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葬志》老不老阿纪

20、入冥间竟又得往事

　　当苏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诡谲天地。暗紫色的天穹中，猩红流光时隐时现，四周黄蓝两色的流萤明灭闪烁。

　　这里便是冥间——人死后因果魂的归处。虽与冥外相似，却没有昼夜之分。天幕猩红褪去便是夜晚，猩红满布便是白昼。

　　苏怿抬眼望去，此刻应是冥间的清晨。他站在熙攘的鬼市中央，四周因果魂川流不息。

　　集市热闹非凡，冥外有的乐趣这里一样不缺。叫卖声、谈笑声此起彼伏，竟与人间集市别无二致。

　　苏怿周身飘浮着石绿色的光点，都是游荡的因果魂。

　　他正要寻找秦还寒的身影，忽然觉得手上一沉。

　　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提着一盏灯——正是那盏装着秦还寒魂魄的引魂灯。

　　是一盏斑斓剔透的琉璃灯盏，里面静静燃烧着窃蓝色的柔和的幽火。
　　人之三魂皆有颜色:往生魂为窃蓝色，因果魂为较浅的石绿色，而守尸魂是最浅的松花色。
　　色泽愈浅，执念愈淡。
　　所以执念最深的往生魂寻求往生。

　　苏怿提着那盏琉璃灯，在熙攘的鬼市间穿行。

　　想来是孟婆将秦还寒的往生魂封入这引魂灯内，以防他擅自逃离。这安排倒也周全，毕竟秦还寒修为尚浅，若任其魂魄在冥间游荡，只怕会平白给苏怿添乱。

　　“秦还寒？秦还寒？”他对着灯盏低声唤了几句。灯芯寂然，无人回应。苏怿只得独自在这茫茫鬼市中搜寻，心头泛起几分无趣。

　　冥间的布局诡谲难测，冥主的行踪更是缥缈无踪。苏怿无法，只好逢人便问。

　　他正想找个面善的魂魄问路，却见往来因果魂脸上都覆着兽形面具。

　　这面具并非寻常之物，乃是冥主赐予那些执念深重、无法轮回的因果魂的“断缘覆面”，助他们淡忘前尘，安心居于冥间。

　　苏怿一时迟疑，忽听身侧有人轻唤：“这位公子？”

　　他回神隐去灯盏，侧目看去，原是幌子摊后的老板。

　　那人戴着覆面，声音清越如少年：“公子在此站了许久，可是在等人？”

　　苏怿没来由地觉得此人可亲：“啊，没有。”

　　他暗自懊恼耽搁了时辰，正要告辞，又想起尚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回头问道：“敢问小哥，在此住了多久？”

　　少年不答，反而走出摊位抱臂踱步，半晌才道：“让我想想……很久很久了吧？”

　　苏怿心中一喜，忙问：“那你可知冥主府邸在何处？”

　　少年一听这话，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虽然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却掩不住那双原本温柔如水的眼睛。此刻那眼中寒光乍现，竟锐利如刀锋。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找那老家伙做什么？”

　　苏怿听出他语气里的轻蔑，不禁诧异——冥主在冥间竟不受尊崇？

　　“有些要紧事想问。”苏怿如实相告。

　　“真不巧，”少年退回幌子后面，一脸遗憾，“那老家伙行踪不定，就算你找到他府邸也未必能见着人。”

　　苏怿暗忖，这少年对冥主怨气不小，怕是有什么过节，该早些戴上断缘覆面才是。

　　“既然如此，我去别处问问。”苏怿转身要走，衣袖却被拽住。

　　回头一看，少年沉着脸，眼中戾气翻涌。

　　“有事？”苏怿有些不耐。

　　少年却又换上笑脸：“当然有事，不然拽你做什么？”

　　“什么事？”

　　少年不答，只拉他在幌子旁坐下，转身去翻找杂物。苏怿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少年翻找许久，终于提着一盏灯笼走回来，示意苏怿接过。

　　苏怿面露疑惑：“这是做什么？”

　　“拿着就知道了。”少年说着便把灯笼往他怀里塞。

　　“别开玩笑了，我还有正事要办。”苏怿推辞道。

　　少年嗤笑一声：“谁和你开玩笑？你拿着这个，我就告诉你冥主在哪儿。”

　　“当真？”苏怿将信将疑，手上推拒的动作不由得停了。

　　“千真万确。”少年眨眨眼，趁机把灯笼塞进他怀中。

　　“这到底是什么？”苏怿迟疑地端详着手中的灯笼。

　　“试试便知。”少年话音未落，双手已泛起丝丝红线。他将手覆在灯笼上，那些红线顿时如游蛇般缠绕而上。

　　转眼间，红线已将灯笼裹得严严实实。苏怿双手受制，动弹不得。

　　“你想做什么？”苏怿试图挣脱，却察觉到少年的术法高深莫测，绝非普通因果魂。

　　少年收回红线，露出狡黠的笑容：“好了。”

