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胭脂泪》紫陌如殇

1、几重胭脂泪

　　几重胭脂泪

　　文/紫陌如殇

　　世事漫随流水。诸多的往事，如同林花谢了春红，终究是，太过匆匆。

　　一、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轻夜月。

　　白色轻纱上，精致地绣着一朵朵莲花，美丽却不妖娆。有的莲花已经开了，有的依旧是菡萏，静静地倚在荷叶旁，仿佛只要一阵西风，花瓣就会一一展开。莲花花瓣用金丝线勾勒，在月光下闪耀着点点光芒，胸前缀着璎珞玳瑁，衬得肌肤越发白皙透亮。轻纱的裙摆很大，想是为了方便舞蹈。裙裾曳地，走路时轻轻扫过地面。

　　今夜是难得的满月，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即使没有点烛，月辉也把屋内照得清亮。

　　我坐在雕花鸾镜前，丫鬟云儿为我梳理头发。

　　袖口用流苏做了点缀，抬手间，流苏随着手腕起舞，偶尔滑过手心，有些痒，我微微皱眉，问云儿，这裙子是谁做的？

　　云儿答道，锦绣阁。然后神秘地笑，主子知道是谁设计的吗？

　　我知云儿有意如此，便故意不说破，向镜子里挑眉道，不知道，云儿说说看。

　　云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主子哪里是不知道。除了皇上，谁还想得出这么漂亮的图案。都说主子是因为与昭慧皇后长得像才得皇上宠的，主子受宠，当然是皇上爱主子，连裙纱上的图案都是皇上一笔一笔地画出来的。

　　我向镜中的云儿做了个鬼脸，就你贫嘴，然后把手里的金钗递给云儿，说，今天就簪这根钗吧。

　　我依旧在笑，可心里却多了些许苦涩。我不知道现在得宠的原因是不是与昭慧皇后周蔷长得像，可是云儿却不知道，当初正是因为我长得像她，才会被那个男子带进宫里。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遇见他，不应该爱上他，不应该，随同他进宫。那样就不必背负着闲言碎语，不必在他看着我的时候却在他眼睛里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不必小心翼翼，处处防备。

　　正怔怔地想着，却惊闻身后一声冷哼，接着是一阵奚落之声，就你，也想和姐姐比？姐姐好歹是名门之女，大家闺秀，你以为你长得像姐姐就能取代她吗？告诉你，想都别想！

　　我依旧坐着，看着镜中恼怒的皇后，周薇。心里叹了口气，刚才和云儿的对话不知道又被她听去多少，不知道又要惹来多少闲言闲语了。表面却不动声色，只吩咐云儿，给皇后沏茶。

　　皇后却没有停，继续大声地说道，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女人，也不知道用什么狐媚的法子，生生地把皇上的魂都给勾走了。

　　这时云儿恭敬地端了茶来，皇后请喝茶。

　　不料皇后又是一阵冷哼，接着顺着手掀翻了托盘，茶碗里的茶水瞬间泼在云儿手腕上，托盘、茶碗应声而落，茶碗摔得粉粹，渣子溅得到处都是。

　　够了！我再也坐不住了，抓了桌上的手帕，走到云儿身边，用手帕包住被茶水烫到的地方，却已泛起一片红色，轻声对云儿说，你先下去用水敷敷。然后直视着皇后，一字一句地说，皇后娘娘，窅娘敬您贵为一国之母，也请您自重。皇上宠幸谁那是皇上的权利。窅娘亦自知自己是粗俗之人，不敢与贵胄相论，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可窅娘也是皇上亲自封的嫔妃。

　　最后把“亲自”二字说得异常清晰。说完不等皇后任何反应，径自走了。

　　二、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到了澄心堂，堂内已是灯火通明，地上铺着大红色的锦制地毯。中央放着用纯金铸造成莲花的金莲台，四周绕以珍宝璎珞，每当有光照进澄心堂时，莲花台就会发出闪耀夺目的光。台底以三根青铜柱支撑，其台中的金莲花瓣异常逼真，如果从澄心堂外往里看，还以为是澄心堂里面盛开的金色莲花。最奇巧的是，舞蹈之时，那莲花的中心，又生出一朵品色瑞莲来。

