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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Kiss the Fire ...

  •   暴雨来得突然,我一路奔跑,径直冲进最近的一间餐吧。头顶上勉强用来挡雨的篷布已经湿透了,吸水后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水珠从边缘处一滴一滴滚落,透过我单薄的上衣渗进皮肤,让人禁不住一阵寒颤。我粗鲁地扯掉那块布,伸手扒拉了两下黏在头皮上的发丝,塌着肩膀挪到吧台前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朝正在里面忙活的啤酒肚老头招了招手。
      “来口热的,老板。”
      老板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伸长胳膊从橱柜上取下一个玻璃杯,拧开手里那瓶东西的瓶盖,“哗啦哗啦”倒满了一整杯。
      “这个最热。”他豪迈地把玻璃杯往我面前一撂,几滴透明的液体甚至溅出杯口,在深色的仿木纹长桌表面留下圆形的痕迹。我盯着那杯东西,只觉得四周围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酒精香气,混着特殊调制的辣味,仿佛下一秒就会在眼前凭空生出一团火。我用力地呼吸了一口,随即端起杯子,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这下倒是觉得胃里也开始燃烧了。我往老板的手上一瞥——嚯,尼米洛夫蜂蜜胡椒,确实够热。

      旁边突然响起一下很轻的嗤笑,带着点嘲弄和讽刺的意味。下一秒,有个人坐到我左边的空位,我这才意识到,刚刚的笑声实际上就是冲着我来的。
      我扭头看过去,有点不满地眯起眼睛。那是个身材强壮的男人,中等个头,一身洗得发旧的战术迷彩服,腰带上零零碎碎挂了一堆配件,型号乱七八糟,明显不像是有什么正规编制。我稍稍松了口气,目光向上移到他的脸,准确来说是脸的位置,因为他的脑袋上罩了一张狙击手常用的伪装网,很干燥,看样子比我幸运,没有被外头的倾盆大雨淋成落汤鸡。我听见他管老板要了一听最便宜的啤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以更大的音量冷哼一下,算是回敬他先前的那声嘲笑。
      “穷鬼。”
      他往我的方向歪了一下头,也不恼,反倒夸张地叹了口气,连带着那张伪装网都摇晃了一下:“唉……大人的生活可不容易。”
      我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在笑话我不过是个小女孩。我没理他,转过头又喝了一口伏特加,像是在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早就是个能合法饮酒的成年人,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非要和一个偶遇的古怪男人较这种劲。一杯烈酒下肚,我欣慰地感觉身上的寒意减轻了不少,我往窗外看去,见雨势依旧不小,只得继续待在这个餐吧里,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旁边的男人也没说话,单手捏着那张伪装网的一角,另一只手拿着啤酒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我瞅着他露出来的带着点胡茬的下巴,感觉这一幕简直荒诞又好笑。
      “喂。”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你是不是长得丑?”
      网兜男哈哈两声,张嘴就来:“我太帅了,甜心,怕你被帅晕过去。”
      神经病。我暗骂一声。“雇佣兵?”
      “嗯……差不多。”
      “哪家公司的?”
      “我单干。”
      “哦。”我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罐廉价啤酒,又直白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穿着,最后评价道,“难怪。”
      我听到他发出了几声让人恼火的轻笑。隔着那张网,我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脸部的轮廓,分辨不清他的表情。我想我现在明白了,显然他的装扮并不是为了盖住丑陋的面容,而是为了让人捉摸不清他的神色,继而隐藏自己的意图。

      我又往外看了看,雨还在下,随着时间继续流逝,我开始渐渐觉得有点不安了,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不是一件好事,我需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住处。
      旁边的男人喝完了他的啤酒,忽然往我的方向凑近了一点,探出那颗罩着网的脑袋,语气轻佻地问:“你看上去有烦心事,甜心,需要人帮忙排忧解难吗?”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一句脏话,瞪着眼睛往后缩了缩肩膀。我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目光立刻变得警惕。而他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前倾身体,胳膊肘搭在吧台上,微微歪着脑袋看我,耐心地等待回答。
      “……你?”
      “我很能干的。”我几乎能透过那张网看见他上扬的嘴角,那种生意人必备的殷切微笑,简直他妈的像个招揽生意的站街女,“怎么样?考虑一下?要雇佣我吗?”
      我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要。”
      “真的不要?”
      “你烦不烦啊?强买强卖犯法的!你他妈——”

