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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曾经的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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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苇京治,寝待月……
还有雄真榊……
雄真榊就是木兔光太郎啊。
但从前的我……
「我」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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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真榊?什么是雄真榊?
木兔光太郎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有两个青梅竹马?
没等到回答,天边已经浮起亮色。女人只属于夜晚,我又要在无人应答中度过白天。
准时准点,护工和护士鱼贯而入,重复昨日的一切。她们有一套不容置疑的程序,由不得人反抗。同室那具人形依旧毫无生机。孤独对这个人已经构不成威胁。而我却迫切渴望夜幕降临。我多么讨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又多么想与她交谈,如此需要维系与这世界的一点互动。
疗养院中庭。这里常常有人聚拢闲聊。我听不懂,无法融入,就像一块停留在河水中央的石头,周围的人日日夜夜从身边流过。不管活着,还是正在死去,反正他们不在乎我。
埋怨那女人是真的,此时想和她说话的渴望也是真的。
要不要主动去找她?
看着窗外的流云,天地都在流转,自己却困在原地。很快,我就决定离开。外面的世界其实近在咫尺,只是我遵守规矩,顾虑大门口高大的保安。
但是我要出去。
跨出那道门,就能进入另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绕院走一圈,我回到病房,翻窗,踩着树梢逃跑。身体好轻。手术熬干了大部分肌肉,骨头也变得空疏。轻飘飘地,我像一只气球飞出去。接着在森林里迷路,听到汽车声音才找到公路。看不懂站牌,任何文字都是乱码。随便跳上一辆车,趴在车顶。风在耳边呼啸,身体像随时会起飞的风筝。
离开森林,绕过山麓,来到陌生的城镇。漫无目的,自由行走,没有人阻拦我,同样也没有谁真正投来一瞥。
想见那个女人,必须等到天黑。我愿意等。路过被高楼和商场夹击的公园,我围着它局促的轮廓转一圈,坐上轮胎做的秋千。闭上眼睛休息,这样等太阳落山。
可醒来时,看到墙壁上摇曳的树影。玻璃窗映现出那女人如珠如露的面庞。我确认身下的是疗养院的床褥,不是轮胎做的秋千。
“我怎么回来了?”
“你一直都在这里。”
“不。白天,我翻窗逃出去了。”
“真的吗?”
她侧身让开视线。我望过去——啊,窗外牢固地焊接着防盗网。
“可我去了山下……”我回忆踩过树梢时身体如同漂浮。疾驰的车,蜿蜒的公路,偌大的车站。无人在乎我。如果不是因为疲惫,我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身体里有一股力量正在横冲直撞。我看向囚禁的窗户,想要撕开那道金属的墙。
“不久前,你曾回过东京,是妾身为你引的路。”女人忽然开口。
我暂停内心的冲突,再次警惕她梦幻的诉说。我白天盼望她的出现,此刻又和她拉开距离。矛盾和割裂的感受哽在喉咙。余光瞥向同室的病友。这个人与我不同,再没有这样的烦恼。可我会因此心里平衡,感到安慰吗?
不会。我还没有丧失羞耻,会涌起类似悲伤的愤怒。
“仔细听我说。”
女人握住我的手。她的皮肤仿佛由空气组成,里面的骨头和肉一碰就融化。她的声音渗入我的身体,而不是被耳朵捕捉。她安抚我,又给我讲赤苇京治的故事。
那是三月的深宵。
妾身与你回到东京时,天上下着淅沥小雨。赤苇京治睡着,沉入梦中引力最深的角落。可是他仍有感应。你是赤苇京治身体中不能被沉默的能量。只要你需要,他会被激活,给予你需要的照拂。
还未分离时,他没有向你表达喜爱,只是照顾,温柔地陪伴你。直至此刻,他的火焰仍在温暖你。终有一日,当你的心终于对他开放,你会发觉,这场分别并不漫长。每次读他的信,尝试回到东京,这些都是回应。
你奔向他在的地方。自然地,他感知到你的来临。你们的心识曾在这一刻合二为一。虽然没能相互说话,心意都在细微处。
黑暗之中,赤苇京治站在床头的模糊身影。他认为这是你,很惊讶,忍住不慌张,静静注视着。你背对他,正仰头注视挂在墙上的制服。他开学在即,将迎来高中生活。而你就在面前,仿佛从未离开。
是你。
赤苇京治确认了。后面你长久停留,久到他心生恍惚。是梦吗?他不敢动弹,不敢呼吸太重,生怕惊到你。
你对少年的心绪无知无觉,拉开椅子坐下。你拿来他的纸笔,他的课本,又看见他为你准备的笔记。你阅读、学习,与校园生活短暂接轨。
这一幕是少年不曾有过的设想,意外之喜。窗外雨声细密,他感受你的存在。你如月华照亮这个夜晚,在他眼中生辉。很快,他又开始担心。黑暗中,你没有开灯。能看清吗?这对眼睛不好——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多想起身开灯,靠近你,仔细看你的脸,同你说话,问你这些日子里经历了什么。
赤苇京治忍住了。
他不希望这是过度挂念催生的幻觉,不愿轻举妄动。他再次闭上眼睛,用全身的感官去捕捉你的存在,聆听你书写的声音,最终沉入睡眠。
你在后半夜启程,于黎明时与妾身作别。
远在东京的少年在此刻醒来,第一时间看向书桌。那里空无一人,书本摆放整齐,仿佛从未被动过。
是梦吗?
