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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青山单骑赴玉关·树上开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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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开花(二)
城下二人打斗正酣,不想却从城外远处飞来一骑,那骑者直至方卓身前,急道:“方将军,兵部高经略有令!”二人闻言立即收手,方卓此时醉意已失,但仍觉此人扫兴,于是他猛地回首喝道:“那狗太监的干儿子又放什么屁了?大惊小怪!”此言一出,那骑者忽地一愣,继而大怒,方卓手下军兵却是暗笑,惟赵世龙心中一惊一喜,他惊的是方卓仅为七品参将,却敢公然蔑视朝中权贵,又不将其爪牙放在眼中,实属难能可贵;喜的却是方卓既敢如此,若知自己此行目的,多半不会加以拦阻。
且说那传令骑者高举兵部令箭,面向方卓说道:“西门关方卓听令!满洲东虏西渡大凌河,犯我大明,因东虏来势正盛,故关外一十三镇兵须退入山海关内,闭门纳守,惟宁前道袁崇焕不遵将令,以致万余将士孤留宁远,今特令京东五关不得发一兵一卒救援,且须严查关门,不得放可疑之人出关!”那骑者说完,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欲待方卓来取将令,岂料方卓却是极为不耐,对那骑者喝道:“知道了,滚吧!”那骑者听罢,复又观瞧方卓左右,俱是一副冷脸色,不禁驱马疾走,边走边回头叫喊道:“方卓!咱们走着瞧!”
赵世龙听罢方卓言语,心中暗暗相敬。却见方卓转首观瞧自己,沉吟一番,大刀一挥,刀锋指向那骑者去的方向,问道:“这位兄弟,今日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究竟是何人?手中的通关令是从何处得来?你要出关,那姓高的却要闭关,到底所为何事?”
赵世龙见方才传令骑者已然道破前因,心知若再相瞒,便是愧对于人了。于是他收拱手直言道:“实不相瞒,在下赵世龙,手中的兵部通关令,乃是前任辽东经略、帝师孙承宗所授…”方卓闻言一惊,急问道:“孙大人?他…现在如何?朝中的那些狗太监没为难他吧?”赵世龙摇头道:“孙大人虽解甲归田,但其三年督辽,余威犹在,谅此等宵小之辈也不敢生事。”
此时,却听方卓忽叹一声,收回大刀,直视赵世龙道:“那就好。原来你是新科的武状元,非我自夸,当今之世,能在我刀下撑两个来回的,除了刘铤和郭方没有几人。既然事以至此,赵兄弟休怪我直言,你此番欲往辽西宁前道,恐怕是为了相助孤守宁远的兵部佥事袁崇焕吧?”赵世龙点头应道:“不错。满洲兵马早已于三日前西渡大凌河,努尔哈赤此举,无非是趁我大明辽东经略易人之机前来偷袭。满洲此番尽发八旗精锐,虽号称二十余万,实则不过十三万耳,我大明关外共镇大军十余万,若是坚壁清野,原可一战,哪知高第这厮胆小如鼠,竟下令将全部兵马撤回关内。于是辽西百二山河,数十万担粮草,尽奉满洲…”
方卓听至此,暗地咬了咬牙,愤愤道:“原来如此。高第这狗贼,吃人饭不拉人屎,真是白瞎了他那身官皮!”“只是可怜辽东黔首,势必络绎于路,任人欺凌…”赵世龙苦叹道。方卓又道:“赵兄弟,你在京中,是如何得知此事?”赵世龙听罢,便从怀中取出状元府内那名年轻人交与自己的血疏,递向方卓。方卓连忙接过,但见奏疏之上,红斑点点,俨然是用鲜血写成。
赵世龙又叹道:“如今独卧孤城的袁崇焕,正是先父的生死八拜之交。当日高第于宁远召集众将,告知满洲兵马来犯,然后便以兵符强令关外各镇兵马俱退入关内,不得轻出。关外各镇总兵,有欣喜者,有敢怒不敢言者,然皆畏于将令,惟袁世伯据理力争,拒不后撤,誓与宁远共存亡。待高第收军入关之时,满洲兵马已破大凌城。”
赵世龙说罢,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方卓看完奏疏,双手发颤,惊怒道:“这…这是袁将军的血疏啊!此奏疏报知朝廷,皇上当真坐视不理么?”赵世龙摇头道:“并非圣上坐视,而是圣上根本不知。不消细说,必是魏忠贤这厮从中作梗,陷害忠良。”“如此这送信之人便无处可投,必是去寻的孙大人,孙大人又令他带着血疏来寻你,再由你出面前往宁前道,沿途着急孙大人昔日旧部,同援宁远,是与不是?”