      “轰隆”。天空中乍然闪出一道惊雷。我在声音炸响的下一秒才慢半拍地捂住耳朵,一缕温热的红色顺着我的额角沾上指尖的时候,我才骤然意识到刚刚那不是雷鸣,不对,应该说不止是雷鸣,还有一颗破片手榴弹。
      高浓度的酒精让我的感官变得有点迟钝,我知道自己头上在流血,但感觉不到疼痛。榴弹精准地落在吧台里面,周围摆放的桌椅帮我抵挡了一部分伤害,我幸运地没有死,但老板就比较倒霉,我在短暂的耳鸣中茫然地看向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和大睁的双眼,那瓶尼米洛夫蜂蜜胡椒翻倒在一旁,刺鼻的烈酒像新鲜的血液一样汩汩淌出。恢复听力的时候,我的脑子险些被乱糟糟的杂音搅碎。一伙人以那颗榴弹为号,蚂蚁一样从窗户和门口涌入这间面积不大的餐吧,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噼里啪啦”地端着枪乱打一通。我蹲在吧台后面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脚边躺着老板死不瞑目的尸体,紧接着,我看见一双靴子出现在那个沾满血的啤酒肚旁边,然后靴子的主人蹲下身,手肘搭在膝盖上,冲我探出那颗罩在伪装网里的脑袋。
      他像是哼笑了一声,问我:“要雇佣我吗?”
      “操!滚!我不——”
      我压低的骂声被愈发接近的枪声打断,我能听见疑似头目的家伙正在用别扭的发音叫我的名字,像是我爸我妈发火时那样连名带姓地喊。更糟的是,用以遮挡我藏身处的矮柜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时可能倒塌,然后用一堆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和刀叉勺子把我扎成刺猬。
      “我操!操你妈的!你给我滚回来!!!我雇佣你!!!我雇佣你了!!!快他妈救我——!!!”
      我一咬牙,一闭眼,再一伸手,死命扒住了那只意欲离去的靴子,在一片混乱中扯着嗓子大喊。

      “好嘞——”
      在周遭的一片嘈杂中,我愣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那一声笑,语气几乎称得上是欢快,但刻意拖长的尾音又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下一秒,我感觉眼前的世界忽然间变暗,我动了动脑袋,发现头顶上兜头罩了张眼熟的伪装网,而那个把网子丢过来的男人利落地伸手抓住我一条胳膊,轻松将我塞进另一边的角落。那里没有矮柜的威胁,暂且更安全一点。
      “听我数到三,然后往门口跑,明白了没有?”
      他撂下这句话,没等我回答,隔着网揉了一把我的头发,然后撑着吧台抬腿一跨,举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枪加入了战局——我操,他甚至拿的喷子,怪不得喝不起好酒。
      “一!”
      思绪乱飞间,他已经喊出了第一个数字。我险些没反应过来,都赖这破烂的网子,让我的五感都变得迟钝了一截。我腾出一只手来摆弄了两下,试图让这玩意儿罩得舒服点,它粗糙的表面实在磨得我脸颊生疼,眼下还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啤酒味,熏得我整个人开始头昏脑涨。我又听见他喊了个“二”,与此同时,枪声开始逐渐减弱。又过了五六秒,一声干脆利落的“三”传入我被伪装网遮盖的耳畔。我立刻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藏身处钻出来,以钢铁般的求生意志战胜了蹲麻的双腿以及快速起身时的晕眩,用上此生最快的速度朝着门口拔腿狂奔,直到“咣”一下撞上了什么东西,最后一声枪响里混进了我吃痛的尖叫。我揉着脑门,腰后忽然按上一只手,头顶的网罩被捏着边缘掀开,熟悉的啤酒味让我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完工了,老板。怎么样?满意吗?”他又开始用上那种站街女一样的口气,问完之后,还故意保持着撑起伪装网的姿势,凑过来和我一起被盖在底下,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评价道,“你闻起来像是随时会烧着。”
      我瞪着眼睛,毫不客气地刺回去一句:“你还好意思说?你这玩意儿臭死我了。”
      他的眼角弯了弯,我猜是在笑——摘掉那张伪装网之后,他的脸上还蒙了一个经典的纯黑色战术面罩,真容神秘如初,但至少露出来一双引人遐想的眼睛,浅棕色的,在光线下呈现出某种冷血动物一样的金黄。
      我这时才意识到,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

