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太子长琴副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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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溪北城郊有一小山，曰黛山，又因世说“坐北朝南”，安溪人也将黛山称为“后山”。黛山山阴生着一片繁茂竹林，其中碗口粗细的毛竹不知凡几，林中更有诸多时令山珍如鲜笋、竹笙之类，不胜枚举。安溪城面朝东海、背靠黛山，实乃得天独厚的宝地，太子长琴辗转渡魂浪迹千载，偶有一日路过安溪，心中升起“不若此生终老此地”的念头，便在竹林中建了一间精舍停留了下来。每日坐看云起焚香抚琴间，日子竟恍如回到了榣山之时。
靠近安溪北城门的地方住着小小一户人家，姓顾，以贩卖蒸品为生。时值春末夏初，官府刚刚开放休渔禁令，城中大部分居民都兴兴头头地准备着出海的装备和饮食，带得顾家蒸品铺的生意也比往常好了几分。
“兰卿，”一位布衣荆钗的爽利妇人抱着发面用的木盆撩帘而入：“你到后山竹林捡些竹笙去，待会儿包到包子里，大家爱买。”
“哎，娘！”顾兰卿将弟弟放回悠车，走到门边背起一个大筐子：“弟弟的衣裳又小了，不如我再带几节上好的竹子回来抽些竹棉，给弟弟做件夏衣吧？”
“也好。早些回来！”
“哎！”
顾兰卿是顾家长女，性情温柔善良又灵巧能干，深得顾爹顾娘喜爱。兰卿也没有辜负爹娘的倚重，小小年纪就成了家中的得力助手，不仅尽心照顾年幼的弟弟和常年卧床的阿婆，就连自家生意都能帮着看顾一二。顾爹常说，如兰卿这般的女儿，敌得过别人家十个儿子。
暮春是雨水正多的时节，林中竹笙并不难找，半人高的筐子不一会儿便装了大半。兰卿掂了掂背上的重量，估摸着这些竹笙够铺子里包两天的包子，便抽出一把柴刀往林子深处去寻合适的竹子好给弟弟织布做衣裳。
不想那天她竹节没找着，倒从蛇嘴下救了一个年轻男子。
这名年轻男子自然是渡魂没多久的太子长琴。兰卿来时太子长琴正想以琴音绞杀偷袭他的眼镜蛇，谁知他手指刚刚搭上琴弦，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背着大筐子的少女，一边惊呼“小心！”一边手起刀落砍在了那蛇的七寸上。
“竹林深处蛇虫很多，公子以后可千万别再独自一人到这儿来了！”兰卿握着柴刀，惊魂未定。
太子长琴虽用不着兰卿相帮，但也承她好意，乃起身拱手道：“今日危急，多谢姑娘出手搭救。”
断成两截的蛇又扭动了几下方彻底死掉，兰卿这才安下心来。她对着太子长琴弯眸一笑：“阿爹常说人命关天，那种情形下任谁都会出来搭把手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有甚么好谢？”
太子长琴以一抹残魂流浪人间，不得投胎、不得轮回，为活下去只能抢夺他人甚至畜生的身体，数千年来都不曾感受过什么温暖。兰卿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有如一束驱散阴霾的冬日暖阳，令他十分动容。
兰卿见太子长琴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还以为他仍在后怕，又担心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遇上蛇，便主动提出要送他回家。太子长琴不舍那一点令他贪恋的暖意，点头应允了。
二人由是结伴而行。
太阳升至当空，兰卿擦汗时瞥见太子长琴映着阳光的面容似乎带了几分病气，想了想便掏出一个细蓝棉布的小包裹。
“走了这么久，公子肯定饿了吧？呐，这些都给你吃~”摊开的蓝布中静静放着三只香喷喷的包子，兰卿仰起头，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明亮的笑意。
这便是两人的初识。那一年顾兰卿十三，太子长琴已渡魂二十余世。
两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两年间，顾兰卿从懵懂丫头长成了及笄少女，心中也悄悄埋藏下了一段欲说还休的心事。到竹林挖竹笋捡竹笙时，顾兰卿总喜欢顺脚拐到那间精舍外去张望张望，赌一赌当天的运气。有时候她运气不错，能听到琴音，偶尔好运爆发，还能遇上太子长琴请她到院里坐一坐、聊聊天。
今天就属于这类好运爆发的日子——太子长琴前几天出门的时候发现竹闼外摆着一盆白茶花，心知是兰卿在山中遇见后特意挖来送给他的，只因他上回偶然提到一句喜爱茶花秀致。太子长琴感动之下意欲还礼，于是分外留意兰卿再次拜访之期。
兰卿推辞不过，便说想听先生弹首曲子。太子长琴欣然依言，以一曲为谢礼。
那支琴曲是他在榣山时为悭臾所奏，如今时隔千年再弹此曲，抚琴人尝遍人间之苦，心境早已不复当初那般安然，一曲终了，竟听得兰卿扑簌簌滚下泪来。
兰卿一边抹泪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这曲子里说的这个人很可怜，好像到哪里都找不到让他心安的地方，又绝望、又寂寞。我听着……心里突然就特别难过。”
太子长琴缓颜笑道：“小兰当真心地极好。”
兰卿摇摇头：“这算什么心地极好？先生的要求也忒低了些。”良久又说：“我小的时候爱听阿婆念经，总听见经文里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如果真的有人像先生曲子里讲的那样，我愿那句经文能应在他身上，从此免他悲，免他苦，免他流离失所，免他无枝可依。”
太子长琴搭在琴弦上的手指一颤，桐木琴发出细细龙吟。
兰卿走后，太子长琴与那盆白茶花相对良久，最后一叹：“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千载畸零，经历过不计其数的生离死别，不想今日，终遇知音。”