少年怅然。他拉开抽屉,里面存放为你写的信。信已被拆阅,信纸被折成各种形状。
这是你留给赤苇京治的回礼。
看过他为你准备的笔记,你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你折出纸鹤,折出云朵,折出你能想到的所有花鸟风物。
赤苇京治沿着折痕拆开,重读自己为你写下的字句,又按照原有的痕迹将它折出形状。一封一封地拆开,又一封一封地复原。沉积在心底的情感与思绪,逐渐变得通透,充满温度和光亮。他又为你写了一封信。落笔没有犹豫。
昨夜好像与你重逢了。你像一场宁静的雨落在我房间。我闻到植物与泥土的气息。谢谢你的回复。这些折纸非常精巧。
有很多话想当面告诉你。我升学了,要去枭谷读高中。我对新的生活充满期待。同样的,对你的担心和挂念也与日俱增。
我很想见你。
赤苇京治说,他很想见我。
女人将这封信给我。我读了,心里惘然。我不记得自己回过东京,还潜入他房间。记忆没有实感,时空失去标记。我有无数反驳的理由,否认赤苇京治的存在。可这次,我哭了。因为这封信,我眼泪落下。
“妾身说过,赤苇京治会唤醒你沉睡的记忆。”
不,我并没有因为这封信想起什么。只是胸腔里那股无端的难过如此真实。这情感来得猛烈却毫无凭依,我更加惶惑。
赤苇京治,这个人到底是谁?
“今年祝仪将至,宫司或已察觉社中所奉神刀非真。”
女人再度开口,吐出晦涩难明的话。我有印象。
“真器……”我下意识地说下去,“真器现依代于我身。我是白鸫的祝子,我当早日归还。我的宿命……我的宿命,仍在俗世时代之中。”
她颔首,“正是。”
“真器,就是你说的神刀吗,为什么刀在我这里?如果我是白鸫的祝子……你认识白鸫,你真的是神明?”
她每夜踏夜色而来,轻易穿透窗户墙壁。更重要的是,她是我失去与外界连接后,能相互交流的唯一一人。
“妾身,现已将赤苇京治的信件尽数与你读说,望你此次不要再遗忘。”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份郑重,“时间所剩不多,你当归还。”
“归还,去哪里?”我茫然。
“东京。”女人话音落下,没有任何动作,紧闭的窗户骤然打开。焊接在外的金属防盗网向两侧弯曲,撕开出口。
夜风涌入。我嗅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自由的味道。
“妾身谅解你长久以来的犹疑与多虑。要想取信于人,必先遭其疑窦。妾身愿意被你揣测。妾身承天照日女之御光而生,心无虚妄,不愧不怍。”
她向我伸出手。肌肤在月照下仿佛半透明,流淌着柔和的光。更多光芒在她脚下汇聚,延伸出一条明亮的路。
“白鸫之祝子,你我缘之所系。此次,愿你不再将妾身与你的述说抛之脑后。”
她的声音如珠如露。威严和迫切不言说却流露而出。
此刻是抉择之时。我望向被撕开的防盗网,望向自由的夜色。如果拒绝她,不踏上这条光华的道路,我想自己会永远困在疗养院。而她,大约不会再来了。
白鸫选中我作为祝子。可来迎接我的,却是另一个神明。为什么?
赤苇京治,他真实存在吗?我们过去关系匪浅吗?
……
心里有太多疑问。蜷缩在疗养院,答案不会主动降临。于是,我把手放在她的掌心。她的触碰不令我感到不适,仿佛握住的是凝实的月光。
迈出脚步,踏上笼罩皎洁的道路。力量涌遍全身,再没有从前的虚浮无力。她真的是神明吧。
默念东京。我朝这里行去,与她一起融入月色,消失在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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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她正是夜鸟小姐。
「我」与她从奈良返回东京。
可是没有印象了,时间地点也对不上。
我是在六月十八日夜里醒来的。我就在她的住所。
那个与她同行的「我」,后来遭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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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标北纬35°、东经139°。总面积2194 平方公里,人口逾1400万。
社会治安良好。枪支管制严格,谋杀率极低,而自杀率不容乐观。
结婚率持续走低,已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晚婚化,平均初婚年龄男性31岁,女性29岁。
离婚率略有下降,与全国平均水平大致相当。
出生率极度低迷,严重少子化。
“为什么城市介绍里要加入这些这些指标?”我放下资料。
“妾身是姻缘神,自然要关注聚合离散。”女人回答得理所当然,“如何,对这座城市可有一丝熟悉的感觉?没有也无妨,即便需要从头学起,以你现在的状态,适应起来也轻而易举。”
她正在扑散粉,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西服。阳光逐渐强盛,透过落地窗洒入室内,照亮她涂过唇釉的嘴唇。
我怀疑这一幕是荒诞的梦。
她开始刷睫毛膏,动作熟练。看她行云流水化着妆,我感到违和。再环顾四周,开阔的客厅与餐厨空间。装修简洁利落,极具现代感。还有那面连接露台的落地窗,大而明亮,存在感强烈。怎么看都不像神明的住所。
昨夜,我握住她的手,踩着月光汇聚的道路。并未行走太久,穿过森林就进入城市,接着来到这栋大楼下。她说,这是她住的地方。她的另一身份是婚纱设计师。敬职敬业,不怠慢工作,所以只在夜间与我相见。她这样解释,我无言以对,现在也不知从何问起。
她拎起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手提包,准备离开。我硬着头皮跟到玄关,一边看她换鞋,一边问,“你……大概几点回来?”