赵世龙收剑入鞘,正色道:“正是。天下兴亡,匹夫之责尚不可卸,况我堂堂七尺男儿?”方卓点点头,忽又问道:“数日前我曾听闻今日乃是圣上为你赐婚的大喜之日,而你现在却孤身犯险,岂非不义?”“先父曾言,丈夫立世,不求人杰鬼雄,但求无愧于心,岂可受家事之累?赵某离京之时,已留休书…”赵世龙言至此,心头大恸,面色貌似坚毅,声音却渐渐低沉,平日里炯炯有神的双目隐隐间藏有泪光。
方卓见状,心中暗叹,他思虑片刻,最后问道:“那…你可知此去宁远,势必九死一生,你,难道不怕死么?”赵世龙双目微闭,听罢猛地睁开,遥望山海关方向,一字一句应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方卓长叹一声,欣慰道:“仕谦公有子如此,当无憾矣!”
“方将军认得先父?”赵世龙急问道。方卓望着远处,说道:“二十年前,家父奉命护送鞑靼使节回国,岂料途经长城隘口之时却遭瓦剌族人刺杀,若非令尊闻讯前来相救,方某一家性命,也就难以苟活至今了。今日他乡得见故人之子,实乃幸事!方某生性如此,方才冒昧动手,还望赵兄弟莫怪。”“不敢,是方将军有心赐教,赵某学艺不精,倒是见笑了。”“哈哈,今日赵兄弟要出关,方某恭送如仪。”方卓拱手笑道。赵世龙亦笑应道:“多谢。今日山高水长,军情刻不容缓,且容赵某先行告辞,他日若有命回来,自当奉上三杯薄酒,以报今日之恩。”
方卓手下百余步骑闻言,即行分作两旁,让开道路,赵世龙正欲前行,方卓忽道:“赵兄弟且慢!”赵世龙闻声勒马。却见方卓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他拔匕出鞘,月色之下,只见匕身寒光摄人,匕尖锐利无比,赵世龙惊道:“好匕首!”方卓收匕入鞘,将匕首递向赵世龙,说道:“此乃方某随身携带多年的防身利器,兄弟你身赴关外杀敌,为兄职责所系,不能相随,只好将此物交与你,盼你多斩胡虏,替为兄争一口气!”“不可!”赵世龙连忙拒绝道,“此乃方兄防身之物,安能轻易离身?且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
方卓摆摆手,笑道:“你当我真舍得?你拿着匕首,入了山海关内,可寻一道臣刘诏,此人颇重情义,昔日与我同在孙大人帐下听令,他见此匕首,便同见了我本人。此外,丰润永平知县以及东门、永平前后两关守将,皆与我相识,他们见了匕首,必然会给我三分薄面。只是山海关总兵杨麒,乃是高第亲信,平时素来欺下媚上,定会与你为难,望自珍重!”赵世龙听罢,接过匕首,心头大为感动,刚欲言谢,却见自己的身后忽地多了五名骑兵,且其中一名骑者,马上还绑着一人,被绑那人不住挣扎。
方卓见状,沉声喝道:“来人止步!速速下马,报上名来。”那五人闻言立即下马,并且解下绑在马上的人,赵世龙见那被绑之人身着官兵服装,身材矮小,颇有似曾相识之感,正待思虑,却听方卓又道:“我认得你们,你们乃本关五里哨卡,不去巡视,来此作甚?”方卓说完指了指被绑之人,再次问道:“此人又是谁?”
那哨卡为首的小校,忙上前应道:“将军明鉴,小的与数位兄弟正值夜岗,三更之时忽闻一股香气扑鼻,不一会便觉四肢乏力,随即软倒。醒来之时方知着了道,便四处搜寻可疑之人,恰见此人在林子里鬼鬼祟祟,便将其擒来,由将军发落。方才见将军尚有要事,便在旁等了片刻。”那小校说罢,望了一眼赵世龙。方卓“嗯”了一声,对那挣扎之人说道:“抬起头来。”
那人听罢,“哼”了一声,抬眼怒视方卓。方卓不看便罢,一看恨不得挖了自己眼球。只听他大惊道:“原来是孙大小…”“住口!”那人怒哼一声,“方卓,你好大的胆子!”正待赵世龙疑惑间,方卓忙道:“快快松绑,休得怠慢!”左右闻言亦是不解,但仍松了绑。那人扭了扭肩膀,瞪了一眼方卓,恨恨道:“哼!今日算你识相!如若不然,定告知我爷爷,要你下不来台!”方卓大窘,忙遣散左右,令其各归卫所,待城下只剩三人,方卓才松了口气,仰头问道:“你…这次出京,孙大人知道么?”“自然知道…”赵世龙脱口应道,一脸茫然。
“谁问你了?”方才那人一脸稚气,叫喊道。赵世龙闻言大奇,未待方卓解释,便对那人说道:“我认得你,方才我途经西门关外哨卡,见守卫尽数软倒,还道是醉酒所致,如今想来,定然是足下的杰作。足下迷晕哨兵在前,无故拦我在后,究竟所为何事?”“赵兄弟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方卓听得大汗直冒,连忙解释。
“我要怎样便怎样,与你何干?我看人家说的对,你这人就是软硬不吃,狗咬吕洞宾!”那人略整衣冠,气道。赵世龙听这人口音极为稚嫩,浑然不似男子,暗想:此人既有身份,定非与自己为难,军情刻不容缓,哪有时间同他饶舌?还是走为上策。想至此,他摇头道:“兄台所言,令人费解。在下尚有要事,失陪!"赵世龙说罢驱马欲走。
那人急道:“你站住!方卓,你不能让他走,他若走了,我要你好看!”赵世龙闻言,转首凝视方卓,见方卓面露难色,便又仔细的看了看那人,然后直视方卓道:“方兄,此人究竟是谁?令你如此为难?”方卓叹了口气,见那人又瞪了自己一眼,只得说道:“唉,她其实是孙大人的孙女,孙红玉。”
赵世龙不闻则已,一闻却是大惊失色。连忙下马道:“你…你是孙大人的…?”“废话!”孙红玉将头一扭,望向别处。方卓见状,亦是下马急道:“孙大小姐,这半夜三更,你怎么会孤身来此?”孙红玉瞪了赵世龙一眼,怒道:“还不是因为他?昨日正午,便有个姓罗的人到府中来找我爷爷,还拿了封带血的书信,托爷爷代为交给皇上,爷爷三次进宫,都被锦衣卫拦在门外,爷爷没办法,只好让那个姓罗的人拿着信去找他!还再三提醒那人须在子时方可入状元府。那个姓罗的一走,爷爷便愁眉苦脸的谁也不见,后来我再三追问,爷爷才告诉我怎么回事。哼,爷爷不想让我参与其中,我偏给他来个不辞而别!哪知你来的倒慢,我等了你快一个时辰了!”
