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宛若离殇》水浴清兰

7、痴梦十年凭谁诉

　　爆裂声中，无数瓦砾碎片四散纷飞，偏殿的顶层轰然破碎，两道身影随之飞出，点足立于飞檐两侧。

　　流岚冷冷“哼”了一声，“到此为止吧！”话音未落，手已倏忽抬起。

　　杀气！

　　夜行人心头一凛，凭借着身经百战的经验，敏锐地感到有浓烈的杀气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无暇细想间手中的长剑本能地向前一划，挥出一片清辉，同时足尖点地，身子已凌空跃起，在半空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

　　然而这道弧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的身子如一只折翼的孤鸿掉落下来，落下地面时踉跄数步，急忙以剑拄地，有殷红的血滴落在地上。

　　这道似剑非剑的劲风起得太过诡异，虽无丝毫光芒，却轻易地从他长剑的防御下渗透而过。

　　这就是……传说中的妖法？！

　　流岚冷眼望着蒙面的夜行人，放下施出杀招的手，眼中有冰冷复杂的光芒：这个人能接招而不死，还能站得起来，的确是高手中的佼佼者。他的目光落到夜行人手中的长剑上，淡淡的月光下，剑身上隐隐约约有细密的龙纹缠绕盘踞。

　　他心中一惊，脱口：“龙吟剑？！……是你？”

　　蓦然，人影一闪，已拦在受伤的人身前，竟是南宫王妃？！

　　“住手！一切皆因我而起，你不能杀他。”

　　“你……”夜行人心中一急，“哇”的一声又喷出一口血沫来，他抬手拉下蒙面的黑巾：“不错，我是徐安。流岚，你若不用妖法，尚敢与我一战否？”

　　“嘿！手下败将还逞口舌之利？”流岚冷笑，看了看他，又瞧瞧南宫王妃，沉声吩咐：“先派人把他们押到菀西轩去。”

　　***

　　“徐安，你的伤怎么样了？”

　　“咳咳……属下……失职，未能救王妃脱困，但流岚已经知晓……王妃身份尊贵，断然不敢随意加害。待属下现在去向他晓以利害，定保王妃平安离开。”

　　“这里被谷中弟子重重把守，咱们根本出不了这屋子。”

　　徐安咬了咬牙，“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冲出去！”

　　南宫王妃秀丽的眉间掠过一抹忧色，“可是你已经受伤了，如果再和大法师他们正面交锋，恐怕……”

　　徐安低下头，轻抚着手中的龙吟剑，缓缓开口：“但求此生长报国，何须苟且还故都？”

　　龙吟剑铮然出鞘，仿佛感应到主人内心的热血，剑身轻颤，“嗡嗡”之声宛若龙吟天际。

　　抱腕一礼，徐安转身刚要举步，一只纤美莹润的手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徐安！”

　　“王妃娘娘？”他有些惊讶地回身，愕然止步。

　　“至少……总得处理好伤口再说吧。”南宫王妃放开手，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上前帮他轻轻擦拭伤口。

　　“脏，属下自己来就好。”徐安急忙拿起丝帕，将伤口草草包扎上。南宫王妃在旁默默看着他，眼中的神色竟是莫名复杂，良久，方低语道：“你……为何总是如此……十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声音细若蚊鸣，但徐安听了却心头一震，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忽然压上他宽阔坚实的肩膀。

　　短短的一瞬，回忆如同潮水般无穷无尽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迎头淹没。

　　十年前那个春日，他在武宁王府里第一次见到那活泼明丽的少女，她是随着做户部尚书的父亲一同来王府，那日正是徐安领着他们入府。

　　彼时的曼丽年芳十五，虽未有如今勾魂摄魄的魅力，但她却像三月里的阳春一样明媚动人。

　　用过茶后，尚书大人便到王爷书房中对弈。徐安返回时途经后花园，时值五月，百花皆已盛放，平日经过他也不太在意这些繁花草木，然而这一日的阳光似乎异常的明媚，园中的百花也开得特别盛烈，纷纷扰扰，芳香馥郁。