“下午就回来了,无需焦虑。从明天起,妾身要休长假,可以陪你。”她忽然想起什么,“哦,忘了这个。”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拿着,午饭你自己解决吧,你已经会用手机了。也可以出门逛逛,也许能想起什么。”
我接过这张卡。写有密码的便签贴在背面。密码是一串0。
“这是个好数字,是起点和终点,如同莲花,有一个完整的轮回。”她对我微笑,“你也是从‘无’中挣脱,衍生出的新生命。”
也许是这身职业装的缘故,相比夜间那份朦胧的神性,此刻的她显加具体,更温暖,仿佛就是一名都市女性。
没有触碰把手,门在她转头的一刻自动打开。
不,人类才没有这种能力。可怎么会有神明穿得西装革履,像人一样工作呢?
“下午见。”她挥挥手。门自动闭合。我独自留下。
楼层够高,望出去,日出本该辽阔壮丽,可惜视野被邻近的摩天楼遮挡不少。大城市还是太拥挤了。可即便有遗憾,这也是在疗养院里无法欣赏的风景。
这个早上,没有护工和护士打扰,也看不到同室病友。此刻陪伴我的是漫天泼洒,绚烂如锦的朝霞。左右环顾,钢铁森林沉默矗立。俯视,又看见飞驰的车辆如玩具般微小。空气里不再弥漫消毒水和药物气味,取而代之的是夹杂尘埃与尾气的味道。
城市的繁华,城市的忙碌,与疗养院截然不同的颜色、轮廓、气息……海量的全新信息朝我涌来,感官被填满,仿佛能以此为养分,催生出另一个自我。
自从握住那女人的手,身体便恢复力量,可以随心驱使手脚。现在的我行动有力,关节也柔韧得不可思议。文字与符号也变得有序,共同构成可读的整体。我翻看杂志,手指划过电子屏幕,信息读取的过程变得如同一次顺畅的检阅。它们终于整齐排列,依次进入眼睛,被大脑理解。
诡异的是,所有带有图片的新闻,人物没有颜色,全由黑白灰线条组成。杂志、报纸,电子屏都这样显示。显然不是信息载体有问题,我想,问题很可能出在自己身上,来自眼睛。
这是获得“新生”所付出的代价吗?
我倒是可以从镜子里看清自己,也能看清那女人的脸。这似乎侧面印证她的身份非同寻常。但不管怎样,我确实从“无”中挣脱,生命被重新激活了。
今天是平成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算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吧。
整个上午,我探索这座城市,重点是她提过的地点。我想要验证她所说真伪。结果是她没有说谎。
白鸫神社、正骨院、枭谷学园——这些都有具体地址和相关信息,全部搜得到。赤苇京治,我查到他小学时作文获奖的简讯。他初中时还得过两次银奖。
原来他真实存在。我心里说不出的惊喜,便以他为中心,进行更多调查。接下来,我注意力转向枭谷学园排球部。这支队伍很强,是全国大赛的常客。另外,二年级主攻手是——
“木兔光太郎!”
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异常醒目。
要不,去这所学校看看好了。一个雄真榊,一个寝待月,如果这身份是真的,他们拥有特殊能力,说不定能帮我找回记忆。这就出发,午饭就在外面吃。关门的时候,我看见黄铜门牌上刻着:夜鳥。
她的人类姓氏真古怪。
电梯来了。
门刚打开,我就差点惊叫。里面的全是线条人形!
鸡皮疙瘩爬满胳膊。我冷汗直冒,头也不回地跑进楼梯间,干脆走路下去。等冲出一楼大厅,来到户外,繁华风貌扑面而来的同时,更多线条人形冲击我眼睛。
这是手术的后遗症吗?
我反复揉眼睛。今天本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旺盛。还有樱花飞过眼前。现在是春天。我脑海里浮现许多美好的词语,但还是被线条人形坏了兴致。
我对疗养院的春天没印象。长期待在室内,对季节更迭迟钝。此刻放眼望去,晴空下的街道,线条组成的人潮和樱花相互涌动,像一片怪异的海。
恶心,想吐。但我得克服,接下来要去枭谷学园。就算今天见不到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熟悉一下环境也好。
正午,饥饿感涌上来。旁边就是回转寿司店。明亮的橱窗内,一盘盘寿司在传送带上流转,诱人至极。虽然那女人,夜鸟在正常工作。但我可以花她的钱吗?
店员看到驻足不前的我,热情招徕。她的声音明亮亲切,可形象还是线条组成的。不习惯这样面对面,但这一步必须迈出去。我这就去银行取钱。密码真的全是零。
“您好,就一位吗?”
“是的。”
离开疗养院后,我第一次真正与外界对话。幸好,一切顺利。
店里有海鲜与柚子醋的味道。看着眼前流转各色碟子,有意避开清淡款式,专挑口味浓重,色泽鲜亮又荤腥的鱼生和烤物。这是疗养院生活中无法想象的禁忌之味。我还拿了好几碟蛋糕,额外要一瓶冰可乐。想与夜鸟分享道谢,但会影响她工作吗?