　　苏怿捧起灯笼细看，只见原本黯淡的灯盏泛起红光，金错刀刻就的谶言浮凸如活物：
　　骆玉沉沙淬玄焰
　　怿纹裂魄溯前缘
　　不周劫烬熔星骨
　　绝域灵墟葬月弦
　　魔篆噬魂侵碧落
　　灵罡焚魄照红莲
　　镜痕暗叠双生契
　　重引残识渡孽渊

　　少年宽大的衣袖如流云般拂过灯面：“这叫姻缘灯。能照出人前世今生的情债——”他指尖勾出一缕银蚕丝，“你命宫中带着紫鸾煞，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缘分，竟能牵动九幽之下的玄光。”

　　苏怿只觉被戏弄，心中不悦：“姻缘天定？简直荒谬。”

　　“荒谬？”少年翻掌露出诧异神色，“以红线为引，能窥见生前的姻缘、死后的归宿。你就不想知道？”

　　……想知道才怪。

　　苏怿强压着脾气：“敢问阁下玩够了没有？”

　　话音未落，灯身上的篆文突然迸裂，金粉化作赤红的游龙盘旋。少年惊得后退半步：“竟是连理已断，情丝未绝？”

　　苏怿茫然：“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生前有一段未了的情缘，”少年神色凝重，“虽历经生死离别，却彼此难忘。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深情之人……”

　　苏怿彻底愣住——他何曾对谁动过心？

　　少年不等他回应，抓起他的手按在灯身上：“没事，既然你已经放下前尘来到冥间，我就替你算算在这里的姻缘。”

　　灯轮急速转动，金光转为赤红，竟渗出汩汩血水。

　　“这是怎么回事？”苏怿还没反应过来。

　　少年已惊得连退数步：“只有一世姻缘？等等！”

　　少年瞥见他周身隐约流转的黄蓝光点，猛地扣住他手腕：“你没死？怎么进到冥间的？”

　　糟了！苏怿心头一紧，顾不得细想姻缘的事，抬手凝出玄火就向少年击去。

　　“来人！有生魂擅闯！”少年边退边高喊，慌乱中打爆了周围几盏灯笼，粉尘四散，顿时迷雾弥漫。

　　苏怿视线被遮，只得胡乱出手，撞翻了好几个摊位。因果魂闻声涌来，场面一片混乱。

　　为避免纠缠，他纵身跃上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

　　刚才这一番折腾，不仅一无所获，反而暴露了自己生魂的身份。

　　苏怿只觉头晕脑胀，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苏怿抬头望去，天幕上的猩红已然褪去，暗紫色的苍穹缓缓流转。冥间终究缺乏人间的生气，他渐感晕眩，许是方才灯笼爆裂时吸入的粉尘在作祟。

　　拖着沉重的身躯，他终于寻到一处水潭。

　　苏怿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靠近。

　　潭水深不见底，在昏暗光线下墨黑如漆，水面上浮动着幽幽光点，似萤火明灭。

　　他捧起一掬水，仔细端详片刻，确认是光线所致，才敢往脸上抹去。

　　潭水触及皮肤的刹那，寒意如银针直刺骨髓。

　　苏怿踉跄着扶住青石。分明该是寻常水温，这滴水却像是千年玄冰凝成的利刃，生生划开他滚烫的肌肤。

　　眩晕感化作千斤铁链缠住四肢，连指尖都泛起酥麻。

　　他咬破舌尖试图唤回清明，却见倒影中自己的面容正泛起粼粼幽光——仿佛有无数萤火在他皮下的血管里游窜。幽蓝的光斑如碎钻嵌在眉骨，石绿的纹路似翡翠脉络蜿蜒至颈侧，最诡谲的是那松绿的光晕，竟在唇边游移如同幽冥磷火。

　　他颤抖着抹过下颌，掌心顿时浸染三色流光：“这是……”

　　“是失情潭。”有人轻声说道。

　　苏怿颈后汗毛倒竖，那声音带着叹息：“苏道长，我醒了。”

　　他猛然转身，胫骨撞上岩石，剧痛沿着神经直窜头顶——本该装着秦还寒往生魂的引魂琉璃灯正在他掌心发烫，裂纹间渗出幽蓝的光流。

　　秦还寒的魂火已凝成半透明状：“失情潭里浮着的，都是执念难消的魂渣。”

　　“那它们为何缠上我……”苏怿屈指拭面，掌纹竟染了三色光粉，耳中也灌满了粘稠的嗡鸣。

　　琉璃灯突然迸发出幽蓝星芒。秦还寒惊觉自己的魂火竟与潭中残识产生共鸣：“……三魂相引本是悖论，除非……”未尽之言凝在骤然收缩的灯焰中，他看见苏怿月白的衣袖已浸入寒潭，万千残识化作流萤倾泻而下。

　　“苏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