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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江湖第一盛事 ...


  •   百里无双感到窒息。
      心跳加快了很多,每一下都无力,这一口气,不知道能不能喘得上来。
      如果真的喘不上来,是不是解脱?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新鲜的空气随之涌进来,从口鼻进入肺腑,整个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又活了过来。
      一天中不知要经历这样的濒死,但再也没有像十岁那样的际遇。
      这些剑抛弃了她。
      也许是她背弃了它们。她动情的时候,它们就会变弱。反之,则强大。
      可是……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感情了啊。她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剑,房顶黑沉沉,没有感情,为什么剑气还不回来?
      “无双,出来吧。”
      她不肯,她不信她找不回它。
      “有客人来。”
      “让屠长老应付。”
      大师父迟疑了一下,说出那个名字,“是央落雪。”
      灯光恍惚一闪,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原来是这位贵客。”这个名字,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像一根穿了线的针,针头慢慢地刺出来,细线把那些她已经深埋的东西翻在光天化日下。
      “如果……你不愿见……”
      “药王谷的央神医登门,我不亲自款待,岂不失礼?”她站了起来,一整衣襟,头高高扬起,“走。”
      出藏剑阁,出北凌楼,穿过重重屋宇和长廊,初冬的空气有点凉,她的身子轻轻颤抖。
      是因为冷吧。
      她的脸色没有血色,但自己不知道。她来到众华轩,一脚跨进去。厅堂上站着那样一个背影,没有穿贯常的白衣蓝袍,而是披了一袭黑斗篷,从头到脚裹在里面。但就算是换了衣服,她还是第一眼看出了他的身形,脚步一顿,好像脚下突然变成无底大洞,看不清深浅,即使明知踏上了实地,竟也觉得摇摇欲坠。
      不应该是这样。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但并不算辜负。而且,即使被辜负,又怎样?没有这样一个男人,没有这样一个朋友,是的她会有遗憾,但也仅是遗憾而已。她曾为此难过,但早已过去。
      她不是那种失去了一段感情天就塌了的女人。
      她有自己的天地要去支撑。
      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天塌了。
      瞬息之间,众华轩尘瓦飞扬,天旋地转,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慢慢里回过头来。
      那容颜,她以为她早把它扔到了一边。现在才知道它一直扎根在最深处,到了这一刻,掀翻了这从春到冬的所有日子,张牙舞爪腾空而起,她几乎不能招架。
      为什么那天你没去?为什么书信也没有一封?为什么你不去也不告诉我一下?!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那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风吹来明明是冷的,骨髓却似岩浆翻腾,嘴里发苦,眼睛发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微微颔首,像个陌生人那样,冷淡而得体地唤:“大小姐。”
      这三个字,似冰雪,冻住一切沸腾和滚烫,她的骨血一瞬间冷却下来,眼睫都快要结冰。
      啊,大小姐。
      “央神医。”这样的冰冷令她清醒,令她得以保持娑定城大小姐的骄傲,令她没有失声问出那些话,令她没能干出令自己颜面尽失的傻事,很好,很好。她淡淡地一笑,在主位坐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确实许久不见了。”他说。面前是一团火红的颜色,她仍然红衣胜火,容貌也一样如同冰雪吧。他走近一点,又告诉自己得维持礼貌的距离。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但他记得她偶尔瞪起眼来,眼仁如在白玉盘里的葡萄。她笑起来的样子,又如阳光溅出乌云。甚至是流泪的样子,都一一存在于他的脑海,被时光描成一幅幅图画,反复摩梭。
      现在她就在面前。
      看得到她的影子,听得到她的声音。
      也不久吧,两年不到,可是,娑定城虽然还是当日的娑定城,人却早已经不是当日的人了。中间隔得这样远,这样远。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那些想起她的时刻,汹涌而来,堵在肺腑,几乎要冲出喉咙,那一刻无法说话,只能挤出一句,“大小姐,还好么?”
      “很好,有劳记挂,神医呢?”
