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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未见鬼物反被强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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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灵界的山路险峻异常,苏怿与言贤二人在老林里兜转许久,方才寻见官道的影子。但见一条黄土大道如巨蟒蜿蜒向前,尽头处城楼高耸,直插入云,往来车马行人络绎不绝,端的是好一派繁华盛景。
“襄、阳、城。”苏怿在城门楼前站定,仰着脖子,一字一顿念出那块鎏金牌匾。过了哨卡,满街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咯吱作响,他忍不住用胳膊肘碰碰言贤:“说书先生净诓人,这地方哪像他说的那般鸟不拉屎?”
言贤随手掸去袍角沾染的尘土,含笑道:“此处毗邻上灵界,商队往来自然频繁,热闹些也不稀奇。”他话锋忽地一转,声音压低几分:“不过早些年,这里可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那时妖雾终日笼着城头,道门那些自诩正派的,躲得比谁都快。”
苏怿一听便来了兴致,凑近追问:“那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后来啊,不知从哪儿冒出个神神秘秘的家族。”言贤的声音更轻了,“其家主自称已臻灵道化境,无需符箓法器,心念一动便能降妖伏魔。更兼治理城池很有一套,百姓都心甘情愿追随。奇怪的是,《灵者列传》与《道家说》这等典籍里,从未记载过这号人物,倒像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赭山派那群人不是最爱管闲事么?竟也没去查个明白?”苏怿拊掌追问,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天道有常,人世与灵界早分地方天方。这襄阳城虽处下灵界,却如棋盘边角,只要不碍大局……”言及此言贤嗤道,“各派自扫门前雪,原是常情。”
城楼檐角的铜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苏怿眯眼望着长街上渐次亮起的灯笼,火光在薄暮中摇曳生姿。深巷里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混杂着糖炒栗子甜腻的焦香,反倒将城墙上那些深浅不一的陈年爪痕衬得愈发狰狞。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雪亮——这襄阳城表面的太平景象,恐怕不如看上去那般简单。
苏怿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拢在袖中的右手又往衣袂里缩了半寸。
掌心那簇火苗如暗潮翻涌。
他恍惚又回到年少的某一天,春寒料峭,盘鸱殿檐角的铜铃被山风吹得零落作响。指尖倏然窜起的幽蓝火苗,正映在师尊手中的茶盏里,碎作万千粼粼寒光。
“此术不可现于世,你要好好隐藏……”明烑信手碾碎案上檀香,青烟缭绕间辨不清神色,“纵是同门师兄弟,亦不可让其窥见分毫。”
旁人是怕窥了门道,为何同门也不能透露?
这火见不得人?
此刻掌中焰色愈发诡谲,时而凝作墨玉般的沉黑。
他不知自己为何生来便有这般催火能力,只是曾在无人时翻遍藏经阁,终在一卷残破的《古绘灵书》里寻得“玄火”二字记载——昔年火神祝融曾以净火涤荡三界浊气,可自己掌中这缕微火又能焚尽世间何物?
“师弟?”
言贤的声音将苏怿从回忆中惊醒。他抬眸望去,残阳如血,浸染了半阙天空,街巷两侧的檐下已次第亮起防风灯笼。戌时的钟鸣悠悠七响,方才还人影幢幢的长街,顷刻间空寂得如同古墓。
剑穗所指之处,一块斑驳木匾斜挂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苏怿喉头微动,袖中掌心渗出薄汗:“师兄所说的剑气感应灵流,便是源自这……瓦窑之内?”
这哪里像是寻常窑子?他原以为该是处雕梁画栋的销金窟,满楼红袖招展的温柔乡。可眼前这阁楼阴森森地伫立在暮色里,檐角悬着的灯笼渗出暗红色的幽光,白惨惨的“奠”字在风中簌簌抖动,整座楼死寂得连一丝虫鸣都听不见。
苏怿强压下掌心蠢蠢欲动的火苗,眯眼细瞧那些灯笼——纸面那暗沉的红,不似寻常朱砂,倒像是凝固已久的血痂。
“装神弄鬼!”他左手掐诀抵在唇边,右手凌空疾书,金光随咒文“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于指尖流转,“破!”
烈焰裹挟着金符轰然撞上灯笼。纸质表面纹丝未动,楼内却猛地炸开滔天黑雾。腥风扑面而来时,苏怿反应慢了半拍,只来得及横臂遮挡——却见那浓浊黑雾触及他衣襟的刹那,竟如冰雪遇阳般烟消云散。
“咳咳……师兄可瞧见了?”苏怿被腥浊之气呛得连声咳嗽,转头却见言贤正被数道无形气刃逼得连连后退,月白道袍下摆已沾满泥尘。
“见着什么?”言贤话音未落,檐下那些灯笼竟突然渗出殷红血珠。血珠滚落尚未及地,便化作浓稠血雾蒸腾而起,转眼间已将二人困在猩红瘴气之中。
“中计了!快念清心……”言贤拽住师弟衣袖急退,话尾却猝然断在喉间。
苏怿只觉后颈传来钻心剧痛,余光瞥见师兄已直挺挺栽进翻涌的血泊。他还未及反应,沉重的击打便已将他彻底拖入无边黑暗。
*
苏怿撑着湿冷的泥土勉强支起身子,暮色中的古树影影绰绰——分明是来时经过的那片野林。记忆里前方该是车辙纵横的官道,此刻却尽数湮没在翻涌的雾海之中。
他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踉跄站定。乳白色的浓雾裹挟着夜风起伏翻涌,如浸透了牛乳的薄纱,层层缠上四肢百骸,连袖中的乾坤袋也不知所踪。丹田空空荡荡,提不起半分真气,指尖凝起的火咒闪了两下,便悄无声息地熄作一缕青烟。
“师兄?言贤!”
