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宛若离殇》水浴清兰

3、山雨欲来风满楼

　　午后的阳光很好，后园里到处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有的已经盛开，有的尚还含苞待放，虽是姿态各异，却都美不胜收，这些花草各自散发出的芳香混合在空气中，令人闻之沉醉。

　　花丛旁，一袭红衣的女子半跪在那里，用花剪小心地将那些杂乱的枝蔓修剪干净。露出袖口的一段皓腕上肤色如雪，竟是水葱般细腻莹润。

　　她认真而专注，阳光细细铺在她面颊上，折射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她的容貌并非绝美，但五官精致，眼神生动，着一袭剪裁合身的绯红长裙，更加衬托出柔美的轮廓和姣好的身材。她的身上似有一种魔力，只是随随便便立在那里便有万种风情。

　　红衣女子放下剪刀，满意地抚了抚胭脂般娇艳色泽的花瓣，低下头嗅了下花蕊上动人的芬芳，唇角露出一抹极灿烂的笑。阳光下，这一瞬间俨然的风姿异常地夺人眼目！——满园娇美的花朵仿佛都在这灿然一笑中刹那失去了光彩。

　　空旷的花园里只有她一个，但这瞬间的美丽却震惊了另一个人。凌箫是照例来后院巡查的，满园的繁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而他却对这些艳丽视若无物，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一袭浓烈的红，仿佛一直可以烧到人的心底最深处去。

　　他不禁看得呆住。红衣侍女已抬起头，那雪白的容颜竟衬得成千上万的花刹那没了颜色。她看见他，立刻含笑起身，“凌箫护法，你来了。”

　　这侍女名唤阿曼，最近入谷不久，原本是邻县柳林村李员外家的侍婢，因不堪忍受员外夫人的欺辱迫害，连夜逃到永宁镇，投奔远房亲戚济世堂的王掌柜。后来清音往镇上送药，王掌柜便荐阿曼来谷中做事，清音见其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便将她带回了幽幻谷。

　　“怎么你还在这里？”

　　“我发现有几株花草并未修剪得宜，所以刚刚整理好。”

　　“阿曼，你果然比别人都尽心。”凌箫说着开始查看园中各处的花草和药材。这片后院范围极广，占地百倾。园中全部种满花草，每到一年中固定的几个月份，成熟的花草便被采摘下来，经过一系列精密繁复的加工，做成各种秘制的药材或者香料，通过西域输往中原各地，据说连大胤皇室中所用的香料也是由幽幻谷特供的，而这些特殊的药材香料也为幽谷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巨额财富。

　　“看来明日就可以采摘这一批了。”凌箫看了看修理得整整齐齐的枝蔓和叶片上的水露，“最近龙涎香走俏得紧，必须尽快赶制，帝都那边已命人在催了。”

　　“是，我们一定尽快办妥。”

　　此时两人距离较近，凌箫闻到有阵阵暗香隐约浮动，若有似无。这种香味很特别，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不禁问道：“阿曼，你身上用了什么香？”

　　“哪里有什么香，我们做侍女的整日操劳，就算涂了香料也是浪费。”阿曼含笑答道：“想必是在后院待的时候太久了，身上沾染了这里花草的味道。”

　　“嗯……”凌箫略一沉吟，“你已劳累多时，回去休息吧。”

　　“阿曼告退。”

　　***

　　“凌箫……”

　　一袭淡蓝衣裙的女子走进屋，微微一怔，忽又抿嘴笑了，“凌箫护法，怎么换个称呼我就觉得不习惯了呢？”

　　“清音？你几时回来的？”凌箫挥了下手，示意众人退下，“你若是整天护法长护法短的叫，我会才真的不习惯。”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倒了香茗与她。

　　“午时刚到便被嫣儿缠住，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听说谷内出了大事？”

　　“凉州伙同他的族弟联手叛乱，意欲弑主夺权。”

　　“凉州？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姨妈和法师大人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做出这样的事呢……”清音唏嘘不已，“我原以为他只是脾气暴躁些，不料是早已包藏祸心。”

　　凌箫也叹了口气，“大法师亦为此事心中郁结。”

　　“难怪我刚才去正殿给姨妈请安，大法师也在那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脸色都不大好呢。”

　　“这几日谷主和法师大人心情不佳，咱们说话行事须得多加些小心。”

　　清音听他说“咱们”二字，言语中颇有回护之意，心头一甜，嘴角边已是笑意盈然，“嗯。如今你加封为护法，我还未恭喜你呢。”

　　“什么护法不护法的，我又不在意这些虚名。”

　　“可是毕竟和原来不同了嘛。”

　　“不过是换了间宽敞的屋子，多添了几个侍从婢女而已。”