原来孙红玉从孙承宗处得知情形,于是先行一步,在赵世龙出关的必经之路西门关外等候,故而比赵世龙先至此地。
赵世龙大受震动,良久,他忽地问道:“孙姑娘,你深夜孤身来此,只是为了…等我?”孙红玉听罢,面色稍红,连忙转过身去,急道:“你这人…不就是个破状元么?有什么好的!我在兵部见的多了。你真是大言不惭!方才你也说了,天下兴亡,匹夫之责尚不可卸,如今宁远有难,难道只有你这武状元可以去救,我这堂堂督师之后就不能去救吗?”孙红玉一番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驳得赵世龙哑口无言。方卓见状,亦不知该说什么好。
孙红玉见二人无语,逼问道:“姓赵的,你这人真是狼心狗肺!方才别以为我什么都没听见,从你俩打斗之时我便来了。你大婚之日,却留休书出走,你可曾想过你的娘子看到后会多么的伤心绝望吗?你可以不怕死,逞你的大英雄,一个人羊入虎口,可你想过这世上关心你,在乎你的人吗?”孙红玉自小牙尖嘴利,常与人做口舌之争,甚少吃亏,此番更是得理不饶人,一字一句,似利刃一般直刺赵世龙心头,刺的他锐痛无比。
赵世龙听罢心中大痛,他惨然笑道:“赵某父母双亡,如今大仇已报,苟活于世已是不该,还不如以此残躯,戎马边关,纵然醉卧沙场,纵然马革裹尸,此生亦无憾矣。”孙红玉越听越气,怒道:“你…你简直是个无耻之徒!今日我本是来劝你回去的,可既然你这么说,本姑娘便非去一趟边关不可,好看看你这个自封的大英雄,大豪杰是怎么马革裹尸还的!”她说完,又怒视方卓道:“给我一匹马!还有,今天的事不准告诉我爷爷,否则日后我饶不了你!”
方卓一脸无奈,只好将自己的坐骑牵至孙红玉身前,孙红玉接过马缰,喝问道:“喂!姓赵的!我们什么时候走?”赵世龙默然上马,一语未发,方卓微叹一声,说道:“二位,此去小心。”孙红玉翻身上马,想方卓摆了摆手,赵世龙却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望着天上的月亮,略有所思,大概是想到了昔日与自己共醉明月之人。孙红玉见状,又气道:“武状元!本姑娘问你话呢!”赵世龙仍是不答,只是猛地一甩马鞭,白马猛嘶一声,霎时一人一马向山海关方向疾驰而去。孙红玉见状,心头又是一怒,唯恐落于人后,于是她也狠抽一下坐骑,那坐骑吃痛,“咴儿”的惨叫一声,急急的追了上去。
方卓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点了点头,他徒步回到关上,急令人将今晚之事回报孙承宗。
正是:东虏西渡犯明疆,庸帅良将各有方。故臣远虑筹边算,男儿何苦效周郎?
赵世龙孙红玉此去山海关,吉也?凶也?山海关总兵杨麒,经略高第俱是魏阉门人,试问二人如何应对?欲知详情,且待下回分解。
古语云: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男儿志在四方,心系天下,原非庸事;赵世龙朝为布衣,暮登朝堂,亦非庸人。然其但闻宁远孤悬关外,即休妻弃家而夜赴边关。于国于社稷不得不谓之忠,于妻于家却可谓不义,自古忠孝难两全,忠义岂易两全哉?方卓之意,红玉之责,发人深省,虽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然吾闻此事,亦不可不谓世龙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