      *

      那是一个半小时之前的事。一个半小时之前,我为了保全小命而一时冲动,雇佣了塞巴斯蒂安·克鲁格。毫不夸张地说,那绝对是我人生中最丢脸的时刻,没有之一。如果能够重来,我一定……好吧,我大概还是会选择在那时拉住他的脚脖子,毕竟比起不明不白地死在犄角旮旯里,脸面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我叹了口气,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好家伙,险些没把我的门牙硌断。我急忙松口,嫌恶地“呸”出几块残渣:“你买的这他妈什么破东西……”
      “不吃就饿着吧,大小姐。”驾驶座上的克鲁格目不斜视地开车。他没戴那张伪装网,所以我清晰地看见他金棕色的眼珠往上翻了一下。
      “你对老板就这种态度?”
      “没付钱的家伙称不上老板,明白吗?您甚至连笔订金都没掏。”
      我听着他故意用上敬语的阴阳怪气,也有点不爽地抱着胸,后仰靠上副驾驶的靠背。
      “你事先也没说啊,谁懂你们那些规矩。”我被他说得稍微有点心虚,但转瞬即逝,很快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而且我都说了,我只是目前手头没钱,只要你安全送我回家,肯定不会赖账,大不了到时候多付你几倍的报酬。”
      克鲁格趁着换挡的时候往我这边瞥过来一眼,目光里敷衍地写着“啊对对对”几个大字。我自讨没趣地耸耸肩,懒得再争辩什么,索性将注意重新放回那个硬得像石头的全麦面包上,在饥饿的促使下,我心一横,重新将它放到了嘴边。

      *

      “你他妈的……没钱你刚才点什么酒?!还是死贵的特调伏特加!”
      我摊着手,满脸无辜地看着对面的雇佣兵在得知拿不到酬金后瞬间变脸,头顶的伪装网跟着他起伏的胸口一起上下摇晃,本来清脆明亮的嗓音也在气愤中变得嘶哑。
      “你们俄国佬简直……”
      “哈?谁他妈是俄国佬。你才是俄国佬!你全家都是俄国佬!”
      “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德国人。”我有点得意地挑眉。我刚才听见他用德语骂脏话了。
      “放屁,你他妈才是德国人。”他不爽地咂了一下舌,迅速反驳,然后又用力地深呼吸几口,问道,“你家在哪儿?”
      “呃……第比利斯。”
      “……”
      他沉默了两秒,隔着墨绿色的网纱,我几乎能觉出那两道径直向我投来的目光,散发着冰冷又危险的气味,禁不住令人脊背发冷。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感觉脑门一痛,回神时才发现那里正顶着一支□□手枪黑漆漆的枪口。雇佣兵单手握着枪,另一只手轻轻掀开伪装网,露出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一对抬起的眉毛则像是某种无声的道别。他按下食指,扣动扳机,手枪发出一声“咔嚓”的轻响,枪口在我额头的皮肤上留下一圈嫩红的压痕。
      “呵。”
      他收回空仓状态的枪,饶有兴致地将食指搭在扳机护圈里转了两下,才“咔哒”一声塞回腰侧的枪套。不知道是不是冲我开一枪的动作让他的不满情绪得到了发泄,他的动作看起来轻松了许多,开口说话时的嗓音也重新变得清亮。
      “幸运的女孩,嗯?”他转身往前走,背对着我抬起胳膊,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行吧,跟上——我带你回家去。”