　　仿佛被这个瞬间所蛊惑，他心头有片刻的恍惚，停了半晌，还是举步向花丛深处走去。蔷薇花墙的后面，隐约传出银铃般的笑。

　　绕过花墙，后面的秋千上便坐着那个天真明媚的少女，白绸丝衣，金环束发，越发衬得她脸如白玉，颜若朝华。女孩欢笑着，荡起的秋千越来越高，几乎与地面平行，在繁花映衬下美如图画。

　　徐安正看得目眩神迷，忽听一声惊呼，白色的纤弱身影被荡起的力量蓦然甩出，直直飞了出去。

　　徐安大吃一惊，匆忙间无暇细想，急忙双足一点迎了上去，半空里已将白影接在手中，足尖在藤蔓上一点，借势跃回原地。当时他的轻功身法未臻化境，纵跃腾挪之际也远不及如今收放自如，但这一去一回却甚是干净利索。

　　忽听“哎呀”一声娇呼，少女落地不稳，险些摔倒。徐安顾不得避什么男女之嫌，伸手扶住她腰间。少女一个踉跄，却忽然跌进里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本是娇生惯养的千斤小姐，这一番着实吓得不轻。

　　徐安见她眼怔怔看着自己不说话，只当是她恼怒自己无礼，忙放开手，躬身道：“南宫小姐恕罪。”

　　南宫曼丽这才看清面前这个朴实的少年侍卫，忽然展颜一笑，“是你救了我，你真好呀！”

　　那样纯真无邪的笑容，让少年侍卫看得不禁一呆：真的很美啊！即使是王府中佳丽无数、美女万千，却如何能抵得过这张雪梨花般清纯如水的笑颜？看惯了府中各式各样的阿谀献媚、争宠夺艳，忽然觉出这样一个单纯温暖的笑容是如此得来不易。

　　然而尚未等他回答，远处已匆匆跑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边跑边道：“原来小姐在这里，可叫奴婢好找，尚书大人正四处找寻小姐呢。”

　　南宫曼丽却并未着急走，回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以后一定叫爹爹赏赐你。”

　　徐安一怔，躬身道：“小人徐安，举手之劳本是小人分内之事，尚书大人日理万机，小姐委实不必挂怀此事。”

　　徐安素来待人憨厚，但却处事精明。南宫小姐若真将此事告知她父亲，尚书少不得又要询问事情经过，若知道其中有“男女授受不亲”，自不免恼恨徐安，虽说他身为武宁王府之人，但若真得罪了尚书大人，只怕后患无穷，徐安虑到这一层，所以加上了最后一句话。

　　南宫曼丽并未多想，点头道：“好吧，那我不跟他说便是。”

　　丫鬟在旁不住催促：“小姐，老爷那边着急寻你呢.。”

　　南宫曼丽这才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回眸一笑：“我记住你了，我叫阿曼，你可要记住了哦。”

　　那时的她是尚书千金，他是王府中一名士卒；十年后，她贵为武宁王宠妃，而他，也已官居当朝三品。十年的繁华起落，草长莺飞，惟有那张雪梨花般纯真的甜美笑脸一直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从未淡去……

　　“现在我只想知道，当年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南宫曼丽低语着，忽然抬眸望定徐安。当年的自己如果能有现在一半的勇气，结果是不是就会不同？曾经她以为自己错过的或许只是年少时的青涩懵懂，然，很多年以后才蓦地惊觉彼时错过的，竟是她一生的挚爱。如果当初用一些手段、做一些争取那么现在会不会不同？可惜十年前她只得一十五岁，彼时，她尚不解风情。

　　被打断了回忆，徐安抬眸却惊讶地发现王妃的眼中已笼上了一层水雾。他伸手按了按有些痛楚的额头，顺势掩去嘴角边的苦笑，再抬起头时已恢复了原来的神色，就连声音亦是波澜不惊，“微臣人微言轻，请王妃万勿与微臣开此等玩笑。”

　　南宫曼丽凝视了他半晌，缓缓摇头，“你还是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只能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我不相信你对从来都没一点感觉，否则你现在就回答我，你当年曾经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徐安深吸口气，终于冷冷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当年，她是金枝玉叶，他是王府士卒，所以不能说也不敢说。如今，她是武宁王最当红的宠妃，他是朝廷命官，所以，更不能说。他们的命运就像两条平行的轨迹，从来就不该有交集。