      “也……很好。”那些压在胸膛里的东西啊,竟然想泛滥到眼睛里来。他微微一笑,仰头看壁上挂的云石画,将那一点点失态倒流回去,“娑定城的房子,还是这么堂皇轩广啊。”
      卖兵器果然比卖药赚钱很多。
      两人耳畔同时响起这句话。当时的扶柳轩里柳树才发出新芽,一树浅碧如同烟雾。两个人的神魂都有一阵说不出来动荡,像是要被重新扯进那个初春的院落里。但,这现在是冬天,而这里是众华轩,扶柳轩里的春天,早已经过去了。
      百里无双哑声道:“神医是来赏画的么?”
      “当然不。”他低了一回头,收拾那些四散的思绪,脸上显出温和的浅笑——如对待一个老朋友般的笑容,显得亲近却不容靠近,“我来是给大小姐道喜的。”
      “是么?不知喜从何来?”
      “从容仰慕大小姐的芳华,愿与大小姐结百年之好,特地托我来说媒。”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慢。但总算说完了。
      百里无双听得也很慢,第一遍居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次后寻思了一遍,才知道。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嗡直响,听错了,应该是听错了,她不敢相信。
      她看着他,瞳仁那样黑那样深,“你要我嫁给唐从容?”
      这句话,后来的日子里,反复在央落雪的梦境里回响,回声巨大,震得他醒来。窗上冷月森森,再也不能成眠。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答:“唐门与娑定城门当户对,从容和大小姐珠连璧合——”还有许多吉祥的好话,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佳偶天成……他都可以说出来吧,即使每说一个字,心脏都在收缩,他也可以说出来吧?
      不过百里无双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微笑了起来,“好,很好。”脸庞那样消瘦,脸色那样苍白,眼睛里浮现奇异的血色,她坐在那里微笑:“唐门和娑定城联姻,药王谷做媒,三大势力都聚到了一起,到时是不是要请问武院主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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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事就这样开始筹备了起来。
      新郎是唐从容是唐门家主,新娘是娑定城第一铸剑师百里无双,提亲的媒人是药王谷大弟子央落雪,请来主持婚事的则是问院院主萧平君。
      四大势力,第一次汇聚在一起。江湖上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盛事。
      虽说成亲前新人不宜见面,但唐从容还是到了娑定城一趟,在娑定城待客的众华轩里,见到了他的未婚妻。
      他微微吃了一惊。
      他记忆里的百里无双一直是在虚余寺上见面时的模样,红衣高髻,眉心红芒,大有仙风。眼前的百里无双打扮和模样都没有改,他却几乎不认得她。
      非常瘦。
      眼睛非常黑。
      “大小姐似乎不适合当一个新娘子呢。”他直言。
      “我想,这起婚事,是两家的事,而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唯有声音,还和当初一样,低低的轻哑,隐隐有力,“我确实不会是一个好妻子,即使成了亲,我也不会在唐门长住,望家主体谅。”
      这话说得很低,但姿态一点儿也不低,唐从容却不以为忤,“正好,我恐怕也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一切就随大小姐的意思。”
      婚礼定在来年正月十三,唐从容的生日。
      那一天几乎所有能赶到唐门的人,都赶来了,整座锦官城都人满为患。纵使杭州花家为贺唐门家主娶亲,包下了所有客栈的房间,然而还有一大批人源源不断地赶来,最后连平阳县都住满了唐门的客人。
      到了成婚那一夜,唐门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坐唐门内席的都是江湖风云榜中有数的人物,没数得连新娘新郎的面也没法见着,街上的流水席坐满了人,甚至有许多人干脆饭也不吃,坐在屋顶上等着观看这场百年难遇的婚事。
      央落雪位列上席,正对着门口,人头攒动间,新娘子在喜娘的牵引下走进来,唐从容上前,接过她手中红绸的另一头。
      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每一步,都凹下去一个脚印,永远地留在那里。