      *

      从叶卡捷琳堡到第比利斯,走公路需要至少两天,途径卡兹别吉-上拉尔斯口岸,这是连接俄罗斯和格鲁吉亚的唯一一个陆路通道,只要过了边境,我自然就有办法和家里人取得联络,让他们安排人过来接我。这事听起来没有什么难度,如果不是我和克鲁格两个人兜里加起来都凑不齐一本合法护照和五百块钞票,身后也没有一伙身份不明的持械歹徒在穷追不舍的话就更好了。
      生存所迫,我也顾不上什么合法不合法的了。我和他趁着夜色摸进一个露天停车场,克鲁格砸窗,我负责点火,分工明确地顺走一辆老式的黑色吉普。他站在旁边看着我的熟练操作,吹了个口哨,倒是挺给面子地赞叹一声。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呢?大小姐。”
      “我爷爷是修车工,小时候他教的。”我耸了耸肩,尽量不让自己的骄傲表现得太过明显。
      午夜时分,我们进入了伏尔加格勒的地界。克鲁格把车停在高速公路附近一片隐蔽的荒地,他推门下车,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来鼓捣一番,熟练地生起一小堆火。然后他扭过头,冲还半躺在车座上的我招招手:“下来呗,大小姐。”
      “不要。”我随手掰下来一块面包,就着水吞下去,虽然口感仍然感觉像是在吃沙子,但已经比白天的“石头”要好多了——克鲁格这家伙嘴硬心软,到最后还是多花几块钱,去给我买了袋更软的白面包。至于原本的那块则被他自己拿走,在我钦佩的目光中轻松地两三三咬下来嚼吧嚼吧咽了,也不嫌弃我留下来的牙印,或许还有口水。
      “真不过来?这里可暖和了。”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带着笑意的声音里充满诱惑——原谅我,但真的太像了,他妈的站街女。
      我歪了歪头,眯起眼睛看过去。他仍然戴着那个伪装网,但换了种围法,好歹把眼睛露了出来。我坐在座椅边缘,小腿悬空摇晃了几下,最后双手一撑踩上地面,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学着克鲁格的样子席地而坐。他正借着火光擦枪,大大小小的零部件摆在脚边一张摊开的针织布上。我托着下巴看过去,扫过他宽厚的肩背与强壮的四肢,毫不掩饰地露出欣赏的表情,但随即又注意到他的衣物有几处破损,露出皮肤表面细长的伤痕,恐怕是白天那几波枪战中留下来的。
      “嘿,你受伤了。”我开口提醒道。
      但克鲁格只是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没多大事。”
      我耸了耸肩,随他便了。指望我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给他上药包扎什么的是不可能的,反正这人现在看来还活蹦乱跳,最多把这些一并归入工伤,到时候让我爸爸多给他点钱。
      不过,这时,我突然又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你不然跟我回家吧?”我挑了挑眉,提议道,“我承认,你的确挺能干的,来我们家干活怎么样?做个保镖之类的,很轻松,工资也可观。”
      克鲁格听了我的话,这回总算是转过头,但也只是盯着我瞅了两秒,就又去鼓捣他那一堆金属玩意儿。
      “你先能完整地回家再说吧,大小姐。这一天下来,追你的人可真不少。”他一边说着,一边着手把零件重新组装起来,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爸爸到底是谁?”
      我张口报出一个名字:“怎么?我没说过吗?”
      哦,我好像是没说过,但他看上去完全不惊讶,肯定早就心里有数,估计在我说出“第比利斯”这个地名的时候就猜得八九不离十。简单来说,我爸爸是格鲁吉亚籍的寡头资本家,主业挖矿,副业造枪,平时再拿闲钱资助点政客,投资下老朋友开的PMC公司之类的。总而言之,我们家在东欧这片小地方也算是新闻常客,家里的独生女被被俄国极端分子绑架的消息估摸着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是的,那个倒霉的独生女就是我。
      克鲁格小声拿德语念叨了两句脏话,棕色的眼珠往我这边转了转:“你自己逃出来的?”
      “你猜?”我抬了抬嘴角,狡猾地反问回去。
      “呵……小聪明。也就救得了你一时。”他双手环胸,抬着下巴,显然对我这一副神气的模样不屑一顾,“那你说说看,假如在那个酒吧没遇到我,你本来打算怎么办?明明连付账的钱都没有。”
      “没有假如,只有结果。运气和直觉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懂不懂?再说了,明明是你主动搭话的。”
      我故意捏着嗓子,学着他的语气重复了一句“要雇佣我吗?”,矫揉造作的调让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生理性不适,然而克鲁格竟然没有被恶心到,只是轻轻咂舌,白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个恶作剧的小孩,恼火却无奈。他又开始叽里呱啦地讲德语,词汇和语法都超出了我的知识水平,但即使什么都听不懂,我也能想象得出来,他多半是在后悔当初那个草率的搭讪揽客。我明白,他那时大概只以为我是个惹了点麻烦的普通有钱人,要是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铁定不会愿意卷进这一箩筐的麻烦里。
      但那又怎样?选择千千万万,没有假如,只有结果。事实就是,这家伙已经和我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论想还是不想,眼下都只能和我一块坐在荒地里烤火。
      “往好处想一想,克鲁格。我们家很有钱的,绝对不会亏待你。”
      我耸了耸肩,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和一下气氛,然后又挪动身体,往他的身边靠过去,伸出一只胳膊,只是在即将拍上他肩膀的前一刻,另一只宽大粗糙的手掌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以并不强硬却无从挣脱的力量阻止了我的下一步动作。
      克鲁格反手握在我的腕上,偏过头,轮廓锋利的眼睛平静地向我看过来,好像一片黄金的湖泊。我恍惚看见一团熊熊的烈火正在他的眼底燃烧。
      “小心点,大小姐——别离火太近。”他说着,缓慢地松开五指,就像我们身前的火堆,渐渐地燃尽,熄灭了。

