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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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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
他听见了喜欢的声音,迟钝地眨了下眼。
饲养员隔着牢笼的间隙,朝里面望去。
被养的很好的猫懒散着梳理自己的毛发,抬起头,用那双像是早就明白了所有的眼睛所看了过来。
看着他。
像是只看着他。
手指猛的收紧,扣住了窗沿。
于是善的身体便不受控制的颤抖了,像是曾被架在钢铁座椅上接受治疗的时候一样,有细微的电流窜过肌肤的表面,他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加快。
“从一周看一次,到三天一次,不是因为你故意想让我发现吗?”
江户川乱步道。
他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
而这时候善终于从窗户走了出来,他来到正门,慢慢走到了对方的身侧,然后乖巧着跪坐在旁边。
一如这些日子里他在深夜常做的那样。
“你明明也醒了吧?”
“但是完全不睁开眼啊,所以我也不会停下游戏的哦。”
这撒娇似黏着的声音,所吐露的字眼,让乱步像是不太适应,又有些意外似的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他知道,善喜欢观察他的表情。
乱步在看书时候会比起平时看起来要更加认真一些。
他看书的姿势并不端正,或是歪歪地靠在沙发上,又或是捧着书本斜躺在床上,就这样翘着腿翻着书页。
而在进食时,乱步则会透露出几分笨拙的孩子气。挑食,将饭粒粘在面颊上,一边用餐一边看电视,导致零食屑跟着洒下。
江户川乱步并不喜欢有人无时不刻都盯着自己,或者说没有哪个人会喜欢自己隐私被无孔不入侵犯的那种感觉。因而在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一天,就把藏在各个角落里安装的摄像头全都遮又砸了。
他的脸被镜头放大,呈现在善这边的屏幕上时,那双眼睛便流露出了些许像是猫故意将水杯推下桌面的恶作剧感。
他知道自己能被看到。
善想,情不自禁想笑。
——这是一个游戏。
黑色的布挡住了泛着红光的“眼睛”。
于是善从幕布后走出,用自己真实的眼睛开始观察。
乱步喜欢看书,但摆放在书房里的每一本书在翻过一次后,就不会被打开第二次。
他偏好甜口的零食,在入住一周后就把放了好多的几款糕点全部吃光,还用马克笔在便签纸上写了补货的需求,就贴在一处被他重新拿走黑布的摄像头前。
因此没等到第二天早上,在当天的晚上,善就像童话里贴心的仙女教母一样,带着被许愿(指名)要求的点心来到了这处房屋内。
买独立院落的钱是由黑手党那边出的,买零食的钱也是。
虽然在之前善并未具体思考过自己是否要加入港口黑手党这件事,但在开始考虑要养猫的资金后,他认为工作本身还是存在某种必要的。
尽管他随时能够自己想办法去银行之类的地方弄一些钱来,但是那样需要花费的时间会更多、精力也是。
善想把更多的时间与精力用在该用在的地方,比如去长时间的观察这只自己养的猫。
猫有时候会在晚上十点入睡,有时候是凌晨两点,他的作息和饮食全都不算规律。
所以善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备注上一条又一条观察心得,用笔尖涂抹着勾勒出黑色的轮廓。
猫是被黑夜裁下的一小块阴影,却有双白日才能见到的眼睛。
而他无论如何,只有躲藏在黑夜里才会安心。
“这种游戏也太简单了,不是一下子就能看穿了吗?”
江户川乱步不客气地批评道。
“虽然比起周围一些人无聊的把戏好一些,但就像是故意用米来钓着的老鼠一样,如果是想比赛的话,就要再认真点。”
“那样的话,下次的时候就这么做吧。”
“无论几次,这种问题都拦不住我的。”
是吗?
