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Ⅰ》北川子

1、第 1 章

　　浪 子

　　百里风向窗外望去，雪纷纷扬扬下得真大呵，不多时，人家瓦檐上都罩上了层错错落落白色，好一片银装世界。对面院角伸出的一支翠色明秀的石榴也被雪压了下去，堆霜间透出精巧的细叶来,更显得别致。“来，再干一碗。”百里风举起酒碗。“好，干！”关无渊也举起手中的碗，一声清脆的撞击。一碗女儿红下肚，那火辣辣的厚重味儿冲将上来，将身上的寒气一激，那感觉……所以雪时不饮酒，真是空费大好时光啊。“蜀犬吠月，越犬吠雪，江南难得如此大雪，百里兄此时来，是赶上时候了。”百里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是啊，赶上时候了。来，再干。”去年西陵雪山上那一夜其实还记忆犹新，身负七处重伤在那数尺深的雪里挣扎，寒风刀一般的割着体肤，漆黑一片，一不留神便会跌下万丈深渊……要不是身上还有头天留下的半壶酒勉强支撑，他说不定已经死在雪山上了。但此时看到雪，他还是如孩子般的开心，轻如柳絮，纷若鸿毛，朱栏瑞雪，好一派奇丽景致。“百里兄此次到江南来又是有何贵干哪？”关无渊笑问道。百里风十数年飘泊天涯，行踪无定，能见一面，实属不易。“仲秋过三峡时在瞿塘峡山间遇到个道人，是从东海来的，本来在海上的隐雾岛修行，因爱慕中原风物，驾一孤舟渡海，游历四方，一路行至西川，我为他细叙一翻蜀中山水，他现在怕是已在青城记挂上了。不过他那一翻海岛仙山……”关无渊哈哈大笑了起来，“不愧是百里兄啊，你定是被那道人所述仙岛吸引，欲往一探了……”百里风也大笑起来，“关兄不愧是知我者也。”
　　“这么说百里兄途经钱塘就是要从明州入海了。”
　　“不错，是有此意。”
　　“就不打算在钱塘多留几日？”
　　“你看我这不是已经留了数日了么？西湖美景就是关兄不留我，我又怎能不流连一翻。”
　　“百里兄真没听说过纯钧剑的事？”
　　“纯钧剑？这不是上古名剑么？怎么，流落到现在了？”百里风话中带着微微有些俏皮的不屑，江湖真真假假的事最近几年实在太多了。
　　关无渊笑笑，“百里兄刚到此地，果然还不知情，这次可是真的，这柄剑是不是欧冶子的那柄倒还并不一定，但着实是把宝剑，堪配其名，上个月莫干山试剑会上这把纯钧剑连断三十六柄东南名剑，如削雪泥，这是我亲眼所见，现在江南武林为免又起一翻血腥撕杀，已定下在明年开春后莫干山设擂台举行授剑会，打擂赢了纯钧剑便可到手。以百里兄武功，这剑虽不说稳稳到手，但胜算也不小啊。以我看来，百里兄之摇萧剑法，若得配此宝剑，就算不是整个武林，在江左恐怕也罕逢敌手了，百里兄岂有意乎？”
　　百里风爱剑之名早已远扬在外，所以如此消息关无渊自然不会忘掉透露给他。
　　“原来如此……”
　　百里风微微的笑着，又倒了一碗酒，放在注子里烫热了，望望窗外迷离的雪色.
　　“怎么，百里兄有意的么？”
　　“如此宝剑想来甚好，不过说是擂台，其中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勾心斗角，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那剑方能定主吧。”
　　关无渊叹了口气，“当今江湖自是如此，有这擂台限制，已是不错了，但以百里兄才华，当亦不至于落了下风。”
　　百里风又笑了笑，“不过我对那海岛仙山实在有些等不及了。”
　　“百里兄是说……”关无渊着实吃了一惊。他数年前和百里风萍水相逢，惺惺相惜遂成至交，但百里风一向萍踪浪迹飘泊天涯，见面时日屈指可数，彼此其实亦无太深了解。以百里风之爱剑，竟会白白放掉这样一个大好时机。
　　百里风取下自己的剑递给他，“关兄看这柄剑怎样？”
　　只见剑身修长，鞘如朽木，雕着奇异的鸟虫文，关无渊拔剑出鞘，一道青光如霜绽出，冷彻骨髓，“好剑啊，只是……”
　　“只是还难比纯钧剑是吧，”百里风笑着说道。
　　“百里兄实是不曾见过那纯钧剑，若能得一见，定是欲罢不能。”
　　“我现在倒正是对那隐雾岛欲罢不能哪，要不是贪恋西湖奇秀，我连这几日也不会停留。”
　　“不愧是浪子百里风，我真是看不透你啊。”关无渊笑道。
　　百里风又笑了起来，“此剑随我十数年，用得趁手，临阵拒敌也未负我心，又何须易之。君子爱剑，但岂可为剑所羁，率性而行任意飘流，随处可住，剑不过亦是随兴所好之物而已。我现在实是对那仙岛痒痒得慌啊。”
　　“不愧是百里兄，敬你一杯。”
　　“请，有雪有酒有故交，不趁此境一醉更待何时。”