      *

      这一夜很难捱。我满打满算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就被克鲁格无情地薅起来,拎着胳膊按上破吉普的驾驶座。我愣愣地把手搭上方向盘,在清晨吹过的冷风中缓慢聚拢起意识,最后在克鲁格“砰”一声关上车门的动静中浑身一震,扭过头瞪大眼睛:“我操……!我不会开车啊!”
      克鲁格拾掇装备的动作一顿,随即也跟着惊讶地回望过来。
      “你没驾照?!”
      “……”
      我一下语塞,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但转念一想,又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一个去街对面买包零食都有司机接送的正统大小姐,不会开车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想通了之后,我的态度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梗着脖子反问:“那又如何?而且你干嘛非得让我开车?偷懒是不是?小心我扣你的……”
      “闭嘴,想活命就听我的。”克鲁格飞快打断了我的话,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随即伸手,潦草地往我脚底下指了两下。“左边刹车,右边油门,记住没?”说完,他也不等我点头回答一句,便利落地按下手刹,朝前一抬下巴,“走!”
      我下意识地脚下一踩,只觉得后背往座椅上狠狠一撞,在我的大脑根本还没反应过来时,吉普车已经“唰”地一声疾驰而去。

      清晨的高速公路上畅通无阻,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其它车辆,就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训练场。克鲁格的教学方法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如同一只被父母无情扔下悬崖的幼鸟,我很快在现实的重压下被迫学会了开车,从硬着头皮身体僵硬到自信单手操作方向盘,满打满算也就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渐渐地,我开始从驾驶中体会到了乐趣——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快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灵魂正与这钢铁浇铸的庞然大物融为一体;整台车子都任我掌控,成为我骨骼的脊梁、四肢的延伸;它在公路上横冲直撞,便是我自身在天地间自由驰骋。我想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许多人会有路怒症了,毕竟爽到一半被人打搅,是我我也怒。
      按照克鲁格的计划,我们今天的目标是斯塔夫罗波尔,从俄罗斯南部的内陆进入北高加索,经北奥塞梯前往格鲁吉亚,避开乌克兰、车臣和达吉斯坦这一堆光听名字就让人倍感不妙的鬼地方。当然,克鲁格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强行将我按上驾驶座,肯定不是因为突然好为人师,想亲自培养新一代车神。我很快就明白他这样安排的意义了。接近正午时,我们从R22高速公路上下来,打算在叶利斯塔稍作休整,而就在这时,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了几辆诡异的皮卡,明明道路空旷却牢牢跟在我们后面,傻子都能看得出问题。克鲁格当即把安全带一解,弯腰从脚底下摸出一把卡拉什尼科夫,动作麻利地装弹上膛,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往我肩头用力一拍。
      “加速!踩油门!!”
      “操你妈的克鲁格你轻点会死吗!!”