好厉害啊,哥哥。
而善看着猫,微微着笑了,没有开口,但这些赞许的意思,却从弯起的眉眼同上翘的唇角中流露了出来,如此鲜明。
他又往前一步,一点一点爬上了柔软的床榻,双手撑着病弱的残躯压在乱步肩膀上,膝盖则搁在了对方手边,垂下的雪白发丝如同蛛网般笼罩下来。
以自上而下被窗口月光投射出的影子,彻底拢住了他的猫。
那在昏暗中注视着的贪婪而冰冷的视线。
仿若一条正嘶嘶吐信的毒蛇。
自父母离世后,乱步已经许久没有和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了。
日本社会讲究距离感,说话要带敬语,上下级关系需要鲜明,他讨厌那样麻烦的东西,也因此一次次的从各种工作场所当中脱离。
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宛若幽灵似着晃荡……他也不习惯这样。
明明只是说出了简单的事情,做了应该被夸奖的事情,却无法得到来自他人的认可和夸赞,这让江户川乱步难以适应。
他因此感到了气恼。
于是再又一次被上级以不尊重上司,总是胡说八道破坏同事关系之类的理由辞退后,少年决定用手头仅剩的零钱去买一份粗点心来安慰自己。
发出腹鸣的胃部咕咕作响,耳边人群的闲聊声和鸟雀飞过天际树梢的声响混杂,他觉得一阵的饥饿、焦躁。
少年伸直了双腿,他抿着唇,不高兴地咬着手上的点心,碎屑落在他的指尖、衣服上,最后被他舔去、弹落。
江户川乱步想。
他不喜欢这个总是让他觉得难以理解的社会,也不喜欢这个父母离开后的世界。
如同被人从河中捞到了玻璃球里的金鱼,他感受到了一股无处倾述的束缚感。
金鱼烦躁地摆尾,接着抬头,那双眼睛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视线。
即使在转过头的瞬间,那已经没了视线主人的存在,但他确信,自己刚刚被什么东西正在看着。
和旁边那些略过就会收回的路人的目光不同。
近乎贪婪的目光,简直像是在说自己是被看上的什么美味的点心一样……
他有些不满,也有些好奇。
这就是他答应参加这场毫无邀请函的游戏的起因。
当然……中间也不得不承认,大概有即将身无分文,又对寻找新的工作感到厌恶等一系列其他因素推动导致的选择。
而住进这里的第一周,他在自己的床边闻到了一股消毒水加浅淡药味的气息。
入住第二周,他在房间前的地板上找到了某种黯淡的铁锈色。
入住第三周,他逐渐感受到了从床头传来难以忽视的专注视线。
游戏的另一方越做越显眼的举动,如果一直放任忽视,这样也太傻了。
于是在今天晚上,江户川乱步睁开了眼,同那自过往记忆角落里出现的雪白身影,开成公布地谈论起来。
善的指尖擦过了江户川乱步的面颊,那夹杂着夜晚寒风所带来的冷意,触碰上温热的肌肤时,有着如同瓷器一般的触感。
温度被夺取了。
善抬起面容,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和脉络清晰可见,乱步的目光扫过那干净的白色绷带,他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善的左手。
“你应该很怕痛。”
他笃定道,后续的话语逐渐带上了疑惑。
“所以为什么要用小刀划伤自己?”
“因为要确认。”
善说道,没有任何的伪装和犹豫。
束缚在雪白的绷带下的,一道道伤痕不断叠加,口齿的血腥和躯体的疼痛交缠,使得他的双手会时不时着发颤,细微的频率从自己的手腕传达到了乱步的掌心。
即便由于惧疼和本身力气的原因,不至于划得太深,但他依旧是孜孜不倦的,拿着尖锐的东西一次次划开旧伤,在那每回被切割开的触感里用目光用舌头来寻找着某种自己需求的部分。
“确认?”