仿佛知道我在犹豫,屏幕突然亮起,一个号码映入眼中。她主动联系我。
“妾身临时有事,恐怕赶不回去。晚餐还需你自己想办法。”
这有什么。我觉得没关系,又告诉她,自己中午吃了旋转寿司。
“那个,谢谢你……夜鸟小姐。”我第一次这么叫她,有些紧张,“但是我还没有完全相信你。”
我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她不介意我的固执,轻笑。
“疑心是寻求真相的起点。妾身十分赞同。至于你的所见,这并非异常,仅是更深层感知的初显,你不习惯罢。即便终生如此,相比你所得新生,这点代价不足挂齿。”
我再次回想起她“神明”与“祝子”的说法。以她是神明为前提进行推论,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就有了合理解释。但轻易将一切归因于神迹,这样的解法如同作弊,也像认输似的。
不行。我摇头。不能停止怀疑和思考。她没有限制我的自由,还提供资金,像是鼓励我亲自探索。眼下,还是优先调查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尤其是赤苇京治。当面问他关于信件的事,确认信件是否莫名消失,他又是否收到过奈良来的手帕和点心。
如果他承认这些事……
现在的我对他而言就是陌生人。他不至于强求我承认,以为我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吧。
继续和夜鸟通话。我告诉她,自己马上前往枭谷学园。她很支持,语气中透露出期待,又嘱咐我留意眼睛之外的特别之处。
“当心识逐渐克服五官的限制,便能触及肉身与灵魂更深层的面貌。”
什么意思,难道人的本质是由数根线条的集合?
我直呼荒唐,“你想说,我现在虽然突破了限制,但程度还不够,是吗?”
“你可以如此理解。”
太荒唐了,我望着街上流动的线条人形,“非要让我看到这一幕吗?”
“且与妾身详细说说你的感受吧。”
“所有人都变成了行走的线团。”我摇头,“线条不固定,流动和缠绕都没有规律。无序、杂乱,有点像情绪化的体现。”
“你的直觉是对的。人的情感思绪就是这么纷繁复杂。”夜鸟的声音带着包容与愉悦,“如同将数种颜料泼洒在一起,混合出的色彩或许脏乱,但谁的人生,又是为了活给别人看的呢?在妾身眼中,那些大步朝前的人们,他们的人生是如此美丽。”
这话不无道理。然而她话锋微转——
“当你见识愈广,或许会在人群中窥见一两抹极为浓烈的颜色,这是命中注定,可能极好,也可能极坏。若属后者,你有责任为其剥离污秽。”
“污秽?……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的身体自会替你做出回答。”她带着笑意,“你不是对妾身保留一份怀疑吗?眼下,妾身便不多言了。快去枭谷吧。另外,不妨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去。”
“正门?直接进去?”
她不语,结束通话。
好吧,我自己去找答案。再取一些现金备用,买一套便于运动装。尽管她那么说,但我还是想找监控死角潜入。不走运,刚沿着学校外墙走了不到半圈,就被一个声音喝止。叫住我的人由线条组成,难以分辨是学校保安还是社区警察。
我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后者好回答,但前者,我的身份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的沉默引来对方怀疑。他步步逼近,伸出手。就在这时,一只通体漆黑的独眼怪鸟飞来,落在电线杆上。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从喙中传出——
“经询问,你未发现任何异常。”
面前的人形动作顿住。他竟朝我点头,发出略带歉意的笑声,然后转身离开。我望着电线杆。怪鸟发出了夜鸟的声音。难道她其实是一只独眼妖怪?
“这就是你建议我走正门的理由?我也可以这样做?”
她没有回答,拍了拍翅膀,飞向高空。就当她是默认了。我决定尝试,大步走向枭谷学园气派的正门。值班保安上前阻拦。轮廓外围的线条竖起来,像刺猬一样。我集中精神对他说:“你已核查过我的证件和手续,确认无误,我可以进入。”
线条的扭动渐趋平缓。他主动为我打开侧门。
“请进。”
就这样,我顺利进入枭谷学园,同时舌根泛起苦味。
我的眼睛,能一定程度上无视表象。声音也具备力量,像是言灵,。但似乎会遭到报应,说谎后嘴里发苦。
思考着,沿着校园路径走着,辨认建筑标识。经过室内体育馆时,一颗篮球从门内弹跳出来,人影紧随其后。
“不好意思!”那人捡起球,抬头看我,轮廓线条抖动起来,“你不是枭谷的学生吧?”
“我是被派来视察工作的专员。你不想惹麻烦的话,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回去做你的大扫除。”
他这就抱紧篮球,头也不回地走掉。
这能力好用,就是苦了点。我咂吧嘴,心想尽量绕开人群,避免自讨苦吃。
走进教学楼,路过女厕,里面传来嬉笑声。女孩们聊着勉强赶完的作业和假期旅游。不喜欢开学,但有好看的新生加入社团。
这是我未有过的高中生活,忍不住驻足多听一会儿。无意间,看见地上有什么在扭动。以为是毛虫,凑近一看是打结的线团,但像活物一样蠕动。不对劲。线团一端,细线延伸至女厕。这种线条就是构成人形的材料。
有人受伤了吗?