　　当初皇上命人做金莲台时，很多大臣都极力反对，一致认为，现下北方宋国正步步紧逼金陵，断不能如此奢靡。皇上却执意。僵持不下之时，皇上留下一句“朕意已决，卿勿多言”便拂袖而去。这是皇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朝堂上与大臣们争执，没想到，却是为了我。待到上月灯节之时，金莲台终于铸成。

　　我想，或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宫里很多人便对我恨之入骨了吧，认为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或者如皇后周薇所说的狐媚女人。

　　可是他也是爱我的吧。不然为何会不顾宫里的言词，执意打造这座奢华的金莲台呢？

　　回过神来，掌香的宫女们正往金铸的炉里放香料，香炉亦是由纯金打造，每个炉身都是凤凰模样，做工精细，细微到每一片羽毛都看得清晰。

　　熏香袅袅。满室的淡雅弥漫开来，一瞬间，空气里溢满了清香。

　　走进堂内，一扫先前的阴霾不快，含笑看向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子，道，皇上，今天倒是臣妾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那人牵起我的手，笑着说，哪里的话，你来了朕自是高兴。

　　依然是剑眉星目，言笑晏晏。今日他穿了月牙白的袍子，头发用一根白色丝带束起来，腰间坠着龙形图案的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光华。

　　我看向他的眼，皇上今天想看窅娘跳什么？

　　他神秘地笑，窅娘，今天我来为你抚琴，可好？

　　我俏皮地笑，那可是窅娘的福气了，不知皇上又有什么新曲子。

　　他却不语，由上到下打量着我，然后问，这件纱裙可还满意？

　　我微微低下头，当然喜欢了，只是皇上又为了窅娘破费了。

　　他笑，只要你喜欢，就不是破费。说着从侍女手里接过焦尾琴，放到琴桌上，试了试音，然后问我，窅娘，你可知道我要弹什么曲子？

　　我笑着摇摇头，窅娘愚钝，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他走过来拥着我，温柔地说道，古有越女西施，今有吾妃窅娘。

　　不是没听过他说情话，可是听他这样说，脸上仍然绯红一片，低着头嗔道，窅娘怎敢与西施相比。又转念一想，莫非……然后问道，皇上可是要弹《浣溪沙》？

　　他点头，回到琴桌后，用指端轻轻地勾着琴弦，笑着看我，当年苎萝溪边浣纱的西子也不及你的盈盈舞步啊。

　　我拿起放在桌上斟满酒的酒杯，把一只酒杯递给他，然后举起另一只，窅娘敬皇上。抬头，看进他的深邃眼眸。倾杯饮尽，与他相视一笑。

　　三、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

　　他坐下来，开始抚琴。我则随着琴声缓缓而舞。裹着白帛的双脚跟随倾泻而出的曲调蹁跹。曳地裙纱也翩翩起舞，裙上的莲花仿佛瞬间活了起来，恍若凌波，袖口的流苏在抬手驻足间缱绻摇曳着。双脚不停地在红色地毯上旋转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盛夏，回到了，那个初见的荷塘。

　　随着曲子的进展，舞步也越来越快，不经意间，金钗绾着的头发散开了。及腰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可是转头看向皇上，似乎是正起兴，我也不好扰了他的兴，于是任由长发披散着，随着舞蹈扬起的风飞扬。

　　最后一个音结束。一曲舞罢，金炉里的余香仿佛还缠绕着，久久不散。我弯下腰，却被他先一步拾起了那支金钗。牵过我的手，他引我在放着酒杯的长桌前坐下，从侍女的手中接过手帕，为我沾掉额上的汗珠。然后看着我说，看来先前的那个比喻很不恰当。接着笑道，你哪里是西施，就是那汉成帝的宠妃赵飞燕也差万分。