　　到了今时今日，他还能说什么呢？不如就从此，忘却一切。

　　“你说谎！”她忽然扬起脸，眼角似有晶莹的东西闪过，“如果真的没有，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为什么！”

　　“没有！我说没有！”他不禁冲口而出，面对一个女子这样尖锐的连串追问，即使冷静如徐安，也难免有略微失控的时候。

　　“……”徐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行礼道：“王妃恕罪。”

　　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徐安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打倒守卫，冲出幽幻谷，把南宫王妃平安护送回府。

　　“……现在你还不肯说真心话，是不是真的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承认？”徐安急忙转身，可是南宫曼丽手中的匕首已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莺声早发了颤。

　　徐安大吃一惊，失声道：“你干什么？快放下！”

　　南宫曼丽望着他，摇了摇头，神情凄然，忽然举手向颈间切下！

　　徐安见势头不对，早已飞身抢上，夺她手中的匕首。他出手极快，转眼间已到近前，弹指打落。但那匕首锋利异常，仍然在她颈间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徐安大惊失色，急忙抓住她双手，防她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他惊急之下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刚才打落匕首时察觉出这一刺力道不轻，不禁心头一痛。

　　南宫曼丽泪光盈盈，伏在他肩头垂泪道：“你……终于承认了？”

　　徐安沉默半晌，只得点点头，“我喜欢你——从见第一面开始。”

　　“当年我初进王府，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救了我，可是什么赏赐也不要，后来，你每次见到我只会恭敬地行礼离开，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哪怕只是一眼，我多想和你说说话啊，哪怕一小会也好啊……再后来，我爹把我嫁给了武宁王，锦衣玉食宠爱有加，可是，我自己的心却不知丢在了哪里……”她絮絮地说着，泪水划过绝艳的面容。

　　徐安目光茫然，竟不知看到了哪个时空里，他依稀看见十年前的武宁王府中，一个路过的少年侍卫对着锦衣华服的贵族少女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少女望着他的背影，面上是若有所失的惆怅，而他，始终不曾回望……

　　很多事情他们都已明白得太晚。

　　徐安侧过头，怕被她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别这样，王妃娘娘。”

　　“别叫我王妃，唤我小名阿曼……”

　　“阿……曼……”他轻唤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想起的却是十年前在王府园中荡着秋千的娇憨少女，忽觉恍如隔世，嘴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十年，真快……太快了！来不及了……”

　　“徐安？”听到他喃喃的自语，南宫曼丽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了？我一直都在这里啊！”

　　徐安缓缓摇了摇头，南宫曼丽忽然看见他眼中的神情——那么浓重的悲哀，顿时心痛莫名，她不管不顾地抓住他的手，声已哽咽。

　　徐安没有抽回手来，他低头凝视着他曾经深爱的女子， “现在，若是要你放弃已经有的一切，选择跟着你自己的心走，你还肯吗？”

　　南宫曼丽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句话，不禁愣了愣，“我……”她想了想，终于点了头：“我肯。”

　　注意到她这一瞬间的迟疑错愕，徐安的嘴角不禁划过一个苦涩的弧度，缓缓摇头：“你如果真的肯，刚才便不会有那片刻的犹疑。我们错过了十年，再也回不去了……”

　　不错，现在的曼丽早已非昔日的娇憨少女，现在的她依然爱着徐安，但这个时候，她也爱上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和争名逐利。

　　“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当初，是我太执著，一定要你亲口告诉我。”南宫曼丽脸色苍白，经历过这么多，彼此心里都明白：即使彼此有情也不可能长相厮守，他们的身份都太不寻常。在徐安的心里，仁、义、礼、智、信，对朝廷忠心不二的他不可能违背任何一条！而她……如果换做十年前，她会选择与心爱之人携手私奔、浪迹天涯，但如今却已不能，只因在这十年里，她明白自己心中真爱的同时，她也爱上了权势、繁华，名誉，和地位……

　　再也不可能回不到从前。

　　她忽然紧紧拥住他，泪水濡湿了男子的衣襟。

　　“徐安，是我错过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