      她嫁人了。
      成亲了。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看着俯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她的红衣真耀眼呐。
      满室都是红光,她的红嫁衣耀着他的眼睛,眼前仿佛只剩下这片红光,她的背影融化在这唯一的色彩里,渐行渐远。
      黑暗如墨汁一样倾倒下来,红光洇洇地被它淹没。
      眼前一片黑暗。
      没有一点光亮的,死黑。
      他的一只手里犹拿着酒壶,慢慢地,把左手的酒杯凑到壶口去酒。
      酒洒出来一点,但也只有一点,他并没失态,席上没有任何人发觉。
      大家都在看唐且芳呢。他和唐从容感情最好,今天看唐从容成亲,高兴得有敬必饮,不敬也找人对饮。鞭炮声片刻响起来,整个场合热闹极了,他拎着酒壶,下席。
      他走得有些慢,但没有走错路。
      唐门他并不陌生。当初给唐从容的外甥女花千夜治病,他常在药王谷与唐门间两地往来。耳边传来的水波拍岸声告诉他,听水榭到了。
      今天的听水榭一定漂亮。开席前他就到这里转了一圈,看到檐下挂满灯笼,水面无波,又倒映出无数灯笼,水天两重世界。
      幸亏,那时来看了一眼。
      不然,我一定会很遗憾没能看到你的新房。
      他就在湖边柳树边坐下,就着冷风喝了口酒。酒是冷的,风是冷的,整个肺腑都是冷的。
      冷透了。
      有个人走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把他的酒壶也拿去,“你怎么也下席了?”来人问。他听出来了,原来是唐且芳。
      他想开口,酒气却翻上来,险些要吐,喘了口气才平下去。酒气一阵接一阵涌上来,心里面的事被酒泡着,像一朵朵干花经了水,止不住地膨胀,还原。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呢。”他靠着树干,说,“从容会好好对她。从容的脾气,我最清楚。别人很难接近,一旦成了自己人,就会特别好。”
      “是啊,他们俩一定过得很好。”唐且芳咕哝着答腔,“从容成亲了,成亲了。”
      “你脾气不好,我不会把她嫁给你。她要嫁的人,一定要像从容一样,家世好,为人好,一定要我信得过。”他又灌了一口酒,“……这样我才放心……”
      唐且芳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风声呼呼从耳旁过,呼吸变成一件费力的事,血液里好像有泡沫升起来,又破灭,眼睛涩涩的,脸上凉凉的,有什么滑进嘴角,有点咸。
      他不想她嫁人。在席上他恨不得把那根红绸绞成碎片,再带她走得远远的。可这是他一手造就的戏,唱到这里他不再是主角,他要看到她安稳地成家,他要看到她嫁给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你要适应啊,唐从容的脾气开始是有点怪的……不过习惯了你会喜欢他。这么多年我也只有他这么个朋友,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得上他……”他喃喃地说着,神志渐渐模糊,好像有人来扶他,于是他就被扶走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听水榭里驶出一叶小舟,笃,靠在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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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水榭内灯火融融。
      红灯红烛红衣红字,喜气洋洋。
      新娘子坐在床畔,盖头垂在面前。喜娘把秤杆交到新郎手里,让他挑盖头。
      她看见他吉服底下的鞋子,黑缎底绣着五彩祥云,虽然她不懂针线,也知道这手工极其精致。她还看见他衣摆上半截流苏,那是系在腰间的荷包垂下来的。
      唐从容她不是没见过,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至少她知道他是个温和知礼的人,可是在这样一刻,心跳得异常缓慢,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在发白。
      手心出了一把冷汗。
      害怕。
      居然是“怕”。
      说出来一定没有人相信,她从来没怕过什么,却怕成为别人的妻子。
      怕成亲。
      婚事是她自己答应的,也许答应的时候情绪不稳,可之后她反复思量过,嫁给唐从容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果要成亲还有比唐从容更好的对象么?