　　皇上说笑了。我低头嗫嚅道。却在低头的时候，散开的头发再次滑到前面。这才想起来，那支金钗还在他手上。

　　他却依旧没有要还的意思，左手拿着金钗不停地把玩着，右手顺着垂下的头发一下一下的抚着。眉间有淡淡的愁绪扩散开来。不及我询问，他先开口了，窅娘，今年便二十五岁了吧？

　　我笑，嗯，皇上这么关心臣妾，是要为臣妾做寿吗？

　　他皱眉，强牵起一抹微笑，然后叹着气说道，我都三十九岁了，自古白发红颜……

　　我打断他的话，皇上，窅娘今生今世，不离不弃，不管你在哪里，窅娘只为你一个人而歌，只为你一个人而舞。窅娘有皇上足矣，而窅娘，唯一的愿望便是要皇上开心。说着伸出右手，用指腹抚平他微皱的眉。

　　他展露微笑，对我说，你转过身去。

　　只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发间翻覆，来回穿梭。转过身来时，看着侍女手里的铜镜我愣了。他竟然用那支金钗把我的头发绾了起来！不是不知道绾发的意思，一瞬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哽着声音道，从嘉……

　　他笑笑，温润的声音传来，窅娘，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说罢握过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窅娘，我爱你。

　　有风吹来，恍如那年莲叶间的清凉。

　　我笑，望进他深黑的眼眸，窅娘怎会忘记？

　　四、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都知道江南金陵皇宫里，有个叫窅娘的嫔妃，通音善舞。却无人知晓，其实窅娘这个名字，是金陵的皇上起的。

　　是八年前，乾德四年的事情了。

　　那年，我十六岁。

　　是年盛夏，正是采莲的好时节。

　　午后，着了杏色的薄衫，头上簪着小小翠钿，独自坐在船上，所及之处，皆是莲花。古人有诗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此时虽然莲花未过人头，却仍旧不禁让人莞尔。

　　看着满塘娇媚的莲花，反倒不知道采哪朵好了。正踌躇着，不经意转头时，见眼前一朵莲花煞是好看，花瓣开得恰到好处，顶端嫣红一片，像是时下最盛行的胭脂颜色。而花瓣剩下的部分都是粉白的。小心翼翼地采了下来，指尖轻轻地滑过莲蓬，莲子静静地躺在里面，像是熟睡的婴孩。昨夜大雨，今朝初晴，因而莲蓬上还沾着雨珠，当指尖触碰的瞬间，有一丝一丝的凉意在指端流转。因着晃动了整个莲蓬，其它雨珠也摇摇晃晃地滚落，最后滴进了塘里。

　　正在这时，有诗句传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声音温润如玉。

　　竟是我心中所想！我惊讶地抬头望去，是个着白色锦服的男子，双手一前一后置于腰间，腰带上坠着一块玉，头发亦是用白色带子束起来，眉目如画，脸庞却略显消瘦。虽然面露微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眉宇间紧锁着，深深的忧伤蔓延开来。即使这样，也掩不住他原有的风华，反而更添了一种谪仙的气度。后来我才知道，此时他的忧伤来源于早殇的昭慧皇后——周蔷，以及他薨逝的生母——圣尊后。

　　那白衣男子见我抬头，满脸的惊讶亦不下于我，脱口便喊道，蔷儿蔷儿。

　　我疑惑道，公子是在叫我吗？

　　他没有回答，却见他急急地踏上船。无任何预兆地，他伸手紧紧地抱住我，口中喃喃地说，蔷儿，原来你在这里，蔷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第一次有男人这样抱着我，心兀自跳得厉害，恨不得立即跳入满塘的荷叶中，却无奈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只能小声地问他，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却越发把我抱得紧了，难过地说，蔷儿，你不认识我了吗？蔷儿，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蔷儿，对不起……

　　我用力挣脱他，有些恼怒道，我不是什么蔷儿，你找错人了。

　　他还想再坚持，却在看见我的眼睛后终究颓然，自嘲地笑，原来你真的不是她。随后愧疚道，姑娘，对不起，适才在下失礼了。

　　见他如此内疚，我也只能微微一笑安慰道，没关系，公子也是急于找人。冒昧地问一句，公子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男子低下头，我却恰好能看见他眼中有瞬间的浑浊，只一瞬。转瞬，即逝。