　　百里风一去杳无音信，果如他所预言，擂台完了，争斗还远未结束，又历了数月，方才最终落到江南第一名门云栖庄手上。云栖庄势力东南鲜有人能及，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云栖庄主顾紫貂武功本来非常，得了此剑不过是如虎添翼而已。关无渊也渐渐忘了这件事。他后来去明州赴个约会时还专门打听过百里风的去向，只听说他驾了只孤舟出海去了，也没再见回来。百里风向来如此，真迷上哪个海岛就此潜心修行亦不足为怪，只希望他不要海上出事便是。
　　关无渊仍在苏浙一带闯荡，扶危济困，又过了数年，听说百里风回来了，却是从温州湾登岸直下雁荡武夷去了。纯钧剑其间又转过几次手，最后却落到百里风的在江南最大的仇家鸣镝子手里。关无渊很有些担心，百里风和鸣镝子不是一般的过节，后者数年来一直想置其于死地而后快。如今得了此剑，百里风又回了陆上，难保他们不动手了。

　　又是一个冬天了，正是雪后，雕栏青瓦之上都堆上了厚厚的积雪，亭角的红灯笼微微摇曳，在这银装世界中分外鲜艳。“关公子，请。”
　　“小姐请。”
　　关无渊三天前救了衢州玉龙寨寨主千金乔小姐，今日此宴便可算是谢恩宴了，席间小叙，也不过是谈些江湖琐事而已。听说关于纯钧剑又颇有一翻纷争，不过最后还是回到鸣镝子手上，其中细处倒也不甚明了了。
　　院落间虬枝堆玉，亭中酒炉融融，女儿红的香味浓醇的飘了出来。每当此时，关无渊又总是想起百里风来，虽然萍水相逢，会期苦短，此人却几乎可以算他唯一的挚友。上次钱塘一别，又已三年余了，却不知何时再能重逢。
　　“你在想什么？”乔小姐注意到他的沉思。
　　关无渊笑笑，“不知道百里风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是说浪子百里风吗？”
　　“是他。”江湖上知道他们这段交情的人不多，关无渊也无意明言。
　　“关公子还不知道么？他落到乌溪镇薛遥父子手中了。”
　　“什么？”关无渊正要举到口旁的手僵在半空。衢州薛遥是有名的六亲不认，心狠手辣之辈，他独生子薛淄武功不及乃父，冷酷则更胜之。如何会落到他们手上。
　　“此事衢州本地知道的人尚不多，公子刚到衢州，当是还未得到消息。家父也是偶然得知。他现在当已被囚在乌溪镇的地牢里了。”
　　乌溪镇地牢，两浙武林闻之色变的地方……
　　“他如何会落到薛遥手里？”
　　“还不是为了纯钧剑的事，薛遥觊觎纯钧剑已久，闹出上个月那场纷争，几派人马都想黑吃黑，百里风不知怎么被卷了进去，看来现在薛遥是想用他来跟鸣镝子交换纯钧剑。”
　　猜也是如此……能得到百里风，即使是纯钧剑鸣镝子也断无不允之理。现在还没交割无非是双方还未谈妥，都想占更大的便宜罢了。百里风若落到鸣镝子手里……关无渊几乎不敢想下去。
　　“公子与百里风……”乔小姐心细如发，显然已察觉到关无渊的异样。
　　事已至此，关无渊也顾不得许多了，“实不相瞒，百里风乃在下至交，我……”心急如焚，他几乎有些失态了。
　　“原来如此……”乔小姐低眉沉思，“家父虽与薛家有恩，但是恐怕……薛淄现在倒一直想跟……我家攀亲，我带你去找他，说不定他能瞒着他爹爹带你见上百里公子一面，其他的怕就难说了。”
　　“那小姐……”
　　“放心，事后我自有办法甩脱他。”
　　让一女子以此法相助，实非丈夫所为，但关无渊实在无计可施了，能见一面探探情况也是好的。