      我被那只肌肉发达的胳膊打得浑身一个激灵,嘴上骂骂咧咧,脚下却老实地一下将油门踩到底,同时反应快速地一扭方向盘,在一阵引擎的尖啸声中擦过一辆皮卡的车头,惊险地避免了被从前别车。我屏住呼吸,感觉耳边只剩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秒也来不及为顺利冲出重围的我那牛逼的车技鼓掌欢呼,马上抵达战场的是震耳欲聋的撞击与瞬间凹下去一块的侧面车身。我冷汗直冒,即将冲出嗓子眼的尖叫却又让克鲁格一巴掌拍了回去。
      “脚别松,往前开!”
      我眼睁睁地看着驾驶座的车窗在扫射的子弹中碎裂一地,然后一颗手榴弹趁乱飞进来,被克鲁格反手拿枪托一抽,像打棒球一样又重新从窗口击飞出去。我操……这家伙是什么德意志超人……哦不对,他说他不是德国人,那是哪儿?奥地利?瑞士?比利时?正目瞪口呆的时候,我又听见克鲁格一声大喊,随即肩膀被狠狠一推,上半身被迫趴在了方向盘上,前胸和肚子都被硌得生疼,背上则压着那个德……德语区超人硬邦邦的手肘——克鲁格正压在我身上,举着那把被他当球棒使的□□和车窗外几乎平行行驶的敌人激情物理对线。我感觉胃里正翻江倒海,难受得几乎想吐血,好在无敌的肾上腺素发挥了作用,让我的胳膊牢牢抱住方向盘,踩着油门的脚下也没有丝毫松懈。
      好吧,难怪他要把开车这活交给我干,毕竟也指望不上我那半桶水的信仰射击水平,现在这样,至少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将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

      车轮碾过下坡路上的减速带,我被震得两眼一黑,恢复视觉的时候,余光里闯进一道黑影。我睁大了眼睛,又不敢随便乱动,最后只得僵着身子嗷嗷大叫。
      “克鲁格!前面是检查站——”是啊,叶利斯塔是卡尔梅克共和国的首府,进城的高速路上当然会有检查站……
      “别管它!!冲过去!!!”
      我猛一闭眼,咬紧牙关,愣是没松脚,哪怕趋利避害的本能正在我的脑子里疯狂叫嚣着踩刹车。破旧的吉普车以可怕的速度生生掀飞横杆,却因为凸起的路基被绊了一下,方向打偏,车身擦过检查站的墙角,最后一头撞上护栏——幸好刚刚那一连串的“过关斩将”削弱了车速,否则难保这一下不会直接飞出去。
      剧烈的心跳声仍然在耳边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至少让我知道自己还没完全变成一具尸体。忽然,我感到脑后盖上来一只宽大的手掌,接着是另一条手臂环过我的腰,将我整个人从安全气囊上撕了下来。我微微睁开眼睛,不出所料地对上一双熟悉的深金色瞳仁,竟不合时宜地带着点浅浅的笑意,而我在那里面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无精打采,满脸狼狈。
      “你……”
      “在这儿待着,有人来就开枪。”
      我愣了一下,没来得及答话,掌心里便被塞进来一把手枪。“保险、扳机,对准了往下按。”克鲁格飞快地指了两下,就像不久前教我辨认刹车和油门时那样,活像游戏里的新手教程NPC。说完,他将座椅往后调了调,将我的身体按进仪表盘底下的狭小空间——这也和当初在那个小餐馆时一模一样,
      “等一下!”我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之前及时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带,“你……你这回又有什么计划?”
      克鲁格不得不停下来,回过头,没有拿枪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往上拽了拽裤子。也许是因为午时明亮的光线,或者枪声弥漫下焦灼的空气,我恍惚感觉他的眼睛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晦暗。
      “等听不见声音了,你就跑。”
      片刻的沉默后,我听见他这样答道。说完,他握着我的胳膊一扯,轻易地摆脱了我的阻拦,最后叮嘱一句“躲好”,就矮身从另一侧车门里钻了出去,好像某种强壮又敏捷的丛林猛兽。而我在又一波逼近的交火声中蜷缩起胳膊腿,除了继续为自己的小命担惊受怕,剩下的念头又回到了那家伙身上——天杀的塞巴斯蒂安·克鲁格,刚刚那下也太用力了,不用看都知道,我的小臂肯定被他的破手套给磨红了!