　　我低下头歉疚道，是小莲唐突了。

　　男子抬起头，懊恼地说，不关你的事，都是我不好。她……是我发妻，她死了，在去年……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低低地说，伊人已逝，公子当保全好自己才是。她在黄泉也放心了。

　　他点头，然后看着我，叹着气摇头，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像她，除了眼睛，如果我没看你的眼睛，一定不会相信……

　　我吃吃地笑，如若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他也笑，摇着头说，她有个妹妹，可奇怪的是她妹妹都不似你这么像……

　　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后，我当上了他的嫔妃，而昭慧皇后的妹妹周薇成了他的皇后。后来他问我为什么会爱上他，我看着宫中满池的莲花，说，第一次见到你看着你紧锁的眉头，唯一想做的，便是替你抚平，让你永远地快乐，所以当你要我跟你走的时候，即使知道你不爱我，即使知道我做不了你的唯一，我亦心甘情愿，因为我爱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唯一。

　　他拥我入怀，紧紧地抱着我，愧疚道，对不起，窅娘，让你受苦了。然后温柔地看着我说，窅娘，我爱你。

　　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是浓浓的深情。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唇边有点点冰凉，微笑着伸出手抱着他，贪婪地吮吸着他周身的温暖。

　　五、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翌日，醒来时有些晚了，床榻一旁还留有他的余温，想是上朝去了。被子上绣着的龙凤依旧缱绻相绕。

　　依然是云儿为我梳妆。看着云儿红红的眼睛，才想起昨日傍晚皇后的言行，便轻声问道，云儿，手还疼吗？

　　云儿缩了缩手，不疼了。小姐，云儿被罚被打不足惜，可是小姐你……来这宫里九年了，除了皇上疼你，其他人都想着法儿的欺负你，皇后更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处处与你为难。

　　叹了口气，拉着云儿的手让她坐下，说，云儿，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皇后也是爱着皇上才会如此。昨日之事万不可让皇上知道。

　　此时帘外却传来沉稳而又疑惑的声音，窅娘，什么事不让朕知道？

　　我起身，把珠帘卷入碧玉钩环中，然后跪下请安，窅娘见过皇上。

　　皇上牵起我的手，拉着我一道坐下，窅娘，你还没回答朕呢，什么事不让我知道了？

　　我接过云儿手中的茶碗，递给他，眨着眼睛说，窅娘看着这春日尚好，想偷偷溜出宫去，不料却被皇上听见了。

　　他宠溺地笑，抿了口茶说，改日朕陪你出去就是了，瞒着朕做什么。说完起身，走到窗前，长身而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微风悠悠，有紫色的丁香花被雨打散，花瓣随风而落。他轻吟，风里落花谁是主？

　　不忍看他落寞的背影，走到他身后，自背后抱着他，感受着他的孤独与无奈。

　　沉重的声音自头上而来，却有些哽咽，窅娘，若城门攻破，你就回去吧。

　　听闻他的话，我却把他抱得更紧了，窅娘哪儿也不去，窅娘永远陪着皇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窅娘，你这又是何苦？

　　我在他背后深深吸气，闭着眼睛闻他身上独有的龙涎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倔强，窅娘说过，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即便是死，窅娘亦是甘愿。

　　他转过身来拥着我，我亦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怀中轻喃，从嘉……

　　是年，开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城门终究被攻破。

　　这一天，我着白色裙袄，以轻纱遮面。

　　皇上有些迟疑，伸出手，隔着纱抚上我的脸，皱眉道，窅娘，此行一去……

　　我握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看着他墨黑的眼睛，坚定地说，生死同行。

　　上马车之前，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生活了八年的宫阙，从初进宫时的陌生，到如今的离别，想着他曾为我填词作曲，我曾为他衣袖翩翩。自今日起，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吧？

　　低着头，掩饰着眼里的悲凉。却在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晶莹剔透。江南已有多年没下过雪了。抬起头，只见漫天的雪花肆意飘洒着，地面亦铺了一层雪白。

