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弄晚

2、1、

　　南风社。
　　春风呢喃，温柔宜人。
　　一阵急促脚步声，自远而近。显然是有人正向正堂飞奔而来。
　　堂上，坐北朝南的位置。纤白素手，柔若无骨。端起茶盏送到唇边，殷红小嘴似一枚弯弯菱角，形状美好。院子里袅袅歌声断断续续——“……思君恩……感旧情，……湘江水清，叹梨花……”。
　　奔跑声越来越近，终于到达堂前。
　　放下茶盏。嘴角含笑。来了来了，每日一笑啊。“——小心门槛。”
　　“啊～～～”同时，一声惨叫将清亮的提醒声盖没。巨响声后，来人已扑倒在门槛上，双手抽搐，挣扎着要站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笑颜如花。“司空，已经是第三个月了，你还接受不了我家的门槛吗？”这司空，三个月中倒有一百多天会扑倒在正堂门槛上，余下的日子，便是她挣扎在门槛上左摇右摆。光是每天大清早这滑稽的举动，就让她有好心情啊。
　　“我靠……”趴在门槛上的人，翻身爬起来，龇牙咧嘴。“三姑娘，为什么你家的门槛特别高？”真的，她真的怀疑，是不是为了看她出丑，三姑娘偷偷加高过门槛？每次在这里都有一劫。
　　“怎么，望月没有叫你起床？”三姑娘闲闲地笑，明知故问。“若不是你匆匆忙忙跑来，慌不辨路，也不会总趴在门槛上。”
　　司空干笑，挠挠脑袋，一头红色短发顷刻化作杂乱稻草窝。嘿嘿，望月是有叫她起床，但是不代表她会起床。倒是……“三姑娘，怎么小桃这支《梨花叹》还没学会吗？”南风社就这么大，小桃每天早上在院子里吱吱呀呀，鬼叫鬼叫，比司晨的公鸡起得还早。扰人清梦，叫她抓狂。
　　“算了，这就是我南风社啊。”
　　司空翻个白眼。
　　对，这就是南风社，长安城第三流的歌舞伎团。所以歌伎小桃一个月学不会一支曲子，是正常的。舞伎绿颜两个月练不好一个舞步，是正常的。乐师常音被人叫做“常走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是最奇怪的，是老板三姑娘竟然处之泰然，而且简直是深以为荣。
　　“不过，我们也很久没有生意了。”三姑娘叹口气，“今天约了李员外，员外夫人要摆寿宴。看看有没有机会赚一笔。”
　　司空瞠目结舌，“你说什么？”听错了吧？三姑娘竟然说要去谈生意？有没有搞错……
　　“我的胭脂快要用完了……”这才是原因啊。“司空，你和我一起去。”
　　“我？”干么？帮她拎公文包啊？！
　　“你是我的小厮，陪着老板，好保护我的安全嘛。”三姑娘眯眼，笑得灿烂。
　　司空点头。也是，看看这位老板——年近三十，风姿卓越，红颜绿鬓，肤白胜雪，因为是梨园出生，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一件玫红襦裙，裙角绣一只金线蝙蝠。上身穿鹅黄大袖衫子。堕马髻妩媚慵懒，额头挂一件红宝石额饰。发间金步摇摇曳生姿。腰间环佩叮当，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这个样子是三流歌舞伎团的老板？分明是名门贵妇。遇不上劫色的，也一定会有劫财的。
　　司空挠挠头发，谁叫她扮男人来着？“保镖”这种粗活，当然是她的责任了。

　　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充斥街道。
　　柳望月臂上跨着竹篮，左顾右盼——今日的鸡好像挺肥。恩，白菜都蔫了，还拿出来卖？！鱼，这鱼怎么样，三姑娘好像不喜欢吃鱼。哎，有黄瓜……“这个黄瓜怎么卖？”边说边拿起条黄瓜，凑到眼前。唉，这里不能带眼镜，真是麻烦。
　　“五文钱两条”黄瓜小贩抬头，看她一眼。“——姑娘眼睛不好？”
　　“近视３００度。”她随口回答，心思挂在黄瓜上。
　　小贩楞一下。“你来多久了？”
　　“恩？”望月的注意力从黄瓜，转移到小贩。
　　“你说，你到这鬼地方多久了？怎么来的——空难？坠崖？被雷劈？还是一觉醒来就到了？”小贩双手抱胸，斜眼打量她，分明是一副“我已经看穿你了”的表情。