      可唐从容渐近的身影带给她极大的压迫,未知的、莫名的恐惧扼住她的喉咙,她感觉到秤杆伸到杆头底下,感应到它的那一片肌肤寒毛根根竖立,她刷地站起来,自己掀了盖头。
      喜娘和下人们吓了一跳。
      唐从容人如其名,倒从容的很,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有把剑在浣剑池里,今晚必须拿出来。”她听到自己这样说,明白自己有多过份,但是,她没办法继续下去,“不然会伤到剑的炎气。”
      如果这是一出戏,她已经唱到头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除了那个人之外,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成为她的丈夫。
      这喜气洋洋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个人,就变得这样可怕。
      明白这一点让她很苍凉。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无能,甚至连恨的力量都失去。她会答应成亲,不能说没有报复的成份。是的,你让我嫁,所以我就嫁。看看我们谁会后悔。
      她没有后悔。她知道再回到那一天,她还是会这样决定。不这样,难道哀求他,让他娶她么?是的,不后悔。只是疲倦,累极了。她唱着这出别人的戏,吉服如同枷锁。
      对唐从容充满歉意:“对不住,我——”
      “我明白。”唐从容柔声道,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生气,“我早说过,一切都随大小姐的意思。要离开随时都可以,我会向他们解释。”
      百里无双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唐从容微笑,“我们谁也没欠谁。”忽然眨眨眼,“你的嫁衣是落雪送的。”
      她已经听不明白他的话,声音穿过耳朵,大脑却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她只想快点离开,她踏上了驶向岸边的小舟,在洞房花烛夜,离开了唐门。
      酒席上仍然热闹,没有人知道他们庆祝的婚事里,已经没有了新娘。
      第二天一早,连新郎也没有了。
      唐家人说新郎同新娘效仿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去了。央落雪却深知这两个人的脾气绝不会在大婚头一天就出门。
      能解释这件事的唯有唐且芳。
      “他们没有在一起。百里无双回了娑定城,从容——”唐且芳咬了咬牙,“从容不知去了哪里。”
      央落雪立刻往娑定城去。“快一点!”他吩咐驾车的展元。
      快一点。
      他必须在自己彻底丧失知觉之前,看她得到安稳且不可动摇的幸福。
      马车一路都驶得很快,快到娑定城的时候却停住。
      “展元?”
      回答他的是一枚刺入穴道的金针,紧跟着又一枚。
      “展元你要干什么?!”
      央落雪什么也看不见,但被刺入的穴道位置和次序让他心里一惊。
      金针度穴!
      “我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了……”展元刺入第三枚金针,“……师父。”
      他的手法也许没有央落雪快,但准头丝毫不差,最后一枚金针刺入,一股力道涌进每一道筋脉,被穴道上的金针封在央落雪体内。这些力量绵绵不断地涌入,在身体里汇流成海,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什么刺破了一个洞,光芒透进来。
      马车的车顶。车窗外的树。阳光。展元有些苍白但微笑着的脸。
      整个世界重新回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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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回来了?!”大师父吓一跳。她不知道这个消息。不是三朝之后新娘子才回门么?她正在做迎接大小姐回门的准备呢。“而且,即使大小姐回来的,该来接她的,不应该是唐从容么?”她不无敌意地看着面前的央落雪,“不知道神医来做什么?”
      “现在不是啰嗦这个的时候。”央落雪道,“我必须见到她。”
      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带你去!”金戈说,面前的央落雪比上次来做媒的央落雪顺眼多了,仿佛仍旧是去年的那个央神医,“如果大小姐回来了,那么多半在北凌楼,更多半在藏剑阁,只是……”她转脸看大师父,“我没有藏剑阁的钥匙。”
      大师父站了起来,三人一起去。如果真的在藏剑阁的话,可就危险了,不知她有没有交代别人为她开门。
      走到北凌楼前,大师父忽然站住脚,“你们听。”
      金戈听不到,央落雪却听到了。
      是一种轻微的、奇异的啸声。
      “是剑!”大师父的声音颤抖起来,“是剑!”这声音,无双十岁那年她听过!但这次跟上次有些微不同,声响越来越大。瞬息之间,一道耀眼的光芒破空而来,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它在北凌楼上空停了停,三人才看清那是一柄金黄色的巨剑,隐隐有火焰纹章,那一停之后它刷地向下俯冲。
      “那是藏剑阁!”金戈失声喊道。
      轰隆一声巨响,瓦砾纷飞,连藏剑阁铁铸的屋顶都被穿透,刹时之间,光芒大胜,宛如一条玉柱,从藏剑阁直冲云宵。
      “见鬼见鬼见鬼!”空中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来人身形比闪电还快,转眼到了近前,那条光柱刺痛他的眼,“我的剑气!朔日你滚蛋!你祖宗十八代混蛋!”