嘶哑的喊声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回应他的,是雾中骤起的喧天锣钹,混杂着稚子拍掌吟唱的歌谣与妇人低低的抽泣,忽远忽近,绞缠成索,直往人耳朵里钻——
那调子呦呦咿咿,切切凄凄,时高时低:
月光光,隔阴阳;纵是凤冠霞帔不暖我胸膛。
恨惶惶,路茫茫;也为深仇宿怨不入他地堂。
怜我命,悲我苦;铭感五内戚戚带你见阎王……
唱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竹声炸得粉碎。带着硫磺味的青烟贴着地皮弥漫过来,浓雾里浮起猩红的纸屑,纷纷扬扬,像是谁撒了满天的冥钱,正欲为他引路。
苏怿倒退半步,脚下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后颈寒毛瞬间倒竖而起。
唢呐声如利刃般割裂了沉沉的夜色,苏怿僵立原地,周身仿佛被无形的钉子楔住,动弹不得。浓雾中浮出一串猩红的灯笼,幽光映照着一乘八人抬的四方轿辇——说是喜轿,那形制倒更像一口描金绘彩的棺椁。
轿夫们面皮惨白如纸,双颊上两团胭脂晕染得格外瘆人。左列提灯者手中擎着幽绿跳跃的鬼火,右列掌灯人捧着的则是淌着惨白烛泪的灯盏。
“月~光~光——”
尖利的唱腔混着铜钹猛然炸响,纷纷扬扬的纸钱混着爆竹碎屑,扑簌簌砸在苏怿的肩头。轿夫们踮着脚尖,跳着傩戏般诡异的舞步,每蹦两步,便齐刷刷地将头扭转,黑洞洞的眼眶无一例外,正正地对着他。
阴风倏起,掀起红绸轿帘一角。只见新娘染着鲜红丹蔻的十指交叠于膝头,盖头下传来一阵银铃般,却空灵得令人发毛的轻笑。长明灯的光焰舔舐过她玉雕般的下颌,朱唇轻启间,溢出的却是森森寒气:“隔——阴——阳——”
苏怿喉头猛地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这才惊骇地发现,轿帘翻飞时,裙摆下露出的并非绣鞋——半截森森白骨正从嫁衣下支棱出来,上面还挂着几缕将断未断的腐烂皮肉。
那笑声入耳,不啻于满月小儿耳畔炸响惊雷,直震得苏怿三魂七魄都在发颤,只觉得周身骨头都要被这诡谲的声浪寸寸震碎!
苏怿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迸出血来。这般阴风浸骨的诡谲阵仗,他还是头回撞见,袖中指诀掐了又松,松了又掐——师尊明烑所授的《破妄经》忽地浮上心头:“有月有光在阳,火明之而克阴;无月有光在阴,静观之以得出。”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心头猛地一沉——天上哪有月亮?
阴、阴、阴……是了,这才是真正陷入了虚实颠倒的阴幻绝地!
冷汗霎时浸透中衣,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下。此刻若强行催动真气,只怕立时便要被这方幻境反噬,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正心念电转间,那猩红轿辇后方忽地传来鸦群尖厉的嘶鸣,周遭古柏扭曲的虬枝,竟眨眼化作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鬼童!
“咯咯咯……”
鬼童们发出令人牙酸的笑声,枯枝般的十指扒拉着满地纸钱,窸窸窣窣朝他爬来。腥臭的涎水滴落在苏怿的靴面上,留下深色的污迹。他拼命运转着那滞涩难通的经脉,偏生双脚如同生了根,死死扎进泥土里,动弹不得。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红盖头下的新娘,不知何时已探出半截身子。缠着金丝线的鲜红盖头被阴风猎猎掀起一角,赫然露出其下半张爬满了细密虫蛾的“娇颜”!
苏怿只觉后颈一凉,心道不妙。师尊的告诫言犹在耳,此刻却已顾不得许多,袖中掌心无声凝起半透明的幽微焰光。然而,就在那火焰即将脱手而出的刹那,一只寒玉般的手掌倏然覆上,裹住他的五指,不容抗拒地将那簇火种生生掐灭。
刺骨寒意顺着经络直钻心脉,激得他浑身一颤。他不死心,几次暗中催动玄火,却都在将成未成之际,被对方精准地碾碎、化解。
苏怿又急又恼,正欲旋身以肘相击,一道清冽如泉的嗓音却忽地在耳畔漫开:“别动。”
你说不动便不动?