　　该不会是……？望月不由后退一步，吞口口水。“三……三个月。你，你怎么知道……”
　　“我来的时候，张国荣还好好的。”真是几度夕阳红。
　　“那真的是很久了。”望月讪笑。“没想到还有人和我一样。”
　　他冷笑一声。“那边龙门客栈的老板也是，东城门卖凉茶的也是。”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连上头那个武媚娘……”
　　望月哗一声，真的被吓到目瞪口呆。
　　“当然那个是猜测。但是，你我绝对不是唯一的。”
　　“你找到回去的法子没有？”这个，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有的话，我还站在这里干吗？最离谱的是，那些小说还硬掰我们一定会飞黄腾达。做生意的一定会成巨商，做学问的一定会出口成章，跳个舞唱个歌都能技惊四座。最离谱的是，还一定会遇到生命中的爱人，演绎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即使找到回去的办法也一定不走，就是走了也要回来。”
　　“那你……”一根黄瓜竖到她眼前——呃，好象还没有听说过谁是靠卖黄瓜发达的。
　　“还有，我不喜欢女人的。因为我在现代的时候就是女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到了这里就变男人。所以我不喜欢女人，对男男恋也难以接受。”仰天长叹，真是一把辛酸泪啊。“不过，总好过穿越到清朝。根据小说，会同时被一二三四名阿哥看上，甚至是皇帝，然后就被卷入宫廷斗争。惨一点还有被□□的可能，不过我们是现代人，有廉价的金刚不坏之身，就算被□□□□，也一样能为心爱的人出谋划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虐身虐情之后达成正果。”
　　望月苦笑。“那我们还是幸运的？”唉，算了，再怎么说，还好她是和司空蝉一起来的，还有个伴。还好，她们没有变成男人。还好，司空当掉一枚钻石耳钉，支撑了几天。也还好，她们假扮夫妻，在南风社找到了差事。“那……看在我们都是‘同乡’份儿上，黄瓜能不能算便宜点？”
　　黄瓜小贩瞠目。“有没有搞错？我这是小本生意嗳，再便宜，我喝西北风去啊？”
　　“你便宜一点嘛，我多买一些。好不好？”
　　“……”

　　“司空啊，帮我买红豆糕。”
　　手上已经捧着大包小包的司空蝉，听到这句话，实在是想打人。深呼吸，深呼吸，转头看着自己的米饭班主：“三姑娘，你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要她列举吗？——有彩蝶轩的织锦彩缎，巫氏堂的胭脂，洛水堂的香粉，妙手馆的丝帕……看看她手里这些大包小包就明白了吧。现在还要买什么红豆糕，拜托，用左手还是右手买啊？她又没有第三只手。
　　三姑娘跺脚。“那我想吃嘛。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司空翻白眼。有钱的是老大，更何况她还是老板。一边往红豆糕摊子挪，一边嘀咕：“还要买。明明是没钱要出来谈生意，结果生意还没有谈，银子倒已经花了不少。有没有搞错啊？不要害我们吃饭的钱都没有……”
　　突然有锣声，官兵开道。“——王爷回府，众人回避！——王爷回府，众人回避！”
　　司空被挤到一边。“什么王爷？”已经来了三个月，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王爷啊。
　　“是霍璃亭。”
　　官兵人马络绎而过。一顶金碧辉煌的八抬大轿，坐在里面的应该就是王爷。
　　“哎，”司空冲三姑娘挤眉弄眼，“看起来排场挺大的。不如我推你出去，你顺势扑在他轿子前，说不定那个王爷对你一见倾心。”然后就会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晚间八点档的狗血剧情啊。