      *

      过了几分钟,我才突然意识到克鲁格在离开之前对我说了什么。等听不见声音了就跑。我的脑海里回放了一遍,连同他平缓的语调,轻描淡写地把火拼说得像吃饭喝酒一样简单。我抿起嘴唇,慢慢地换了个姿势,撑在底部的手臂微微用力,小心地从破碎的车窗后探出小半个脑袋,睁大眼睛迅速地往外扫视一圈。
      没看见克鲁格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收紧十指,手枪坚硬的棱角将掌心硌得生疼。我重新缩回去,用力地咽了口口水,将耳朵贴到车门上。枪声依旧很密集,但似乎变小了,并非是由于数量减少,而是距离在渐渐拉远……我的呼吸骤然一窒,蓦地意识到克鲁格临走前交代的那一句没有明说的计划,他让我走,未尽之言便是,他没有打算回来了——我当然没有傻到会以为那家伙在搞什么舍身诱敌英勇牺牲之类的事,这太蠢了,哪怕眼下的情形的确对我们略微不利,但若只是想安全脱身,决不至于到那样绝望的地步。克鲁格是个头脑敏捷、心思深沉的人,在这仅仅不到两天的相处中,我已经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如今这样反常的行动只剩下唯一的解释:他要抛下我,抛下自己无意间惹上的大麻烦大包袱,就此溜之大吉了。
      如此看来,这家伙在跑路之余还不忘顺带把敌人引开,倒是还显得颇有职业道德,毕竟我确实不仅一分钱没给他,甚至白嫖了他的几顿饭。

      我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些道理,只不过难免感到有些失望,或是伤心,我说不好。驾驶座的车门在刚刚的追击中被撞了好几下,我花了点力气,才用肩膀将变形的金属框架顶开。我伸出酸麻的腿,刚一踩到地上,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正从另一个方向接近。我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冷汗攀上脊梁骨,瞬间汗毛倒竖。
      到底他妈的还有多少波人?上帝作证,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啊——
      来不及思考更多,我急忙转身试图重新回到车里,但驾驶座的车门不知为何卡住了,拽了半天愣是纹丝不动。我无声地比出几个脏话的口型,连滚带爬地钻进后座,还没稳住身子,就听见那几辆车在接连停下,轮胎擦出的杂音后紧跟着沉闷的脚步声,至少五六个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仿佛地面都在随之震动。
      我一动也不敢动,手上紧紧地捏着克鲁格留下来的枪,在这种危急关头,竟然满脑子都是他那张包裹在伪装网里的、看不清面目的脸。
      救救我。
      不要走。
      克鲁格……
      我弯曲膝盖,团起身体,闭紧眼睛,祈祷着、期望着,也许下一秒就能在漆黑的视野里见到那双灰扑扑的靴子,蒙着脸的男人蹲着身子,用充满诱惑的语气问我要不要雇佣他。
      要的,要的。无论多少钱,无论多少次,我肯定我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的。

      咔嚓。
      我听见步枪上膛的动静,车门被猝不及防地掀开,风从扩大的缺口里涌进来。我惊叫着举起胳膊,在脑内循环播放的“对准了往下按”的一句话中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子弹发射,而我被后坐力震得整个人直挺挺往下一磕。我顾不上这些,七扭八歪地开始往驾驶座里爬,爬到一半,只听身后响起某道熟悉的声音,先是骂了个熟悉的俄语粗口,继而提高音量,大声喊了喊我的名字。我动作一顿,以一个极其考验柔韧性的姿势停在了前排座椅中间的空隙里,一卡一卡地扭过头,清楚地看见了来人那油光水亮的背头和战术背心底下标志性的蓝白条纹海魂衫。
      “哎哟我操……大小姐啊,可算找到你了!再带不回人,老板该把我的脑袋给拧下来了!”
      “……尼古莱?”我傻傻地张了张嘴,一个没忍住,直接打了个嗝,“嗷”一声哭得稀里哗啦,“呜啊啊啊尼古莱——尼古莱我再也不骂你的衣服丑了——”

