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书简》宝菀空雀

1、第 1 章

　　我爸被派出所的人带走那天是一个暴雨的天气。

　　密密匝匝的雨声混在围观人群的小声交谈里，所有的声响淹没我，我努力地去听，却好像什么也听不明白。

　　警车停在我家的单元楼下。家门开着，楼上楼下的邻居挤在楼道里，他们的脸像被放大了好几倍，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家里花纹瓷砖的地面上是我妈拖出来的长长的血痕。

　　她整个人蜷缩成孩子般大小，在阳台靠着暖气管的墙边一动不动，长发披盖在脸上，像是睡着了。

　　我当时在哪儿呢？

　　记忆是被蒙上一层暗绿色滤镜的，我来回扫视着那个家，寻找着作为旁观者的我的身影。

　　穿制服的人按住已经满手是血的我爸，他的眼镜断掉一条腿，掉在地上，他们把他拖走。我爸离开家门的前一刻看向了我，我终于经由那个对视的目光锁定了自己的位置。

　　电视柜有一个格子没放东西，那是小时候我最喜欢躲进去的地方。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把自己缩在那个空格子里，静静地看着我爸。

　　他那双眼睛因为染上了血色变得浑浊，眼神呆滞而张皇。他张了张嘴想对我说什么。他也许是没说，也许是说了我没听清。

　　但那就是记忆中我和他的最后一面。

　　我是伤人现行犯的女儿。伤人的是我爸，受害者是我妈。自从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如果说之前我的生活还可以粉饰的话，那一天之后遮羞布被无情地撕开，大院里所有的人都能看见我的耻辱。

　　大院是七八十年代修建起来的苏联式住宅区，邻里的家长都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所有人认识所有人。

　　我爸出事之前算是不大不小一个领导，尽管我小时候并不懂那代表了什么——但在出事以前，我的确因为他的身份得到了一些大人的优待，还有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时优先选择的权利。

　　在大院的小花园里，我可以跳房子、玩儿皮筋、捉蜻蜓，可是我不愿意回家。单元楼的楼道是阴冷的，刷着一半绿色油漆的墙面总让我想起弥漫消毒水味的医院。

　　在推开家门后的那个世界里，我不可以发出声音。

　　我爸喜欢家里是安静的，我妈的脸上总是苍白寡淡的笑。见我回家她会招一招手，把我拉进卧房里，关上门。

　　我爸是那么喜欢安静，他甚至不能容忍一根头发丝飘落到地上溅起灰尘的声响。

　　鱼缸的底部堆着我从小花园捡来的碎石子，我的小乌龟在上面攀爬着。

　　它笨拙的小手小脚缓慢地拨过石子，爬到鱼缸的边缘，然后再缓慢掉头回来。我盯着它，后来忍不住拿手指进去逗它，温和的小乌龟从来不会咬我。

　　它是我在这扇关住的家门里最好的朋友。

　　手指捅到小鱼缸的内壁不小心使大了力气，鱼缸从桌沿滑落到地上。后来我知道了电影里被称为“慢动作”的表现手法，才了解当时我看见鱼缸在空中的轨迹时，那凝固一般的沉重感觉到底是什么。

　　鱼缸碎裂在地上，小乌龟翻了个跟头肚皮朝天。我愣愣地看着它，一秒，两秒。墙上的老式圆盘表发出咔哒的走针声。

　　书房的门被打开，我爸冲进来，在我印象里他站得那么高，用一种向下打量的眼神看我，眼里带着嘲讽。

　　他扫视着狼藉的地面，然后目光终于聚焦在我的朋友身上。它徒劳的四条小脚在空中摸索着，想要寻找到什么实在的东西可以依傍。

　　我爸穿着黑色皮鞋的脚就那么踩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