　　清音眨了眨眼，忽然笑道：“可是我怎么听说因为要给你这里添侍女，那群姑娘都挣得差点打破了脑袋！”

　　凌箫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笑而不答。

　　“怎么，你不知道？”清音轻颦浅笑，打趣他。

　　“我只知道，女孩子的头如果被打破一定会疼得很。”

　　两人说着不禁都笑了起来，清音就和他说起自己出谷的见闻，说到一些江湖趣事时，便随口提到武宁王妃失踪的传言。

　　凌箫听了也很惊讶，“噢？竟有这等奇闻，那南宫王妃是何时失踪的？”

　　“听说好像是一个多月前，边塞战事顺利，王爷提前返回西凉，便得知王妃遭歹人掳走，下落不明。”

　　“那武宁王是何等样人，即便他不在府中，又有谁敢这么大胆造次？”

　　“武宁王皇甫瓒是皇上亲弟，身为皇族又战功赫赫，按理说不可能有人敢动到他头上。看来传闻皆不可信，多半是无聊之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凌箫沉吟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开口。

　　***

　　刚送走清音，凌箫便接到下属的急报。

　　“凌箫护法，外面有人劫持了谷中的侍女，兄弟们已经和他交上了手，那人身手了得，还伤了咱们的人……”

　　凌箫不等说完，身形一展，已闪身谷外。谷口外就是竹林，这一大片竹林是天然屏障，层层密密环绕了半边幽谷，恰将谷口隐住，使得此处更加隐蔽，外人无法进入。

　　当年明氏一族的先祖为避战祸，率其族人外戚等迁居于此。谷内上风上水、资源富饶，足以自给自足，但先祖发现谷中土质特优，异于外界，加之有天山上雪水灌溉，谷内多产珍稀药物，便下令族人停止种植粟米，改种药材花卉，再以秘法制成各种极品丹药、香料，从此远销各地。

　　时移世易，明氏却始终安居于此，其先祖曾有遗训，谷主大位须传与嫡系长子，而数代之后亦曾有发生过因争夺谷主之位而手足相残之事，甚至于有一代后辈为谋夺大位勾结外界江湖势力，以抗衡谷主的嫡系人马。因而后来继任的谷主为避免此事再有发生，便利用竹林的天然屏障，继续加扩林地，并在其中精心设计，布下机关迷阵等，外人更加难以入内。

　　凌箫闪身出谷，便见竹林边上数名弟子各执兵刃，正围着一个黑衣蒙面男子，那人单手执一柄长剑，左手却紧扣住一名红衣女子的手腕——正是谷中的司花侍女阿曼。

　　那人身手不弱，单凭一把长剑逼得众人近身不得，阿曼本是弱质女流，加之脉门穴道被扣住，半边身子酸软无力，根本挣脱不开蒙面人的控制。

　　蒙面人横剑一扫，将众人迫开两步，正要飞身而去，忽然眼前寒光闪耀，一柄青锋剑迎面刺来。一惊之下连忙架开这迎面袭来的凌厉一击，但去势被阻，脚下不得不后退开一步。

　　他站定身形，这才看清面前是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当先一人拦住去路，斜侧着脸冷冷看过来，掩映在漆黑发丝间的脸庞竟是天神般的英俊。长袖随风微动，飘洒出尘！

　　“放开她！”凌箫的声音并不很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蒙面人望着对面手执青锋剑的白衣男子，忽然低低地冷笑一声，手中长剑瞬间化作一道银芒，毒蛇般直取对方咽喉。他出手极快，瞬息之间长剑距凌箫脖颈已不盈尺，锋利的剑锋吹得他发丝猎猎飞扬。

　　凌箫的身形蓦地消失。

　　白影一闪，蒙面人尚未反应，只觉剑上一沉，凌厉的杀气和压迫感如排山倒海般向下逼来。凌箫身形凌空，右足足尖点在剑锋之上，手中青锋当头劈落，这一剑自上而下，使得本来就狠厉的攻势更加气势凌人。

　　蒙面人显然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应变竟是迅捷如。危急中无法躲闪，只好飞速将长剑从对方足下撤出，回剑横架，格挡在头顶——那样强大的力量使得他不得不放开了阿曼，两手同时握紧剑柄，以加强格挡的力度。

　　阿曼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双剑交错间，两人同时发力，震开了对方。蒙面人回手抓向阿曼，但指尖尚未触碰到她的衣襟，忽觉劲风疾至，急忙手臂向外划了个圈，才堪堪避开这一剑，衣袖却已被削去一片。

　　凌箫趁势抓起阿曼，右手长剑挥出一片清光，封住对方攻势。阿曼哪见过这种刀光剑影的场面，吓得花容失色，手足都软了。凌箫觉得怀中人似乎又要软软地滑倒在地，于是环住她腰间的左手加了几分力道，将她紧箍在自己怀里。