      *

      奇美拉的救兵来得及时,尼古莱把我从那辆已经破破烂烂的吉普车里捞出来,又变戏法一样从不知道身上哪个兜里摸出一颗糖。我红着眼眶嫌弃他还拿我当小孩,手上却一点没犹豫地剥开糖纸往嘴里一塞——怎么他妈的是薄荷糖啊!!我被凉得整个人打了个寒颤,抽着鼻子。我瞪了一眼罪魁祸首,但尼古莱正按着通讯器叭叭地和其他队员交代情况。
      “对了……”我忽然开口,凑到尼古莱边上,有点急切地问道,“那家伙呢?克鲁格呢?”
      “嗯?谁?”尼古莱停下讲话,稍稍转过头。
      我欲言又止,正斟酌着到底要怎么解释,前方突然间出现一阵骚动。我和尼古莱同时看过去,他还没说什么,而我已经先一步顺着视线注意到了那张暗绿色的伪装网。
      一时间分不出究竟是因为惊讶还是惊喜,总之,我大呼一声,登时拔腿朝那边窜了过去,连尼古莱想要拉我的动作都慢了一步,恐怕他也没想到前一秒还在腿软的大小姐竟眨眼间爆发出这样的能量。我一边跑一边喊克鲁格的名字,还不忘对旁边那个端着枪指着他的奇美拉佣兵用力挥手。
      “伊戈——等一下伊戈!枪下留人!!!”
      我一把推开突击步枪还冒着热气的枪口,径直扑到了克鲁格身上,张开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一个劲往外流:“克鲁格呜呜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克鲁格显然对这样的展开措手不及,几乎被我撞得踉跄了半步。周围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剩下我抽抽搭搭又语无伦次的嘟囔,我猜被打断战斗的伊戈正在和追上来的尼古莱面面相觑,片刻,我听见一声叹息从颈侧传来,轻缓的嗓音被那层网纱切割得有些沙哑,更显出几分无奈。
      “好了,好了,大小姐,我这不是……”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这不是没走吗。
      他或许想这么说,只是不知为何只是让话停在了一半,但我已经不在意了。枪炮的轰响褪去,余下硝烟与血液混合的腥臭在一片狼藉中迟迟不散。我将头从他的肩上抬起来,蓦地掀开那张垂落到锁骨的网,与一双浓金的眼睛咫尺对视。克鲁格的目光平静无波,然而在我身前微微震动的胸膛却泄露出几丝微妙的笑意。下一秒,我感到网纱搭过我的头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我的腰,一个恍神,眼前的黑色面罩被拉开一半,露出我曾在初见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带着胡茬的下颌,以及静静扬起的嘴唇。

      我按着他的臂膀吻了上去。
      铁与血的气味随着相贴的皮肉冲进鼻翼,钻入骨髓,在网纱笼罩下的一片天地里将我们从内到外团团包裹。我感到比发烫的枪管炙热百倍的温度,只觉得好像在亲吻一团烈烈的火。

      *

      余下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回程的直升机上,我绑着安全带窝在座椅上呼呼大睡。尼古莱艺高人胆大地趁驾驶间隙往后瞅过来,简单环顾一圈,末了看着双手环胸的克鲁格推了推墨镜。
      “她哪儿来的钱雇你?”
      奥地利人一动也没动,轻飘飘地回道:“她赊账。”
      话音刚落,整个客舱里立刻爆发出长短不一的嘘声,几个奇美拉佣兵纷纷扭头,用混合了同情、钦佩、怀疑、惊叹等等情绪的复杂眼神看过来。
      “嚯。”尼古莱挑着眉大笑两下,一针见血地总结道,“这太爱了,哥们。”
      他将头转回去,一边调整操作杆,一边随口接着说:
      “辛苦了,兄弟。不过放心吧,老板人很好的,你这回帮了大忙,报酬肯定少不了,何况大小姐那么喜欢,就放心留下来吧……啊?你背着通缉啊?没事没事,我们招人不管那些,而且德国人嘛,反正过个一两年他们自己就把事儿都忘光了……”
      直升机摇摇晃晃,螺旋桨轰鸣不停,而我正酣睡着这些天以来最为安稳的一觉。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Kiss the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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