　　宋国官兵催促着上车。我踏上去，只是不知道在我们离去后，地面是不是有深深的车轮印子。正想着，马车开始移动，却终究没有勇气掀开帘子去看……

　　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北上汴京，宋国皇帝便把我们囚禁到了不同的地方，他在宋宫的东南侧，而我却在西北侧。终于有一日我见到他。

　　粗布青衫，双眉紧锁，神色愁苦，墨黑的眼睛再也没有往日的神采。

　　这是自去年破城之时后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样，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憔悴。

　　我紧紧地咬住唇，把涌上来的眼泪逼回眼眶。声音却依旧哽咽，皇上……

　　此时三月已尽，春已过半，院子里却凄清得如同深秋，梧桐在风中不甘地摇动着。我的声音亦觉凄冷无比。

　　他看着我，苦涩的笑，窅娘，还是叫我从嘉吧，如今我已为阶下囚……

　　他的声音渐渐黯淡下去，却还是听得清楚“阶下囚”三个字。

　　心中疼痛万分，却终究无力，从嘉，我们，都抵挡不住这乱世猩火。

　　自小锦衣玉食，此时却沦落到如此地步，让他怎么承受？

　　他从屋里走到院外，梅花凋零，纷纷扬扬，如同那年离开金陵时下的那场雪般飞散，萧瑟凄凉。

　　他凝立于树下，背影萧索惆怅。花瓣簌簌而落，不停地洒在他身上，终究凄凉。他低头沉吟道，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转过身来，眸中雾气扩散。

　　突然想起有一日他吟的那句诗，风里落花谁是主。

　　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再不忍看他惆怅的模样，闭了眼，却有两行清泪，猝然而下。

　　他走过来拥我入怀，窅娘，别哭，我很好。

　　我于泪眼朦胧中扯出嫣然笑容，安慰他，同时也安慰着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如从前那般，伸手抚平他紧锁的眉，答应我，从嘉，不能再这样了。

　　他疼惜地吻上我的唇，我闭上眼，与他唇齿相缠。想到初见时的倾心，即便是在梦中，亦清晰可见。

　　当日荷塘中一见，他的深情不渝便深深地刻进心中，想着，这样的男子，才不枉痴爱一生一世吧。

　　姑娘，姑娘。听见他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低头看着手中的莲花，花瓣仍然柔媚地盛放着，莲心呈绯红之色。

　　他却满是歉意地说，适才从嘉鲁莽了。

　　我轻吟，从嘉……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只是现下既无鼓瑟也无笙，如若公子不嫌弃，小莲跳支舞可好？

　　他笑着拱手，姑娘美意，从嘉愿静心赏之。

　　夕阳斜斜地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犹如下凡的谪仙。有风吹来，荷叶微微晃着，满塘的莲花亦随风而舞。

　　当时我却不知道，正是这支舞，竟然改变了我今后的生活。有时候想，若我没有遇见他，抑或是，我没有为他跳那支舞，今后的生活，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或许从此就此一生，孤独终老也未可知。可是时至今日，我却不悔。红尘之中，茫茫人海，遇到一个相爱的人是那么不易。而他，亦是如此懂我的心。

　　前人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是碧落黄泉，我亦是甘愿共赴。我想，这便是人们所说的宿命吧。是宿命让我们相遇，相爱，一生纠缠……

　　仍然记得那日斜晖下，他执起我的手，墨黑的眸子深情缱绻，看进我的眼里，跟我回宫里。

　　从此，金陵少了一个叫小莲的女子。皇宫里，有一个善金莲舞的嫔妃，窅娘。

　　右手轻轻研着磨，此时他正填词。最后一个字写完后，愣愣地看着适才写下的字，手却停留在半空。有墨汁，自笔尖上滴下来，落在宣纸上，立即渲染开，好似谁的忧伤，不断蔓延。

　　我痛苦的唤他，从嘉……

　　放下笔，他抬头，宽慰地笑，却蔓延出更多的苦涩，声音嘶哑道，窅娘，对不起，我说过要陪你看金陵的春日……

　　说罢不等我回话，兀自出了屋。

　　我坐下来，看到那阙词，《清平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泪水顺着眼眶滴落到宣纸上，点点滴滴，却是凄凉。最后终是忍不住，趴在宣纸上痛哭起来。