　　这时阿曼忽觉腰上又突兀地多出一道力量，像一股暗流要把她从凌箫怀里卷出去。她战战兢兢地刚回过头，蓦然只见血花飞溅，凌箫的青锋剑闪电般刺入对方肩胛，鲜艳的血滴飞溅上她的眼眸，一片殷红。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啊——”，便瘫倒在凌箫的怀里……

　　***

　　阿曼醒过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炉里焚着奇异的香，淡淡的幽香使人闻之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服。这香虽不比宫廷御用的龙涎香，但却是别具一格。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但刚一动脚腕顿觉一阵刺痛。

　　“先别动，你的脚扭伤了，现在还不能下床。”

　　阿曼抬眸便看见凌箫端着瓷碗走进来，她低下头，只见脚腕果然肿起了一大片，不禁低声道：“那……刚才……”

　　“刚才是我抱你回来的。”

　　阿曼的脸顿时红了，“我真是没用，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先趁热把这止痛药汤喝了吧。”凌箫说着把汤碗递过去，“现在没事了，那个人已经负伤逃走。你可知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我本想去竹林里采些雨后的新鲜竹笋，可刚一进竹林就被他拽住，幸亏你们及时赶到。”

　　“能到幽幻谷来找麻烦的人绝非无事生非之辈，对方武功不弱，你仔细想想以前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我入谷前一直住在柳林县，怎会得罪过谁？”

　　凌箫蹙眉沉思不语，阿曼入谷前曾是李员外家中的婢女，后来私逃出来，难道是李员外派人抓她回去？但他为何要对区区一名婢女花这么大的心思？刚才交手时觉出来人身手不弱，举手间隐有大家之风，似乎又不像寻常的江湖客。

　　他想了一会，却也理不出头绪，于是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密封的小盒，递给阿曼，“这是咱们谷中特制的化瘀膏，对伤筋动骨之患最为有效，你每日早晚各用一次，若能配合推宫过血则效果更佳。”

　　“谢谢！”阿曼见小盒雕工精巧，便接了过来，忽问：“你在炉里熏了什么香料？好像很特别。”

　　“此香名唤‘甜梦’，是我将几种花草混合后自制出的香料，有安神定心的功效。”

　　“凌箫护法真是了得，难怪被委以负责丹药的重任。”阿曼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有亿万的星辰都掉落在她眼睛里，很美，“我看这香比起大内御用的‘龙涎’来也未遑多让。”

　　看见她的笑容，凌箫也不禁微微一笑，“这个可不敢当。”顿了顿又道：“你刚服了药，还是躺下休息吧，这两日最好不要多走动。”

　　“谢谢你，凌箫护法……”不知怎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阿曼的语气里流露出了一丝恋恋不舍。

　　***

　　“你是说连你也看不出那人的武功路数？”

　　“是。但与其交手时获取了些微线索，属下将以此进一步查探此人底细。”

　　“你抓紧去办，务必彻查清楚。”流岚沉吟半晌，低声喃喃：“敢在幽幻谷动武的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凌箫领命正要退出，忽听明静问道：“那个叫阿曼的侍女怎么样了？”

　　“她受了些惊吓，扭伤了脚，并无大碍。”

　　明静点了点头，“那就好，传我令下去，让她这两日好生休养，暂不必去花园干活了。”凌箫应了，行礼退下。

　　待他离去后，明静沉吟道：“流岚，你觉得闯谷的会是何人？”

　　“西域一带，我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胆量和本事。”

　　“我总有种预感……事情可能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你说的不错。那个李员外不过是柳林县城一个土财主出身，就算是他派的人，背后也必定还另有高人坐镇。”流岚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有些阴沉，穿堂风疾刮进来，吹得粉红纱幔随风飘舞，乱红如雨。天色氤氲着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疾风暴雨。

　　明静低着头，手指不停绞着孔雀金丝绣花长裙的下摆，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安。忽然手上一暖，另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来，握住了她的。抬头，便对上流岚坚定从容的眼神，“幽幻谷什么大风浪没经历过？你我还不是并肩携手一起走过来了，放心吧。”

　　两人双手紧握，十指交缠。明静嫣然一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我纵然对自己没信心，也一定会信你。”

　　流岚抬手在虚空中一划，窗户虽未闭合，然室内的空气却忽然间静止下来，纱幔软绵绵地垂落到地面上。幻力凝成的无形之“界”将一切疾风隔绝在外。

　　“看来又要下雨了……”遥远天际忽然传来一记低沉的闷雷声，盖住了男子轻轻的低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