      人使的不是轻功,剑也不可能是凡兵。大师父和金戈已经呆住,央落雪飞快拿过钥匙,往光柱方向掠去。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线,旋即受到极大力量的反弹,轰隆一声重新合上,那一瞬间里,央落雪看到无数剑悬在半空,随时都会落下来,而百里无双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知觉。
      钥匙再一次被插进去,门内的力量异常强大,他拼尽全力推开一线,攸地松手,掠进去。大门再一次自动关上。如果他的动作慢一分,半个身体就要被夹成肉酱。
      门内是他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景像。
      长剑流溢出烟雾一般的淡淡的光芒,洒在百里无双身上。那柄巨剑悬在中央,光芒最盛烈,纠结其它小光柱,盘旋绞合到一起,将百里无双笼在里面。
      百里无双慢慢坐起来。
      “百里无双……”央落雪低声唤,转即发现她并没有醒,她是被外力扯了起来,整个人置身于光柱里,光柱仿佛想带她去某个地方,她的身体在光柱里一点一点上升。
      “百里无双!”他冲上去,立刻被光柱的力道反弹。那感觉无以形容,像亿万支剑同时刺入身体,剧痛不可当,他吐出一口鲜血,倒地不支。
      “喂。”屋顶蹲着方才飞过来的“人”,“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命,也别坏她的好事。剑气在洗她的元神。”又咕哝,“靠,接人就接人,居然把朔日搭进去。朔日你个混蛋,你再把剑气给她我跟你没完!”
      每一个字都无限放大,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展元过给他的力量无法跟这些剑的力量对抗,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流失。
      作为曾经参加过知书大会的十人之一,他见过阅微阁里风流绝世的剑仙,也明白眼前人的身份。禁苑里的仙人曾经误会百里无双是玉虚宫弟子的一幕如在眼前,他渐渐明白眼前在发生的是什么事。
      原来她身上的剑气就是这样得来。他曾经猜测着当剑气盖过她本身的心脉,她会变成怎样,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她会成为剑仙!
      “百里无双,百里无双……”他低低地喊她的名字,俯在尘埃里,明知她听不到他,胸膛里却似沸腾,“百里无双!”
      眼前光芒耀眼,她在其中红衣胜火,红色慢慢在他眼前晕开,渐渐地,看不清她的脸。
      这才是真正的离别,不是他送她到唐门,不是他看她成亲,这是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的天人永隔,再——也——看——不——见——
      原来眼睁睁看着对方背影的人是这样辛苦,辛苦得无法呼吸,五脏六腑被尖刀搅成一团,血肉模糊。
      “百里无双——”
      唯一出口的,只有这个名字,像罂粟一样暂时镇住疼痛,却带来更大的痛苦。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凄厉,如野兽濒死的嚎叫。
      剑气激荡间,力量流失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黑暗如墨汁一样降临。
      无论是光柱还是红衣,铁壁还是长剑,都在那一瞬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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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无双在那一瞬睁开眼,有点惊异。
      她的身体被光柱包围,一点一点往上升。这光芒她熟悉而又陌生,它们像水一样注入她的身体,就像十年前那样。又比那时更强大,
      剑气,回来了么?!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推门进入藏剑阁的那一刻。连日来的奔波掏空了她的身体,也掏空了她的思想。风吹得剧烈,也好,可以把脑子里那些东西都吹走。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地赶路,在推开铁门的一瞬,体力与精神都达至极限,她慢慢地倒了下去。
      就像十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悲痛令她哭晕过去一样。
      藏剑阁像一个温柔沉默的怀抱,照旧迎接着她。
      她安心地沉入黑暗里,知道这一睡很多事终于可以暂时甩开,痛苦与纠结不再如影随形。
      这一睡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睡了片刻,她睁开眼就看到这比当年更盛烈的剑气,它们形成一道光柱,无形的力量托着自己上升,藏剑阁黑沉沉的屋顶被打开,阳光透下来,她整个人被光包围,周围反而显得黑暗。
      但就是在这黑暗里,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她。
      “百里无双!”
