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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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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染沙华,魂梦归彼岸。
黑色的沙丘之间已有一股乳白色的迷雾缓缓升起。
雾气像野兽一般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浸透周遭所有的一切,就连那紫色的身影也变得稀薄而不可见。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那暴戾的凶煞之气一定要夺走铸剑者的一个亲人来作为祭礼,这本是不能违抗的命运。
有的人相信命运,有的人不相信,但铸剑的萧大师无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所以他才会在剑上留下一滴泪痕。
大多数的人会将命运这种冷酷而神秘的力量归类于神鬼仙佛,并向之乞讨,将自己的愿望寄托于冥冥之中。
卓东来呢?
他相不相信命运?
雾中的人也如同雾一般不可捉摸,谁也猜不出他的心事。
大镖局的紫气东来从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况且,他若是想要什么,总是会靠自己的力量争取,这个世上还有许多比命运更重要的事值得他去处理。
那个时候,他的敌人虽然活着,却比死了更加难受,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再和他一争长短,要不了多久,他的梦想就会实现,他的朋友会站在至高无上的巅峰,领受无限荣光,一切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卓东来一向是个很难讨好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博得他真心的一笑,可是面对这种情况,就算是最不知足的人也不能不满意了。
──为什么他却死了?
每一个步骤都是正确的、每一件事都往他所预料的方向发展,可他依然失败了,并且死了。
命运……哼!命运。
卓东来几乎要轻笑出声,将这样虚妄的词语加诸于他的身上,简直可以算是一种侮辱。
卓东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或许是因为死亡太过温柔,才会令他回想起生命的无情。
流水是一个喜欢享受并且绝不亏待自己的人,他喜欢让人服侍,却不喜欢人这种东西,所以卓东来幼年时所居住的地方并没有“人”,只有一头温顺的小狗儿和娇弱的凤蝶幼虫。
不管是不是人,活着就要吃饭,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虽然俗气得很,但只要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无法避免,所以他们居住的地方附近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村子。
每隔一段时间,卓东来都会到村子里去,把流水要的东西带回那个家。
也许是因为他苍白的脸色、也许是因为他残缺的身体、也许根本没有也许,村子里的孩子喜欢拿石头往卓东来的身上砸,而卓东来却总是毫不反抗。
卓东来觉得石头是一种非常好的东西。
对于内力精纯的武林人士而言,石头几乎可以说是随手可得的暗器,打碎钢刀、击穿头颅都不是难事,就算是年纪幼小的孩子,只要力道够、准度对,当石头砸在脸上时,还是会流血的。
流水喜欢看见卓东来的血,就好像那是什么非常值得赞赏的事,所以卓东来愈是满身伤的回去,流水就愈是高兴。
卓东来从小就是个乖巧的好孩子,他愿意让他的义父高兴,况且,他并不打算因为反抗这件事而耽误了流水的吩咐。
──没有任何人比卓东来更能判断一件事的利害轻重。
流水经常会提出一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要求,卓东来不但从未拒绝过,脸上也绝对不会露出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流水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就跟狗一样、比狗还要听话,就算要他跳进结冰的湖水里抓条活鱼上来,他也会去做,所以当流水忽然想要喝酒时,卓东来就去买。
夜,无星,就连月光都隐没在云影里,即使手里提着灯,也只不过是种凄凉的安慰。
何况卓东来的手里根本没有灯。
风很急、很冷,急且冷,卓东来听着呜咽的风声,一个人慢慢的走在一片荒凉的黑暗中,那双经过多年刻苦训练的眼睛,在这种时候依然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当然更无法分辨脚下的路通往何方。
可是他已习惯黑暗。
就算没有光,他也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几点光亮突兀的由混沌里升起,漂浮在虚空之中,鲜红的色泽,透着鎏金后的光彩,彷若缠着金丝的水晶,愈聚愈多,映照得周围的景物也有了温柔的轮廓。
──好美。