　　三姑娘冷笑一声。“恐怕先被官兵打死了。”什么王爷，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得意么？在司空惊异的目光下，她接过所有的物品。“我累了，先回去，你替我去见李员外。”
　　司空险些昏倒。什么？她去见那个李员外？她只是个打杂的小厮啊。
　　“就这样说定了。”三姑娘笑得有些阴险。“别忘了，我们就靠这笔生意开张，另外刚才买的这些东西，还没有付帐，就等着李员外的银子了。”所以，要是不成功的话，就等着回来被抽筋扒皮吧。
　　“我靠……”司空瞠目结舌。搞什么啊？！阴谋！一定是阴谋！“三姑娘，你我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难道是她在厨房偷吃三姑娘的甜品被看见？是做梦的时候，说梦话骂三姑娘被听见了？还是终于被发现，在洗完衣服后，专挑她的先踩过几脚？还是在她的香粉里混泥的事情东窗事发了？——想啊想，忽然发现她们好像是真的有仇哦？
　　三姑娘嫣然一笑，那叫一个美。然后转身，扭臀摆腰，留给司空一个妖娆背影。
　　我ＸＸＸＸＸ……！一连串三字经在司空心中喷薄而出。瞪着三姑娘捧着大堆东西，施施然走远的背影，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扑上去，冲着她的屁股一脚踢飞。咬牙，再咬牙。这里没有老爸给钱，老板大过天。哼，从鼻子里喷气——好，谈生意就谈生意。看她谈个十七八宗生意，累死这臭女人！
　　摸摸脸，确定嘴没有气歪，不会吓到别人。
　　还是快点去绿梅酒楼见李员外才是真啊。想想还真是奇怪，明明是好好的，怎么三姑娘的心情一下子就变，扭头就走？说是更年期，也早了一点吧？莫非，她隐瞒了真实年龄？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绿梅酒楼赶去。
　　“救命啊！放开我！”一旁僻静的小巷子里，忽然传出叫救命的声音。“救命啊！”司空皱皱眉，转身去看。只见几个大汉围住一名少女。“怎么回事？”
　　“快救我！”那少女连忙大叫，“他们要强抢民女！”
　　“小子，没事快滚！”“少多管闲事！”“要你的命！”
　　司空不由怒气上涌。今天真是背！净是遇到些可气的人和事。“要我的命？”掰掰手指，也好，很久没有打架了，拿他们练练手。“我先做了你们！”一个箭步冲上前，侧身踢飞一个。
　　“公子！”那少女连忙躲到她身后。
　　“呀！”一掌斩劈，刚想加上一脚，却没想到身后的少女紧紧抓住她的衣裳。“公子，我好怕！”“砰——”还没挣开少女的拉拽，肚子上已经中了敌人一脚。
　　司空险些昏倒。“你放手！”她是来救人的，不要害她呀！
　　“公子，不要不管我！”尤自死死抓住司空的衣裳不放。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司空简直要吐血。有没有弄错？！肩头一阵剧痛，回头看，敌人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根棍子，正卯足了劲要再给她来一下。天啊！地啊！她到底犯了什么太岁啊？那少女还在和她纠缠，敌人的棍子却已经要打下来。
　　“跑！”没时间再和她纠缠下去，索性拉着她一起逃命。
　　快跑快跑！再不跑可就没命了。抓住少女的手，一路狂奔。
　　直奔得天昏地暗，大汗淋漓。
　　“不用跑了，他们没追来。”身后忽然有把声音说道。
　　“是吗？”司马定住脚步，松开手，靠在一边的墙上，大口喘气。“没追来吗？还好还好。”真是跑死她了。喘气，大喘气。转过身——“哇！”跳开三大步，死死瞪住眼前人，“你谁啊？”
　　刚才明明是个女孩子的，怎么变成个大男人？！吓死人啊？！
　　“原来你不认得我。”男子笑，一口白牙如一头小兽。青布长衫，腰间挂着一只小小白玉算盘。“刚才我听到巷子里有打斗的声音，刚一探头，就被人一把抓住狂奔而来。”
　　“你？不是啊，我要拉的是那个女孩子啊——”欲哭无泪啊。怎么救个人就这么难呢？该救的没救，还莫名其妙抓个不相干的人，上演“街头狂奔”。