　　七、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此刻，我正冷笑地看着来人——宋国皇帝赵光义。他坐着喝茶，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露出一副厌恶的嘴脸。最后他终于开口，窅娘，都知道你的金莲舞是独一无二，名动江南，今日朕特为你献舞一事而来。

　　我转身背对他，心中满满的恨意，你走吧，我不会跳的。

　　赵光义看着我玩味地说，金陵都灭亡了，他都成阶下囚了，被我大宋囚禁着，你还想着他吗？难道你还想着与他歌舞相和吗？朕可以收你为妃，顾你周全，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要你为朕献上一曲。

　　忽略掉他说出的难堪字眼，我转过来看着他，不卑不亢道，窅娘命贱，享不起皇上赏赐的恩福。然后字字清晰地说，窅娘这一生，只为一个人而舞，那个人便是金陵的皇上。即便金陵灭了，他仍是金陵君主。

　　赵光义闻言怒极，快步走到我面前，用力的捏着我的双臂，额上青筋突出，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朕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狠狠地吻我的唇，带着粗暴与毁灭。双臂被他制住，无法动弹，便用力咬破他的唇，他吃痛，我趁机逃出，向后退几步。右手随即取下头上的簪子，抵着自己白皙的脖子，看着他恨恨地说，赵光义，你敢往前一步。

　　赵光义抹掉唇上的血迹，退到椅子上坐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泛起嘲弄的笑，蛊惑地说，如果李煜会来呢，如果李煜会来看你跳舞呢，你会跳吗？顿了顿，悠悠地说，七夕之日，便是窅娘献舞之时。

　　说完便笑着走了，我却没有留意到他眼中闪过的狠决之色。

　　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背上渗出一层层的冷汗。看着手中的簪子，深呼一口气，闭上眼睛，右手抬至颈旁。如今即便穿颈，也好过他日受辱。

　　却突然想起赵光义适才说的话。他会来吗？

　　从嘉……你会来吗？

　　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七夕。

　　仍旧是那件白色莲花轻纱，待梳妆完，被宫女引至花园。园中有一池荷塘，满池的莲花在清辉下更添一份孤傲清雅。而荷塘中，有一朵硕大的金色莲花！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他竟然把金陵澄心堂中的金莲台运至此！

　　这时，观台上的赵光义笑着说，窅娘，该你献舞了，都等着看你的莲花凌波呢。

　　我四处搜寻，却不见从嘉的身影。

　　我皱眉问道，你不是说李煜要来吗？

　　赵光义轻蔑地笑，他在他的院子里看着你呢。

　　他骗我！

　　乐曲响起，我站于品色瑞莲之中。从嘉，让窅娘再为你舞一曲，从嘉，在你生辰之日，让窅娘最后再为你舞一曲，一如满池莲花中的初见，亦如金陵皇宫内的缱绻。

　　赵光义怒道，窅娘，转过身来对着朕！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看见，夕阳下，莲花中的那个男子，眼眸如墨，笑意盈盈。他说，窅者，目深也。今后你就叫窅娘，可好？

　　从嘉，对不起，窅娘来世再为你舞金莲。我踮起脚尖，纵身一跃，跳进了池水中。水慢慢地涌上来，漫过我的眉眼。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那片茫茫的莲花之中。你微笑着轻吟，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八、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同日。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七夕。宋太宗赵光义赐毒药牵机引于李煜。服后毒发，手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好似牵机一般，不能停止。

　　在毒发的那些时辰，他一直微笑着，放佛回到了与窅娘的初见。他依旧记得她温柔浅笑，轻启朱唇，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她的一颦一笑，一一印在他的心中。他知她与后宫里别的女人不同，她从来不会要求什么，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即使亡国，亦不离不弃。如同，当日阳光下那一株清雅的莲花。

　　他闭上眼睛，笑容渐渐凝固。

　　八日晨，李煜身亡。

　　世事漫随流水。诸多的往事，如同林花谢了春红，终究是，太过匆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