　　沿着地牢长长的甬道走下去，阵阵霉腥扑面而来，天寒地冻，长年浸水的地面泛起冰凌，滑得如镜面一般，要不是三人轻功皆是了得，恐怕根本无法行走。一道道沉重的铁门被逐次打开，霉味也越来越重，像是整个牢洞都死掉了几百年一样。别的不说，光在这样的气氛下呆几个时辰，恐怕便已无法忍受。而百里风已不知道在这里被关了多久。薛淄打开最后一扇门，“他在里面，关公子声名在外，想来……”
　　“薛公子放心。”关无渊接过千里火走了进去。薛淄在外把门掩上。
　　阴湿的白垩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渐渐看清了，面前是一只巨型铁笼，一个白色的人影被拷在笼里的一副特制大枷上，头垂着，沾满湿气的长发遮着苍白的脸。关无渊进来，他也没有丝毫举动，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百里兄，百里兄。”关无渊呛得几乎要咳嗽，他强压住心内痛苦，拼命的摇着铁笼的栅栏。
　　叫了很久，笼中的人才仿佛醒过来似的缓缓抬起头。那张脸被折磨得憔悴不堪，骨瘦如柴，一双招子中却仍然透出的精光，分明正是百里风。“关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看到关无渊，他很有些惊讶。
　　“百里兄。”关无渊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会……”
　　百里风自嘲式的笑了笑，“还不是为了纯钧剑，真是把宝剑哪。”
　　“你是为了纯钧剑？……”
　　“他们几派争夺，不巧刚好斗到我寄住的客栈里，真是把好剑哪。”
　　“你就出了手？”
　　百里风又苦笑道，“一个不慎，这不，就到这里来了。”
　　几大名门争夺，他一个单身剑客也敢卷进去，这个百里风胆子实在也忒大了些儿。
　　“唉，上次……”
　　“上次是上次，见到如此宝剑怎能错过。”百里风微微笑道，似还在回味那纯钧之魅。
　　“唉，我真是摸不透你了。”
　　百里风微微笑着，也不言语。
　　“我此次能进来，也是蒙着个朋友恩惠，怎么救百里兄出去，我实在……”
　　百里风微微一笑，“放心，我有办法逃生，就是受一两月牢狱之苦而已。”
　　“真的？”关无渊一惊，但他知道百里风没有数成的把握是不会说这句话的，只是不知道这个数成到底有几成。
　　“关兄放心就是，你还是先出去吧，这里空气着实不好受，呆久了也易被人发现。”
　　“我……”
　　“关兄不必说了，你冒这么大风险进来看我，我已经……”他眼中也荧荧发了亮。