我直接闯入。两个女生正对着镜子整理发型。她们不在乎我,我也顾不上她们。在尽头的隔间,无数线条扭动着从里面钻出,快要爬满半张天花板。
怎么回事?我进入旁边隔间,踩上马桶,触碰这些线条。它们有实体,触感如同带刺的铁丝,手指一下子被割伤。
“嘶!”我咬咬牙,忍住,用衣袖包住手指,把线条往旁边拨弄,从缝隙向隔间里窥探。
一个娇小的人形坐在马桶上。组成身体的线条正在向外发散,几乎把空间塞满。在这团躁动的中心,一点鲜艳的红色异常刺目,正在跳动。是心脏。
这景象令我震惊。其他人的线条虽然会流动,朝周围延伸,但程度有限,总体是稳定的。可她的线条仿佛失控。
我推门而出,对还在补妆的女生说:“这里需要紧急检修。你们快离开!”
她们立即收拾东西出去。我嘴里更苦了。这时,隔间的门被推开。线条四散的女生走出来。我拦住她,“你不能走。”
近距离观察,她的情况比从隔间里看到的更糟。线条进一步扩散,乱糟糟爬满四周。那颗心脏赤裸悬空,跳得又快又急。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我有点慌。可连我都手足无措,她该怎么办?其他人的眼睛和我的又不一样。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冷静,瞥见镜中映出女生本来的模样。
眼圈浓黑,脸庞浮肿苍白。她可能长期睡眠不足。我紧盯镜中的人影,声音放轻,“这里没有别人。趁现在,把你想说的、不敢说的,全部说出来。”
镜中的她猛地抬头,嘴张大至扭曲——
“去死!”
我耳膜顿时刺痛。她声音像针一样。紧接着,她喊一个男生的名字,骂他劈腿。原来碰到了渣男。我继续观察镜子,伸出手,穿过缭乱的线条,按住她肩膀,轻轻安抚。
“一个人渣而已。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会好起来的。伤害过你的人不值得被记住。”
下一秒,四散的线条迅速回缩,包裹住心脏,并汇聚成完整的少女模样。她恢复正常,甚至哼起歌,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地上再没有蠕动的线团。
不可思议。看她状态变好,我心想嘴里吃点苦头,倒也不算辛苦。
继续在教学楼闲逛。不知道赤苇京治和木兔光太郎在哪个班级,最后打定主意,找到最近办公室。
“我需要调阅贵校一年级与二年级的学生档案,请予配合。各位可继续工作,不必特意招待。”
离我最近的老师立刻起身,为我拉开椅子,从柜子里拿来好几份文件。
“请便。”他还替我端来一杯水。
“感激不尽。”我坐下,浏览高一新生的名单,优先寻找赤苇京治。才查了两个班,办公室门被猛地撞开!
“老师,不好了!”好几个学生冲进来。
我背对门口,手下动作没停,一边仔细听着。原来有学生打架。真是热血沸腾。我腹诽。同时,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赤苇京治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我一下子愣住。就在我为这莫名冒出的念头而错愕时,一股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左边面颊。
有人在看我!
难道我的伪装失效了?我猛地一僵,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一张脸。
一张无比清晰,充满生命力的少年面庞。他占据我全部视野,就像一团花火忽地盛开。难以形容的明亮,连脑髓都要被点燃似的。
太久没有见过正常的人脸,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构成最强的冲击。我拼命忍住,总算没有从椅子上弹起来。我捏着学生档案,呆望这个耀眼的身影。
他抹着发胶,头发精神地竖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头发黑白相间,很是独特,再加上一双炯炯有神的金色圆眼,我联想到夜间的猛禽。
“那边的男生,你们老师已经去处理了!”一名老师喊道。
“哦——”男生拉长声音应着,“但是打架的不是我们班的人,我只是顺路过来说一声。”
他完全站直,阴影笼罩下来。他很高,身材结实。裸露的小臂覆盖肌肉。这是长期运动的成果。
很奇怪,别人都是线条组成的人形轮廓,他却有血有肉,形象鲜明,存在感强得惊人。办公室仿佛变成一块黯淡的背景板,他是唯一闪闪发光的明星。
他没有离开,依然盯着我,目光充满毫不掩饰的热情与探究。“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突然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瞪他一眼。他似乎很遗憾,夸张地叹气,“我一直在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被他盯着,我很不自在。
“喂,你还不走吗?”另一位老师提高嗓门催促。
他却突然伸出手指,对准我,“她不用回教室吗?”
“不要用手指着长辈!”老师嚷嚷,“快点出去!”
“哦,长辈。”他意味深长,视线仍胶着于我,“你怎么给自己辈分升级了?可是你看上去完全不像。”
他在说什么啊?
“不像老师,一点不像,一点都不老……”他自顾自嘀咕,然后笑出声,“你应该是天女。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是天女下凡了!”
天、天女?他脑子还好吗?我被搞懵了。这时,门再次被推开。
“木兔,你小子怎么在这里,给我回教室,好好写你的反思!”进来的人似乎是他老师。对方揪住他后衣领,把他往外拖。
“哇啊,轻点轻点!”
求饶声逐渐远去。办公室总算安静。可我心脏狂跳。
木兔……
木兔光太郎?刚才的男生是木兔光太郎!
——木兔光太郎是你的雄真榊。
夜鸟的话萦绕耳边。雄真榊。我不明白这个称呼的意思。但是,他那张充满生命力的面庞,那压倒性的存在感……他与众不同,真实鲜活。我竟然动摇,忍不住要相信夜鸟的话,相信木兔光太郎与我是非同一般的关系。
不好,快冷静。我深呼吸,问旁边一位老师,“刚才进来的,是那男生的班主任吧,请问他坐哪个位置?”