      很少有人连名带姓地叫她。
      绝大部分人叫她“大小姐”,长辈叫她“无双”,无忧叫她“姐姐”,只有那一个人,会叫她“百里无双”。
      光幕之外,一切都影影重重,地上仿佛躺着一个人。但那应该不是他。他那样一个连别人的气味都无法忍让的人,怎么可以能这样卧在尘埃里?但那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宛哪一匹上好的丝绸,除了他,那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
      光柱里发生了些微的动荡,她的身体没能保持方才一样的平稳上升速度,头顶上有人大声叫道:“守住心神!这关头还走什么神啊你!”
      她没听进去,因为眼前有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在这一瞬发生。在他的头顶有一层白色晕开来,慢慢蔓延到发梢,看起来像一场小小风雪,把每一根发丝染白。就在一睁眼的功夫,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变得雪白。
      不带一丝杂色、如八十老妪一样的白。
      一线惊悸,瞬间直入胸膛,那感觉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央落雪!”她大声道,“是不是你?!”
      地上的人没有动。
      不,不会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弄得这付模样?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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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央落雪听不到了。
      随着黑暗的来临,奇异的剑啸也一并消失,他大口地呼吸,却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世界绝对的安静。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从前的日子,他训练过自己蒙着眼睛堵着耳朵生活。眼睛蒙住确实看不见,耳朵无论怎么堵却仍有声音。比如嗡嗡的回响,比如自己的呼吸声,甚至还有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样天地灭绝般的静,却从未试过。
      这就是真正的“聋”么?
      他低低笑了起来,可是,连笑声也听不见了,真诡异。他的世界和别人真正地断决了联系,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瞎的时候可以借助声音辨别方向,声音都失去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无论什么地方都变成了囚牢,他出不去了。
      他被困在永远的孤寂里。
      世界最后留给他的是她飞升的模样。他反复回望,都可以看到她的样子。算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恩赐。
      光柱带她走了吧,她在那里安祥得像一个仙子。
      那最后的一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开始总觉得她不像女人,因为她的鼻梁太过挺直,宛如一管玉笔,上通天文,下连地理。
      仙气。
      真有一股传说中的神仙才有的悠远旷达之气,在她脸上、身上脉脉流动。即使是在那样耀眼的光幕里,也可以看到她身上微微发出光来。
      “我们大小姐是神仙转世呢!”娑定城的人这样说。
      你们说得果然不错。
      我爱上的,是一个仙子。
      忽然有什么碰到他,是谁捉住他的双臂,用力摇晃,他被晃得昏沉,沿着铁壁,慢慢地滑在地上。水滴到脸上,凉凉的。他开始以为是雨,后来才想到,这是谁的泪,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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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忽然之间顿住,直冲云宵的光柱像是一瞬间凝固,跟着轰然一声响,化作碎片四散,像一场绚烂的流星雨。
      金戈已经看呆了,大师父拉着她闪到柱子后,她才看见那些碎光留在柱子上的痕迹,像是刀剑削成。
      就像大小姐的剑气留下来的口子一样。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那从未见过的光柱到底是什么。
      那人站在藏剑阁的屋顶上跳脚:“可恶!可恶!不争气!功亏一箦!就差一点了啊!”就差一点他就可以收到这个徒弟了啊,还下徒弟没收成,还白白搭上朔日不少剑气。
      人们陆续赶来,但没人明白这回事。大师父回过神后立刻往藏剑阁去,可是钥匙被央落雪拿去,门又自动关上,她拍门大叫:“无双!无双!你怎样?”
      百里无双自踏碎的光柱里跌下来。
      ——不是跌,应该是飘。空气在脚下变成了有形的实质,她可以在上面步行。她没有空去理会新奇的感受,她走到央落雪面前。
      真的是央落雪么?真的是她在虚余山认识的央落雪么?真的是和她一起喝酒猜谜的央落雪么?
      他甚至连为唐从容求亲的央落雪都不是!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她就在他眼前,他的眼睛明明睁着却一动不动。这白发,这眼睛,她心底发凉,想到了那个叫小研的小女孩。
      “央落雪,”她的声音有点苦涩,“你看不见我?”