　　山上旌旗猎猎，危亭竦立，阵势一片肃然，交割地点选在烂柯山也正是双方主意，不能在任何一家庄中以免情势有变，而离乌溪又不可太远，否则难保百里风不中路逃走。
　　“鸣镝兄。”薛遥手摇折扇，从山下施施然走上亭来。
　　“薛兄来了，不知人可曾带来。”鸣镝子单刀直入，并不绕圈子。
　　薛遥微微一笑，扇子向后一招，几个人推推搡搡押上一个人来，身上缠满沉重的铁链，只留下双腿行走。一个多月牢狱之苦将百里风折磨得虚弱不堪，走路都几乎有些踉跄，和旧时挺拔英姿几乎判若两人，但眼神中那玩世不恭之态却依然故我。虽然颧骨高耸，髭须拉喳，任何人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就是浪子百里风来。鸣镝子颔首微微笑了笑。百里风竟然也对他笑了笑。
　　“鸣镝兄的剑……”
　　“放心，我鸣镝子从不失信。”
　　便有一个人从后面转了出来，手中捧着只长长的乌木匣。
　　“请薛兄验看。”
　　薛遥面上露出笑容，伸手小心的启开剑匣。
　　忽然一道白影如风已到面前，抬脚一勾，薛遥毫无防备，剑匣直飞入中空，剑从匣中飞出，直坠而下，薛遥大吃一惊，还未回过神来，那身影便已迎了上去，落下的剑直劈在他左肩上，铁链断裂的火花和鲜血一起四溅而出，哗啦啦的一片乱响，百里风已将砍断的锁链都挣了开来，伸手拔出嵌在肩上的剑直取薛遥面门，一切只在一霎，薛遥仰身疾闪，和鸣镝子同时拔出剑来相迎时，百里风足尖在亭角上一点，已翻身掠出数丈，再甩出身上残留的链子往径外树上一勾，整个身子便飞了出去，再纵几纵，便消失在山间密林中。鸣镝子与薛遥二人如痴似呆，几乎忘了追击，其实追也没用了，如此的轻功，岂是他们能追上的。江湖中人往往留着一招，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施用，往往能以此反败为胜，却未想到以剑法闻名的百里风的这一着竟是无上的轻功。

　　关无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窗外飘移无定的萧萧叶响。忽然听到两声低低的敲门声，“谁？”他本能的拔剑在手。
　　“是我。”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
　　“百里兄……”他跳下床，鞋子也顾不得穿的奔过去把门打开。
　　百里风几乎是跌进来的，关无渊疾忙扶住他，将他架到床上。
　　“你果然逃出来了。”
　　百里风筋疲力尽的笑了笑。关无渊这才发现他身上的红衣都是被血染出来的。失血过多，本已苍白不堪的脸更是白得像死人一样。
　　“你伤在哪儿？”
　　百里风指了指左肩。
　　关无渊用刀割开凝固的血块，小心的褪下他肩上的衣服，用清水冲去血迹。剑伤着实可怖，鲜红的肉向两边翻卷着，露出砍断的琵琶骨来，骨血里都嵌着散乱的铁屑。关无渊深谙接骨之术，但他这左臂以后无论如何会受些限制了。
　　“你怎么逃出来的？”他问这个也是要百里风分心减少处理伤口的剧痛。
　　百里风笑笑，将前事说了一遍。
　　“这剑伤要再下去几分你这左臂就彻底废了。你这人，也忒任性了些儿，上次如此容易到手你却不要，这次险些为了把剑把一条胳膊也赔进去。”
　　百里风伸手抽出被关无渊放在床头的的纯钧剑，薄如冰翼的剑身流着温润的醇光，实在是柄天下无双的宝剑。“得此宝剑，死亦足矣。”百里风笑间忽然呛咳两声，非止剑伤，这一个多月的地牢对他的身子也实是极大的摧残。
　　关无渊不由摇摇头，“浪子百里风，名不虚传，我只怕你这样由着性子胡来哪天迟早要把命搭进去。”
　　百里风笑了起来，“本不过是江湖一浪子，此生能率性而行，浪迹天涯，我愿足矣，更复何求。”
　　“伤口包扎好了，你先睡吧，你这身子怕是要将养数月方得复原。我明天将你送到我在西天目山的一位朋友那里，没有人找得到你的。”
　　“他们既知你我交情，难保不会来为难关兄。”
　　“你又未曾到过我这里，你是死是活我如何得知，浪子百里风萍踪无定，怎么一定会到我这里来，他们不信尽管搜便是。那薛淄也定不敢咬住不放，不然岂不是露了他自己引我进去的底。”
　　百里风叹了口气，“人生得此一知交，我愿足矣。”

　　关无渊再到天目山去的时候百里风却已经走了，他身上的伤并未好全，却不愿再牵累他们。这一别，相见又不知何时了。

　　百里风得了纯钧剑，武功在江湖上已然罕逢敌手，他却依然一人一剑飘泊江湖，塞北江南东海西疆，无人知道他的踪迹。后来却听说他把剑轻易的送给了一个路上偶然相逢，并肩作过一战的无名剑客，那人的下落也无人知道了。
　　又过了七八年，便是封剑归隐的消息，传说在浙西某个山村中娶妻生子，再也无人见到过他。

　　甲申十一月廿二
　　北川子于钱塘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