卓东来站在崎岖的山路上,双目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宛如被烧红的铁块烙过一般,他已经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突如其来的光明竟反而能够伤害他、使他感到痛楚。
那样微弱的光亮,寻常看来也只道是寻常,远方的黑暗也还是一片黑暗。
卓东来并不需要光,但此刻却害怕光会消失。
于是他伸出手去,指尖彷佛也能感受到那令人向往的温暖,尽管他强迫自己踮起脚尖的样子是那么的笨拙可笑。
然后卓东来就摔了下去。
他太专注于眼前的光亮,忽略了脚下的黑暗,那条跛腿又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太久,所以卓东来就摔了下去,耳边传来树枝被辗过的声响,鼻子闻到枯叶和泥土混合的腥味,一路滚到坡底才停下。
卓东来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之所以会有光亮,是因为村子里的人在放天灯;这种底小顶大的纸灯笼,骨架通常是用竹子来制作,再糊上纸作为外皮,可以在上头写下句子,点火之后就会冉冉上升,据说能够上达天听、实现愿望。
那个时候,卓东来似乎已经忘记了经历过的种种挫折,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而已,他想,那样的纸灯笼,他也是可以做出来的。
年幼的卓东来比平常更加努力,将流水交待的事情完美的达成,然后用剩余的零散时间到竹林里,砍下大小适当的竹子。
要承受竹子的重量和拖着一条残疾的腿爬上那位在山坡上的家,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卓东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收集到足够的材料和工具,又到村子里去仔细观察那些专门制作天灯的师傅们的制作方式,并且加以修正,寻求更好的方法。
不少富贵一点的人家会在天灯上画些花鸟图案装饰,但卓东来却不打算这么做,天灯的本意就是要升得够高,并不需要这些无用的东西,既然要做,他就绝不要让任何人超越,他的天灯才是能够升得最高的,那时卓东来的手掌被削竹子时所岔出的细小竹刺扎得满是鲜血,幽暗的灰眸中却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
「乖儿子是要许愿哪?」
那个声音令卓东来的手几不可察的微微一抖,手上的小刀刀锋一偏,便削下了指侧的一块肉来,顿时血流如注。
「义父。」卓东来默默垂首。
「乖儿子,告诉义父你的愿望。」
「想要见娘。」
他说的是实话,卓东来一向只说实话。
因为他不必说假话。
面对流水这种人,说谎根本没有用,而在卓东来成年以后,他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哦……」流水笑了,他一边一脚踩在那已有了雏形的天灯上,一边柔声说道:「那有什么问题,义父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她。」
这或许又是流水心血来潮的一个游戏,可是流水的提议实在太过诱人,卓东来并不能抗拒。
流水拿着铲子在树林深处挖了一阵之后,忽然伸手一挥,强大的内力造成的劲风卷起了一块木板,将它抛飞,接着流水对远远的站在一旁的卓东来招了招手,说道:「乖儿子,过来看看。」
卓东来依言走了过去,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立刻充斥整个鼻腔。
「这是你娘…还有你弟弟。」流水笑得和蔼,轻轻的将手搭在卓东来的肩上,万分柔和的说道:「你不是想见你娘?我让你看个仔细!」然后他把卓东来推了下去。
「你好好的看,看得仔细点,看看你是怎么杀死他们,让他们躺在这里的,你看啊…看啊…哈哈哈……」
流水的声音慢慢远去,很快就听不见了。
后来下了一场雨,雨水灌进土坑里愈升愈高,那些腐朽的衣物浸泡在雨水之中,竟慢慢的洗去了脏污,逐渐浮现出原本的色泽,好似水里开出一朵不知名的花来。
卓东来一直不能确定他是要感谢那场雨,还是要怨恨那场雨,因为那场雨在土坑里的水淹过他的头顶前就停止了。
「义父!义父!」
卓东来泡在腐水里,心里很清楚流水不会来救他,他那样喊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他还能喊谁,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希望有某个人来为他做些什么。
之后怎么样了?也没有怎么样。
等到眼泪流干、等到发不出声音的时候…还能怎么样?
这就是卓东来和赋予他生命的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会面。
卓东来一向很爱惜生命,如果有必要,他会尽一切所能来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可是真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他也不会觉得太难过,对他而言,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美好、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够对他有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