“这里。”
我道谢后快步走到那张办公桌前。桌面上,正好放着一张班级座位表。我目光急切扫过表格。
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
啊,有了!
这个名字赫然在列,是他!我的心跳再次激烈。
确认过木兔光太郎的信息,接着是赤苇京治。班级、学号、社团、出生年月、家庭住址……白纸黑字,应有尽有。贴在档案上的证件照,赤苇京治留一头黑色短发,略微卷曲,似乎是天然卷。一双看上去显得稳重的绿眼睛,又带点湿润,像雨后湿漉漉的叶子。他的气质,和木兔光太郎不一样。两个人截然相反。
离开办公室,打算找个僻静角落,等放学后到排球部找赤苇京治。要是碰到怀疑我身份的教职工,就自称是保洁人员。
“喂——楼下的天女——”
充满活力的声音从上方砸下来。我抬头,只见一扇窗户里,木兔光太郎正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挥手。
他要么眼睛不正常,要么是脑子有问题。我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可他招呼身旁的人,一边指着我,“快看!快看下面,是天女!”
被他纠缠的同学,线条轮廓萎靡,嘟囔着,“明明是保洁。”
我怎么真成保洁了?我和木兔光太郎同时愣住。下一秒,他那颗黑白相间的脑袋猛地缩回去。心里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我立刻转身,加快脚步。
“等等!天女,等一下!”
木兔光太郎果然追过来了,好快!他怎么下楼的,直接跳下来?疯了吧!我慌慌张张狂奔。但不过眨眼工夫,他就追至我身边,与我并肩,气息又平稳得好像在散步。
“你为什么要跑?”他问我,“你身体受得了吗?”
“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现在可以剧烈运动了吗?明明半个月前,你从楼梯上……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木兔光太郎呀!”
“不知道,不认识。”我的大腿肌肉在发抖,速度慢下来,更没心情搭理他,“你认错人了,我就是新来的保洁!”
“哪有你这么活蹦乱跳,到处乱跑的保洁?”
“我是上面派来的专员。”
“怎么会,公务员穿得都很朴素的吧。你倒好,像大河剧里的公主。”
我下意识低头,自己穿的明明是运动套装,“你眼睛没事吧?”我瞪他,“我是隔壁学校来的!”
不停使用声音的力量,不停说谎,嘴里苦得要命。他却一脸轻松,戏耍我似的,“我没听说今天有交流活动。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哪里做错了?”
能力派不上用场。而他的模样,越看越清晰。越鲜活。再加上实在疲惫,我无奈停下脚步,气喘吁吁。他立刻刹住,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聚焦在我身上,还叮嘱说:“再累也不要躺下去,对身体不好。我可以带你做一组拉伸。”
“不……不了……”我手撑着膝盖,白他一眼。
“听我的,剧烈运动后,也不要原地不动。走起来,慢慢走,很快就好受了。”他提溜我,像教小孩走路似的引导。我真的没力气,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你说你叫木兔光太郎?”
“嗯嗯,是我!你想起来了?”
“没有,我只在学生名单里看到过你。”外加一点新闻报道。
“哦,这样……”他一下子沮丧,又很快打起精神,“没关系。反正终于和你说上话了,从头开始就从头开始吧。”
他这么说,难道我们从前认识?我仔细观察他,试探着问,“木兔光太郎,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神明啊,有总比没有好吧。有神明就有神社。有神社,就能让人们祈祷的时候收获希望。有了希望,就能鼓起劲来解决问题了。”
他很乐观积极,但也不算承认。
“而且——”他话锋突然一转,“我不会随随便便求神的。自己的愿望,要靠自己去拼命实现。”
变相地否认了。
我打量木兔光太郎,琢磨他的言行。这个人热情直白,思维跳跃。而且我的声音对他无效,他眼中的我,仿佛有另一种面貌。什么大河剧公主,我实际穿的明明是运动服。
但总的来说,他有些特别。我继续试探。
“听着,木兔光太郎,我不是天女。你看到的我,不是我本来的样子。”
“那你本来是什么样?”他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啊。
“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调查过去的事。”
“调查过去做什么?啊,难道你失忆了?”他眼里满是沮丧,“难怪你不记得我了。现在呢,你有线索吗?”
我摇头,“不太顺利,我对你也没有印象。”稍作停顿,我对他道歉,“不好意思,要是得罪你了。你不要往心里去。还有,要是不想被周围人指指点点,就当作看不见我。你不过是在正常上学。”
“怎么可能,你不就站在我面前吗?”木兔光太郎干脆拒绝,“要是我跟你一样装傻,把发生过的事情当作没发生,你要怎么恢复记忆?放心吧,你忘记的事,我会替你记住的。虽然看上去,你一副不愿意相信我的样子。”
他看上去不像在说谎。他是夜鸟口中的雄真榊,能被我清晰看见的独特个体。或许,他真的是我找回记忆的关键人物。
“抱歉,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是为你好。”我耐心解释,“你不要在外面大惊小怪地指着我喊,会被别人当成傻瓜的。因为……因为他们看不见我,看见了也没用。我会让他们看不见的。”
“你好像在说自己有超能力。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他指着自己,“只有我可以和你说话,对吧?”