　　“难道是我的错？”
　　“那，那个女孩子……”完了，完了，一定被人抓走了。
　　“不用担心，我刚才看到有巡查的官兵就在附近，正往那里去。”
　　还好还好，不用她再跑回去救人。像背后灵一样，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害她被打。算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事情，不适合她做。挠挠脑袋，干笑几声：“嘿嘿，不好意思，拉着你跑这么远。”真是糗啊。
　　“不妨不妨。反正顺路——我正要去南风社。”
　　“哎，南风社？我就是南风社的人啊。有什么事情？”
　　“约了你们梅老板谈生意。”
　　三姑娘，姓“梅”，闺名“令侠”。当年在班子里排名第三，所以又称“三姑娘”。
　　怎么这么巧？“你不会是李员外吧？”这南风社数月接一宗生意，这上下，大约也只有李员外这个财神爷了。自然只有李员外会找三姑娘谈生意了。
　　“我是霍管家。”
　　“哦，我叫司空蝉。”原来是管家。三姑娘派她这个小厮来谈生意，李员外就派他家的管家来。又挠挠头，赔笑：“不好意思，说好了在绿梅酒楼见面，结果我路上耽搁了。”
　　霍管家似笑非笑。“我知道。”那个耽搁的原因，他已经知道了，还被拖着跑了这么远。“我在酒楼等不到人，所以打算去南风社。”
　　“抱歉抱歉。那霍管家……”出师不利啊。迟到不说，还拉着财神爷狂奔天涯，看来这笔生意要泡汤。完了，三姑娘一定会吃了她的……
　　“司空兄弟，我还有事待办。长话短说——请你们南风社搭个三天的台子，包吃住，另付一百两白银，欲付二十两定金。”从怀里抽出一张纸，“这个是契约，没什么问题的话，签字画押就好。”
　　司空傻呆呆。一百两银子——这么多钱？请他们这个三流草台班子？看看契约，扭来扭去的，不知道写什么？“那个，霍管家——这个，不会是卖身契吧？”这么多银子，她不敢随便答应啊。
　　霍管家咧嘴笑，笑容耀眼：“买哪一个？”
　　司空语塞。是，买哪一个？谁花这么多钱来买他们南风社的人？那个半老徐娘三姑娘都值不了这些钱吧？
　　“来，”霍管家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毛笔，递到司空手里，“签字画押吧。”
　　“……霍管家，你的笑容，”司空眯眼，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闻言，霍管家抹抹脸，笑容瞬间没有了，只省下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司空看得目瞪口呆。但是……“这样看起来，好像更加诡异了。”要笑不笑，说怒非怒，木着一张脸，看起来实在奇怪。
　　霍管家冷哼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这是定金——要不要？”
　　哗——闪亮亮闪亮亮的二十两银子啊！想到三姑娘ＳＨＯＰＰＩＮＧ时的豪气，再想想南风社的穷困，有这二十两银子，可以先应付眼前的窘境。
　　“不要就算了。”
　　“要！”一把抓过银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签字画押。呜，好多钱！原来果然是人穷气短，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霍管家又笑眯眯，收起契约。“那就说定了。”
　　凝视霍管家脸上灿烂的笑容，司空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非常怪异，非常诡异。一定有问题。但是是哪里不对劲……
　　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
　　霍管家还在笑。司空却觉得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