      他看不见她,她不用伪装出骄傲和坚强。她就是一个控制不住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做傻事的女人,她早已不是原来的百里无双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高高在上、只有一个人的绝顶了,她仍然怀念有人陪她一起走过那条路,仍然怀念有人一起看晚霞的日子,“央落雪!”她大声地问,“该死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没有去虚余寺?!”
      “为什么要我嫁给唐从容?!”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付样子?!”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竭斯竭底地说过话。这些话,去虚余寺的她就想问,他来说亲她就想问,却生生地压住,一句一句,似刀似剑地往心底里压。百里无双,娑定城的大小姐百里无双怎么能为感情乱了方寸?他们都这样说,她的骄傲也这样说。可是,她的胸腔像是有火在烧,燎着血肉发出焦糊的气味,气血喷薄,终于问了出来。
      不要个答案,死也不甘心。
      不甘心!
      央落雪却没有反应,她去晃他的肩:“你说话!你说话!”他的神情茫然,身体虚软,沿着铁壁软绵绵地靠了下去。
      她怔住。
      巨大的寒意爬上心头,她的骨头在发冷。眼泪比脑子反应还快,怔怔地划过面颊,滴下来。
      “……难道你听也听不到了?”
      他只剩触觉,伸手抚了抚脸,脸上有水滴,不,有泪。
      谁的泪。
      泪落得更急,有人扑在他怀里,温热的泪透过衣襟,渗进肌肤里。
      “百里无双?”他惊恐,且慌乱,“百里无双?!”
      她怎么还在?!
      怎么能让她看到自己这付模样?!
      他往后退,却没有退路。百里无双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抓得那样紧,根根手指像是要陷进他的血肉里,“这就是原因么?”她的泪止也止不住,断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心仿佛痛得滴血,又有一丝带血的甜,“你不用躲……你躲也躲不掉了。”
      “很可惜啊。这种白日飞升的机会,八百年也碰不到一次呢。”
      屋顶有声音飘下来,一个年轻人坐在上面,背着一柄巨剑,一脸惋惜地看着她。“更何况这个人最多只有几个月可活,为他留下有又有什么意思?”
      “你是……阅微阁使者?”
      “唔,算是吧,不过那是偶尔才有的身份,确切地说我是玉虚宫弟子。”年轻人说,“师尊说下面有剑气动荡,让我来看看是哪个高人在这里修行,如果没有门派就拐回去。唉,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惆怅地站了起来,“今天就算我白跑一趟吧。你体内的剑气非同凡响,可要小心使用。好好修行炼的话,会再有人来接你的。”他一手捏了牵引诀,巨剑出鞘,他踏上去,白日凌空飞去。
      他走得太快,百里无双还来不及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央落雪。就在这个时候,大师父拿来了备用的钥匙,推开铁门,看见百里无双靠在央落雪怀里,一惊,又一喜,一松手。
      轰,铁门重重地关上。
      金戈问:“大小姐不要紧吧?”
      “不要紧。”大师父笑着说,“屋顶能透气,在里面待多久都不要紧。”

      ***************************************************************************

      藏剑阁重新安静下来。
      不过对央落雪来说,外界安静与否没有任何差别,他一个人的世界这样寂静,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外界带给他的唯一触动是怀里这个人。
      他听到她,看不到她,只有身体感觉到她指上的力道,从这力道里感觉到了她的心情。
      她一定很恨我。
      被她知道了这回事一定恨我没有告诉她。
      这是不用问也知道的事,但他本来有把握在死之前一直瞒住她。
      可现在瞒不住了。他疲倦又辛酸。“我知道,即使我变成这样你也不会放开我。”明明在说话,耳朵里却没有听到一丝声音,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能依靠大脑的记忆,“可是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回唐门去吧,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有人在你身边。”
      声音消失在寂静里。
      持续的寂静。直到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划在他的掌心。
      唯一剩下的触觉分外灵敏,他毫无障碍地“读”懂了她写的字:“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
      ——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当我看到晚霞,我会觉得你在我身旁。当我喝茶,我会想到你的模样。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不会让你离开。现在,将来,包括你死后。
      ——我会用记忆把你留在身边。
      ——哪怕只有几个月。不要让我怨恨,因为我会怨恨一辈子。
      ——相信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在乎。因为你是央落雪。
      ——因为我是百里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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