苏怿在心底冷笑,腕骨猛然发力意图挣脱。
可那人反剪他双臂的力道精妙如铁锁横江,越是挣扎,关节处缠绕的寒意便越是刺骨。他抬眼望去,但见猩红鬼影正自四面合围,细碎密集的爬行声贴着地面,丝丝渗入耳膜,令人头皮发麻。
便在此时,禁锢着他的玄衣人忽扬右手,指甲看似随意地擦过空气,竟爆出一串细碎星火。下一刻,幽紫色流光自虚空中奔涌而出,迅疾交织成网,化作一道光茧,将二人牢牢护在其中。光茧之外霎时响起一片焦糊的噼啪声,那些猛扑上来的红皮小鬼撞上屏障,瞬间腾起阵阵青烟,发出凄厉惨嚎。
苏怿死死盯着眼前流光溢彩的暗纹——这分明与明月楼那夜惊鸿一瞥的屏障!
苏怿脊背瞬间绷紧如弦,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兰氏独有的秘纹在幽紫光华间明灭流转,他心头霎时五味翻陈——既惊于此人竟能在此等绝境中催动术法,又因这绝处逢生而暗喜,可更多的恨意却如野火燎原:若非襄阳城这冥婚旧俗至今未除,他又何至于被这等大鬼缠上!
屏障之外,猩红鬼影躁动不安,如无头苍蝇般乱转,引着那顶诡异花轿缓缓西行。苏怿趁机发力欲抽回手腕,却被对方五指如铁箍般骤然收紧,动弹不得。
正欲开口斥问,他忽见那猩红轿顶竟从西边倒涌而回!而抬轿的小鬼们却仍维持面朝西方的姿态,脖颈硬生生拧成了麻花,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倒退疾行。
“喀啦啦——”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苏怿瞳孔骤缩——方才还完好无损的屏仙障,此刻已爬满蛛网般的裂纹!细碎的剥落声混杂着鬼童尖细的嬉笑,狠狠刺入耳膜:“新嫁娘……嘻嘻……缺个伴娘……”刺骨的寒意顺着裂缝丝丝渗入,冻得他眼睫瞬间凝上白霜。
“闭眼。”身侧之人的声线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苏怿喉结滚动,目光飞快扫过那人玄色广袖下正悄然渗出的血线——果然,在这虚实交织的幻境中强行施展术法,终究难逃反噬。
“闭!”
一声厉喝震得他耳膜嗡鸣,苏怿下意识紧紧阖上双眼。就在这一刹那,仿佛天地倒悬,腥臭的阴风裹挟着幽绿磷火擦面而过,万千鬼泣尖啸声中,他只觉腕骨被人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捏碎。
……
苏怿猛然睁眼,杏色纱帐被冷汗浸得半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腕间残留的寒意未散,他倏然转头,正撞见一截绣着银纹的玄色衣袖——那青年仍紧紧攥着他的左手,头顶鎏金冠已然歪斜,汗珠顺着苍白的下颌滚落,在织银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嘶……”
苏怿方要抽手,那青年却倏然睁眼。两汪墨玉似的瞳仁里还凝着未散的星芒,却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急急撤手,广袖翻卷如惊鸿振翅,活像被火舌燎了指尖。
帐中沉水香的气息忽然浓得呛人。
这青年瞧着不过十九又余的年纪,眼尾还缀着未褪尽的青涩,却偏要强撑着世家公子的风仪。苏怿盯着他染血的袖口,想起方才幻境中破碎的屏仙障——原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倒难为他强撑到此刻。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卷起青年几缕松散的发丝,轻轻拂过苏怿的手背,一股熟悉的灼痛竟顺着那缕青丝窜了上来。
苏怿掌心未消的玄火还在隐隐发烫,他恨不能整个人缩进锦被里躲起来。
玄火之事既已暴露,怕是难以搪塞过去。他心头一阵懊恼:若不下山,何来这许多麻烦?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一想到“下山”二字,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桩桩件件,都怪这趟下山之行!
山……山……对了!玉山长老,此番只好对不住您老人家了!
不如来个祸水东引。
苏怿垂眸掩去眼底慌乱,指尖悄悄蹭了蹭袖中残留的玄火余温——赭山派与南月派素来无甚往来,就算兰子骆追问,也未必能立刻查证,先混过眼前这关再说。
于是心念电转,猛地扶额哀声道:“啊呀!都怪我学艺不精,真是丢了我们赭山派玉山长老的脸面!待回去后,定要自罚抄写万遍《赭山弟子训》!” 说罢,他转而向那少年拱手,语气恳切,“多谢阁下出手相救,不知如何称呼?”
赭山派向来爱管闲事,在修真界名声颇为微妙,如今借他们的名头在这襄阳城行事,或许反倒便宜。
炉中沉水香突然“噼啪”爆出个火星。青年眼尾几不可察地一跳,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他颈间那弯月牙痕。
“襄阳兰氏——”
他声线清冷,一字一顿:
“兰、子、骆。”
鎏金冠随着话音轻轻晃动,兰子骆垂眸回礼时,玄色广袖滑落半寸,恰露出腕间一道被玄火灼出的浅红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