乱步在提出质问过后的数秒,立刻理解了善口中的含义,他眼中的那股疑惑似乎更深了。解答谜题对于了不起的未来侦探来说是简单的。理解犯罪手法,猜到一个人做过什么,这些对于天才而言毫无难度。
但倘若是要抛开这个,去尝试解剖谁的内心,这对于一个还没有从孩子长成大人,本身仍在跌跌撞撞前行的家伙来说,就显得有些困难了。
他的眼神像是在注视一个难以理解的存在,这让善忍不住咽下喉间泛起的腥甜,再度天真无邪着发笑。
他与乱步握着手,亲密地十指交缠。
“书上说,如果喜欢谁的话,不应该给对方带来痛苦。”
所以我不会伤害你的,无论如何。
未尽的话语被含在嘴里,像是咀嚼一颗甜蜜的糖果。
善看起来颇为自信并得意似着抬头,眼神发亮的表达着自己的爱。
虽然是有想过打开或改变谁的头脑。
虽然是有想过要绞断谁的骨头。
不想让谁永远丢下自己的前进。
但他最终还是忍耐着,将锋利的匕首对准了自己。
在每个深夜,在他因过往纠缠不休的梦境中醒来时,只能通过为数不多被留存卡里的摄像头,去观察那间小小的藏着猫的屋子。
对着捕捉到的那些照片,他平静地举起了刀刃。
脆弱的肌肤很容易地被切割开,泛白的伤口,由于过度瘦弱的身体,却看不到随之溢出的黄色脂肪的影子,与三文鱼似的展开的肌肉轮廓,而再往下,雪白的骨骼被藏身其中。
太痛了。
所以他的手指在一直颤抖,那伤痕也显得十足的业余,如小孩子涂鸦似的童趣,然后歪歪扭扭的呈现着。
好疼啊,哥哥。
在无法忽视的疼痛里,他默念着对谁的昵称,蓝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流出仿若腐坏了般的透明液体。
他疼地浑身发颤,在被水雾模糊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无比虚幻。即使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实验室,他仿佛依旧哪里也没去,仿佛依旧身处永远不会结束的回忆里。
……实在是太寂寞了。
被艳丽的红色沾湿的照片,被透明的液体晕染的画面。
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正注视着镜头的方向。
“……哦。”
乱步有些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他稍稍睁开了眼,面对这样扑面而来的黏腻又沉重过分的情感显得无所适从。
他没经历过这个。
这和来自父母的爱不一样,和来自周围对天才所产生的敌意同仇视也全然不同。
太过陌生了,以至于就算是他在这样的情感面前,也不由得流露出了几分迷惑和不知从何处下手的犹豫。
乱步动了动被紧紧握着的手,他晃了晃脑袋,摆出全神贯注,彻底从睡意里清醒过来了的姿态。
“你是笨蛋吗?这种确认的办法,我还以为只有那些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的大人们才会想出来。”
“虽然爸爸妈妈他们说大人的想法都有我不理解的深意存在……不过怎么想,那些事情都只有像是被泡坏脑袋的笨蛋才会干的吧?”
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举到了善的面前,手之后是那双明亮的绿色眼睛。
“而且像是我这样的人,是随便就能被虚构出来的影子吗?真是没礼貌!”
“那是因为我了解哥——”
善下意识要将辩解,以及那个昵称脱口而出。
但他突然像是怔住般断了自己要说的话。
“——你了解的真的是我吗?”
猫用绿色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
那个被他此刻注视着的孩子,则短暂的失了声。
“别把自己的幻想随便当做是我。”
严苛的指责,他感到有些喉咙干哑。
“现在,在你面前的,才是我吧?”
江户川乱步说着,他就坐在善的面前。屈起的手指弹向了善的脑袋,这是对父母曾经的拙劣的模仿,比起利器割开皮肤时候的疼痛要轻许多的惩罚。
并不痛。
善看着,歪了歪头。
并不痛。
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却瞬间都消失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竭力忍耐着难以理解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双眼间蔓延的酸涩感,但眼泪还是一点一滴落在了乱步的手背上。
“……哥哥。”
他的手指亲密且用力地攥紧了乱步的手指,吐出了对待最重要之人理想的称呼,直到好像被安慰着没有露出任何拒绝的意思,直到彼此像是两只小动物似的蹭在一块儿的时候。
善停止了哭泣。
他最终枕着乱步的手睡在了乱步的身旁,湿漉漉的眼睫闭紧,几乎是乖巧和毫无防备的姿态。他能感觉自己被注视着,因而没来由的感到安心和温暖。
……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