我点头。
“哦,我明白了。所以你真的在替我着想。太好了,你其实不讨厌我骂!”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那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
这人真是既难缠,又意外地好打发。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催促他,“快回去吧,马上就要上课了。”
他眼睛一亮,“在这之前,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可以不给吗?”
“为什么?”
“感觉你会一口气给我打很多电话,很吵。”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木兔光太郎肩膀垮下去,脑袋也耷拉下来,像只被雨淋湿的猛禽。我于心不忍,又坚定地扳过他身体,用力他往回走,“回教室吧,真的要上课了。”
他不情愿地挪动脚步,一步三回头,“你还会再来学校吗,我们还会见面吗?”
“我不会再来,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欸——怎么这样——?”他拖长声音,像小孩子一样耍赖,“我不走了!”
他真的耍赖。我用尽全力也推不动他。不得不向他妥协,“但事先说好,就算你来电,我也可以不接听。这是我的自由。”
“没关系,就算你直接挂断我也没有意见。至少,这样能让我知道你还在。虽然你不想搭理我。”
说得好像我在欺负他似的。
“算了算了,如果我手头没有急事,就接你的电话。”
“嗯嗯,那就太好了!对了,你就住附近吗?碰巧的话,我们会在路上碰到吧?”
“可能吧,看运气。”
“那我的运气一定超棒!还有,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
和木兔光太郎相处,有一种被阳光直射的灼热感。我不想被他夺去更多话语权,推搡他后背。他的背宽阔厚实,像一堵肉墙。
“有缘再聊吧,木兔光太郎。”
“好吧,那你一定要接我电话。十次来电,总要有一两次能打通吧。”
我没有回答,最后推他一把,然后转身,背对他离开。他没有再追上来。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悄悄望去,看见他矫健的跑步身影。
后来,我没有真的离开枭谷学园。按原计划,去排球部等着赤苇京治放学。社团教室里,储物柜、长凳和训练器材,大小物品井井有条摆放着。找到赤苇京治的衣柜。柜门没上锁,里面收拾得干净整齐。换洗衣物、护具、运动绷带、止汗喷雾……还有一本训练笔记。大胆翻开,看见熟悉的字迹,和信里的一模一样。
不过内容没那么感性。最新一页的记录是——
“《对木兔学长消极模式总结与对策》……什么啊?”
我忍不住阅读。
本日练习整体节奏良好,基本适应练习强度。但中间出现数次快攻衔接中断,需加强练习。另外,木兔学长今日状态起伏,需格外关注。
根据众前辈口述与现有观察结果,木兔学长消极模式触发条件大致如下:
1.连续失误后,特别是扣球被拦或打出界外超过两次。
2.存在感降低。得分中心转移至其他主攻手时。
3.受到针对性拦截或言语干扰时。
消极模式症状具体如下:
1.垂头丧气,肢体语言明显萎缩,兴奋喊叫减少。(嘿、嘿、嘿。这似乎是他的标志性口号。)
2.回避眼神交流,尤其是与二传手之间。
3.扣球质量明显下滑。非技术性原因,仅仅是本人陷入自我怀疑,犹豫不决。
消极模式苗头出现时,或考虑立即传球,确保其能稳定扣杀,优先恢复手感与信心。先后向队长与经理取经,得知同时配合适当的语言肯定,效果更好。重点是提醒木兔学长专注下一球,将注意力从情绪拉回比赛本身和团队需求。
可视情况主动提起其过往高光时刻,或提出具体要求,如“这球只有木兔学长能打”、“下一分需要学长掩护后排”,赋予其使命感,满足其被强烈期待的需求。
这哪是训练笔记,完全就是《木兔光太郎使用说明书》。我当场大笑,又体会到了赤苇京治操劳和冷静。再想起他写的信,温和的笔触,克制的关怀。写出这些信的他,和进行训练总结的他,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他的形象变得愈发真实可感。
“赤苇京治……我们以前认识。”抚摸着纸页,我喃喃自语。内心的怀疑再次松动。
活动室外响起脚步声。很轻。接着门把手被一点点转动。
还没到放学时间,会是谁?指导老师,还是管理人员?我放下笔记本,准备再次蒙混过关。
吱呀。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位打扮时髦,如同从杂志里走出来的视觉系辣妹。这不可能是在校学生或教职工的装扮!
还有,为什么我能看清她们的脸?两个人的五官、发色、衣着细节,都像木兔光太郎一样清晰鲜明。
“你们是谁?”我警惕地问。
两个人对视,再打量着我,“你是什么东西?”
真没礼貌。我自然没有回答。同时,我注意到其中一人手里攥着一块手帕。深蓝色底,上面印着冬牡丹与格子纹。我立刻想起夜鸟的描述,这分明就是我——过去的我——送给赤苇京治的。强烈的不满涌上心头。
另一个女人开口,语气懒散,“别这么紧张,你也是来加餐的?”
加餐?我不理解。而她懒得解释,随手拉开一个更衣柜,拿出里面的护腕,放在鼻尖深嗅,然后把它放进嘴里。
“啊……”她脸上泛起红晕,“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是美味。”
她疯了吗?
拿手帕的女人也行动了。她走到赤苇京治的衣柜前。柜门被我打开,还没有关上。她瞥一眼我手中的笔记,“眼光不错嘛,这个少年的东西别有一番味道。不过——”她将手帕折好,放进柜子里,“我更喜欢品闻,不喜欢吃进去。咬肌变大就不上镜了。”
下一秒。她转头对同伴呵斥,“你少吃两口!”
