一般：
　　“给你的。”
　　“哪里来的？”我笑着接过。
　　“连长带我打土豪的时候看见的，我便问连长要了来。”他低声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我见了他这副模样，心头一软，恍然间我又记起来十年前山头上我做肥羊的日子。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哑了些，但还是那么动听，让我心里发痒。我确信我对他的心意一点没变。我又想起我们之间关于观音的交谈，想到过往的一切，我心中就变得很甜蜜，这次好容易相见，我一定要抓住机会，至少是要知道他对我究竟是何心意。也许他真的爱着我呢，我妄想着。看到这，想必也会有有人问了，那这些年，我还刻过东西没有，实话讲，没有。这些年，特别是读完书后，工作越来越繁忙，我长成了一个大人的样子，也完全用笔写东西，我还怀疑我是否能拿起那凿了，但现下又遇见了四傩，我自然自信起来，仿佛一切事情都能做到了，也确有了再雕一个像的想法，这次当然是四傩的，就是雕个观音也无不可。
　　我如此想，也便如此做了。
　　这天我们又坐在树下，微风吹过来，撩起了四傩额上的头发，那宽宽的额头，一点也没变，依旧常住在我的心里。我每天把事情快速地干完，争取每分每秒时间雕刻，四傩坚持认为我吃不好，来找我的时候每每带着吃的，桂花已经全掉完了，所以我是就地取材整了些木头用来刻像。我还挺羞于在四傩面前雕刻的，因为又十年过去了，我的技艺练习得更少了。他问我雕什么，我说让他猜，他只一笑，不答话。他一定也知道我要雕什么，因为我在雕坏几个木头之后，成功找到了些当初的感觉，雕的东西也开始像一个人了。那这人是谁，自是不必细说。而四傩也会坐在我身边，用整张脸对着我，方便我雕刻。他笑起来真好看，比深秋时盛放的桂花还美。
　　别看我说了这么多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但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很少，因为总是要奔波，打仗，这是我们解放军应该做的事，我们要给百姓一个太平，要守卫我们的国家。至于一些儿女情长……四傩的像我一直都没雕完，我也一直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我完成这件事。但是战争是如此残酷，日子是如此艰苦。一次战后，三傩身受重伤，四傩带我一起去看了他。这是我十年后第一次见到他。三傩见了我十分惊讶，四傩红着眼眶和他解释我们之间的事。三傩说不出话来，只轻轻地点点头，回过头来冲我笑。我看着三傩脸上泛着奇异的红晕，看着气色好了很多，而四傩却更难过了，紧紧握住他哥的手。最后卫生员抬走了三傩逐渐冷掉的身体时，我才知道他脸上那最后的红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我再一次意识到战争无情的事实，它正慢慢蚕食着人们所珍视的一切。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只好搂过四傩的肩膀，不停地安慰他，却只能说一些空话，我也不会安慰人。渐渐的，我就不说了，只陪在他身边。四傩抹了把脸，沙哑道：“我已经没有哥了，若是有一天……你走在我前面……”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止住了话头。
　　我心里一颤，他说的当真是我想的那种意思么？但在当时那情形，我不敢问下去。可心里不禁会想，若是我走在他前头，他也会像这般难过么？我既害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又害怕答案当真如我所想。之后我心里虽还记得这事，却一直没开过口。
　　我在战火中望见过四傩，他在沙场上长身而立。乌云之下，漫天的硝烟四起，尘土飞溅，敌人的身影迅猛无伦。我们只远远相望了一眼，便拥有冲锋陷阵的勇气，手中的刀剑撕裂空气，子弹弹无虚发没入敌人胸腔。我们互成犄角，我们背水一战，我们胜利在望，我们遥遥无期。这是死里逃生的最后一次，淞沪会战取得了胜利。我穿过满目疮痍的大地，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来到我与四傩约定好的山头。山头更加残破，往下望去，沙场如同被巨人风卷残云了，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气味；似乎有人在遥远的对岸唱着悲伤的歌谣。我摸了摸脸，却看见了我的眼泪。我等不到四傩了，我心里的声音说。身后传来“咔嚓”一声，我转过头，看见那棵桂花树倒了，它的枝丫被战火摧毁得不成样子，很难想象它曾经是一棵桂花树，见证我和四傩每一次相见的桂花树。
　　我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如果开口的话，我的眼泪一定会决堤。

　　“风刚才吹过来，你想我了。”四傩却笑了，他躺在病床上，笑得很凄凉。
　　我再也崩不住眼泪，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风告诉了他，我想他了。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的暗含意义，不就是他也在深深地想着我么。伤员们此起彼伏地呻吟着，让我不由联想到四傩的未来。他的腹部和腿上中了子弹，腹部大失血，腿上打到了动脉。前线的卫生情况很差，伤员又多，卫生员只能做简单处理。他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苍白如纸，像一碰就要碎掉的陶瓷。他半张着嘴，嘴唇也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眸子清亮无比，但此刻也失了焦，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偏过头来，费力地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的脸，此刻内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人，在此刻就要说再见了么？他还能活多久呢？
　　四傩，四傩……
　　我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紧紧抓住他的手。尽管我的手也伤了，被折成了一个可怕的弧度，纱布有限，卫生员没有帮我包扎。我只能趴在四傩身边，艰难地握住他的手，借由这一动作确定他还活着。他费力地点点头，我知道他想让我别担心，但是我怎能不担心？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难过，我感到他的生命在连同我的生命一并消逝。我抖着手从兜里掏出给他刻的像和凿，想争取他最后一点时间，我看到了他脸上泛起的红晕，那是死神将要砍下镰刀的一刻。我告诉他，像我还没做好，你坚持一下，别睡。说着我用凿去刻四傩的像，手指无力却像是在抚摸。四傩的眼里有细小的闪光，他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什么。我心里发苦，不想听他最后的遗言，但还是忍着喉间剧痛，伏在他耳边。我听到他微弱的声音说，刻个观音吧，我保佑你。我顿时潸然泪下，怎会不潸然泪下？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最痛苦的时候。
　　桂花再次开满人间的时候，我一个人回了湘西。那时抗战结束已经过去了八年，两岸开放探亲，我于是恰巧赶上了桂花的花期。花香未变，而家乡已全然变了模样。我不再年轻了，没有人认识我，甚至也没有人可以等待。桂花依旧落下，填满树洞，它们也需要言说。我坐在沅水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片落叶，我已经找不到我的根。我成了一个陌生的异乡人。我最终还是刻完了四傩的像，却没有把它同四傩葬在一起，而是带在了身上。我实在太孤单了。从此，他的像才真正刻在了我的心上，再挥之不去。
　　小溪不知疲倦地流着，在海与天相接的地方，有过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他们随风消逝。我们都不后悔。我身后是日渐昌盛，广袤无垠的祖国大地。而那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处，便是千万英魂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