自那之后，二人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兰卿每回上山都要去找太子长琴说话，而太子长琴也会偶尔进城到顾家蒸品铺买些竹笙包子。这种白白圆圆、腾着热气的食物总能让太子长琴记起与兰卿的初遇，那天兰卿的笑容明亮柔软得像透过林中薄雾的晨曦，令寒冷了千年的心第一次发现，原来人间烟火气也能如斯美好。
如此这般不温不火地又过了一年，顾兰卿十六，上顾家求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众多求亲人士当中有一位孙姓秀才，听说顾家长女能干贤惠，特意携官媒上门纳采。顾爹这辈子本就最崇拜读书人，此时见孙秀才生得文秀还如此重视这门亲事，心中便有些属意。
兰卿知道此事以后没说什么，只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她又背着竹筐上山捡竹笙去了，一切如常。只是这一回，她特意绕到山阳的小溪边去挖了一株兰草。
路过林中精舍时，兰卿上前敲了敲竹篱，笑着将那盆还沾着露水的兰草递给前来应门的太子长琴。
“欧阳先生，我快成亲了，以后多半不能再来陪你说话了。这盆兰草……这盆兰草便送给你吧。”
太子长琴没有接，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兰卿强忍着泪意把花盆放到竹篱底下，又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竹篱另一边的白衣男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布衣少女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视野中只余竿竿青竹。
“获罪于天，无所谛也……太子长琴累世寡亲缘情缘，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命运。”
那一天，精舍里传出的琴音尤其激愤悲怆。
数日后，静澈找到黛山竹林，与此同时，玄霄四人正在苗疆。
紫英出发去乌蒙灵谷之前的那晚，静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担心焚寂上的凶煞之气会伤到紫英，思来想去决定拐上太子长琴本尊同去乌蒙灵谷，毕竟那焚寂剑灵怎么说也是他的半魂，扔给他自己去压制想必再合适不过。
如今静澈已成仙身，要循着渡魂阵法的痕迹去寻找太子长琴并非难事，不多时便在竹林中见到了一座小小的精舍。安溪气候温润，顾兰卿又擅莳花，虽说院中所栽都不是什么名贵花品，整座小院却也生机盎然、暗香浮动。见此美景静澈艳羡不已，寻思着回去之后是不是也要在家里多多种些花草才好。
行至院门外，静澈猛然想起自己一个陌生人这般不请自来似乎太过唐突，将要叩上竹闼的右手便犹豫着垂了下来。
“要不，我还是先放一张传音符通报通报？”她暗自思忖着，盯着院门出神。
竹闼此时忽然向内打开，静澈惊得往后跳了一步，当她抚着胸口再抬眼时，一位秀雅俊逸的白衣男子映入眼中。男子拱手施礼：“姑娘在舍下门外徘徊良久，有何见教？”声音温文如玉，语速不徐不疾。
静澈活了近百年，颇见过几个生得出众的——远的不说，单是日日相对的紫英便是万中无一的俊秀英挺。然而当她见到眼前这位白衣男子时，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凤来化灵，当真风华绝代！
“……叨扰了。在下琼华静澈。”静澈收敛心神，躬身叠手还礼：“先生可是……榣山仙人太子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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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卿回到家以后与顾爹长谈，坦言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并不想嫁给孙秀才。顾爹没想到一向温顺懂事的女儿竟会出此惊世骇俗之言，愣怔过后不由大怒。
家法落下时，兰卿咬牙挺直脊背，寸步不肯相让。看着兰卿背上血痕渐渐浮现，顾爹又气又痛，最后泄气地将篾条狠狠贯到地上。
“那人到底是哪里来的野小子？竟能让你就这么不顾死活？”顾爹红着眼眶质问：“既然有意于你，又为什么不上门提亲？何苦这般官盐当作私盐贩？”
“那全是女儿自己的一片私念，先生并不知情，阿爹莫要迁怒冤枉了他。”
“你！你真是要气杀我也！”顾爹一屁股坐下，右手成拳在矮几上重重锤了几记。
顾爹早年做过渔夫，在海浪中颠簸之时常常日晒雨淋，如今两鬓已是斑白，面有风霜之色。兰卿看在眼中愧疚自恨不已，隐忍许久的眼泪决堤而下。
她跪伏下去泣声道：“女儿不孝，惹得阿爹这般伤心，都是女儿的错。女儿愿意自梳不嫁，终生侍奉爹娘左右。”
“为了那么个小子你就要终生不嫁？”顾爹又锤了一下矮几。
兰卿跪伏在地上一言不发，渗着血丝的背影安静而倔强。良久她磕了一个头，轻声说：“其他事情女儿都愿意依着阿爹，唯有此事，求阿爹原谅。”
顾爹毕竟心疼女儿，夜不能寐了几日，终究是回绝了孙秀才的求亲。孙秀才也并非狭隘刻薄之人，只说了一句“不得令爱，是晚生无福”，而后黯然离开。
顾娘一怒之下将兰卿禁足，不许她再往黛山去。然而自那天起，兰卿自己也没有了出门的心思，每天只在家里照料家务、看守铺子，怡然安然的模样竟似完全忘记自己曾经跪在祠堂里拒婚，更是只字不再提起那位姓欧阳的男子。
所有事情都好像回到了正轨，只除了兰卿铁了心的不想嫁人这一条。
又过半年，成功筑魂的太子长琴登顾家门槛，求娶顾氏长女兰卿。
问名之日，兰卿在媒人送来的问名红纸后发现了一张素笺，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字：小兰曾发愿从此免我悲，免我苦，免我流离失所，免我无枝可依。少恭时时感念，唯愿之子于归，许小兰晨夕暮旦、一世长安。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太子长琴副本·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