对方正在咀嚼皮筋,“知道啦,不会一口气扫荡干净的。把男孩子们吓到,味道就不可爱了。”
她把皮筋咽下,舔舔嘴角,合上柜门,慵懒地靠在上面。两个人一左一右,明显在夹逼我。我确信她们绝非善类,甚至——
“你们不是人吧?”
两人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邪气。
“你不也一样吗。”之前拿手帕的女人开口,“放心,我们和那些守着地盘的看门狗不一样。来自大城市的我们好客得很。你呢,是从哪个乡下来的?虽然欢迎新朋友,但这里毕竟是我们姐妹的‘私人食堂’,吃饭可是大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我头皮发麻。不过她们没有反驳,真的不是人类。意识到这一点,我既恐惧,心底又涌出跃跃欲试的冲动。
生吃皮筋的女人走近我,捏住我下巴,向上抬起。她左右打量我。
“看看你这张脸。哎呀,是水土不服,还是争不过地头蛇,挨了好久的饿?”
她的手指没有一丝体温,我也感受不到她胸腔里的起伏。我伸出手,抚摸她的脸,进一步确认。冰冷、光滑,像瓷器。她不以为意,以为我在套近乎。下一秒,我就张口咬住她喉咙。
咔嚓!咬断气管。
靓丽的人形立即溃散,独眼的黑鸟尖叫着从皮囊里钻出。这令我想起不久前夜鸟化身的姿态。但眼前这只浑身散发恶心的臭气。
几乎同时,另一个女人也挣脱人形,化作另一只独眼黑鸟,朝我扑来。张开的鸟喙里,竟布满细密的利齿。
我本能地抬起双手,及时掐住两只怪鸟的脖颈。咔嚓!咔嚓!毫不犹豫捏断颈椎。
她们剧烈挣扎,羽毛乱抖。独眼中充满愕然与怨恨。
“竟然……是你!是你!叛徒——”
我不明白这指控的含义。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必须除掉她们!
拧断脖子还不够。继续吧。把味道作呕的羽毛拔光,她们发出更加凄厉的嚎叫。这巨大的动静仿佛不被人听见,无人赶来解围。
很快,两只鸟变得光秃秃,丑陋不堪。
我看到桌上的美工刀。拿起一试。刀片竟无法划开鸟皮。我的指甲反而能刺进去,红中带黑的血珠渗出来。索性,我以指甲为刀,用力划过!
嗤啦——
鸟皮被割开。尺寸巨大的内脏,粘稠的淤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瞬间堆满地板。在这堆血肉中,我竟然听到无数凄厉的哭声,男女老少都有,充满痛苦绝望。
“你们……到底吃了多少人?”
意识到发生过什么,彻骨的寒意爬上我后背。
污秽的内脏和淤血仿佛无穷无尽,过了好一阵才停止涌出。淤堵在里面枉死者的哭嚎,此刻得以完全释放,终于解脱。
两只怪鸟死透,彻底不动,破布一样垂在我手里。地面已被厚厚的血肉内脏铺满,没有一寸空隙。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等下来参加部活的学生看见了,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教师模样的人形走进来,他仿佛看不见骇人的景象,只抱怨通风太差,里面一股怪味。
幸好他看不见。看不见非人之物,看不见满地狼藉,也看不见浑身是血的我。太好了。我松一口气,想着先把手里这恶心的东西处理掉,再想办法清理现场。
我拖着两具鸟尸,走出活动室,经过走廊,下课铃声响起。放学了。学生陆续从教室里出来,对我视若无睹,如同避开一团空气。
唯有一人——
木兔光太郎。他猛地停下脚步,金色的眼瞪得极大。他盯着我的手。我默默叹气。手里的东西太吓人,他今晚可能要做噩梦。
我走近他。嘘。示意他噤声。
“听我的,你现在不要去社团活动室。”
木兔光太郎瞄着我的手,声音发颤,“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该称之为除妖,还是别的什么,但我肯定地告诉他,“这对怪物吃了很多人。我看不下去,就动手了。”
木兔光太郎额角渗出冷汗,目光在我和尸体之间来回移动。慢慢地,他竟然兴奋起来,“我小时候梦见一只会吐丝、会吃人的白鸟。大人都说不存在这种妖怪。”
“我杀的倒不是白色的鸟,她们是黑色的,而且我也没见她们吐丝。”
“是什么颜色已经不重要了。”他握紧拳头,压制着声音里的激动,“反正这世上真的存在不能用常识解释的东西。”
周围的学生投来古怪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木兔光太郎正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我不想他被议论,再次叮嘱他,“活动室里的东西我会处理。你别担心,也别靠近。专注你的训练,做你该做的事。”
“好,我听你的。”木兔光太郎点头,又忽然冒出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你说话,好像我一个后辈。”
别告诉我是赤苇京治。我心里一紧,不再看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快步走掉了。
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我看着手中的残骸,复盘刚刚发生的一切。蓦地,夜鸟的声音响起——
当你见识愈广,或许会在人群中窥见一两抹极为浓烈的颜色,这是命中注定,可能极好,也可能极坏。若属后者,你有责任为其剥离污秽。
我盯着手里的尸体。这就是污秽吗?
到时候,你的身体自会替你做出回答。她还这样说。
这就是我的回答吗?
动手,全部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