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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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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孤灯,摇曳的星火忽明忽暗。纤细的指执着笔,一笔深一笔浅。晦暗暧昧的烛光无声地描摹着画卷上那人的脸庞,似真似幻。案前之人修长的身影一顿,墨色的长发划过画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溢满心头。
不如,为我画一张像。
让拂樱斋主为枫岫主人画一张像——这个要求不难吧。
叫拂樱斋主别画太快,把我画俊美一点,我要他一笔一划去记住,他曾有一个好友,名之枫岫。
握住笔的手猛然收紧,突如其来的心疼令他猛然退了一步。
拂樱斋主,拂樱斋主……这个名,这个从他口中说出的名字明明应该没有力道,却令他颤抖。事到如今,他竟然还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轻佻儿戏,毫不在意。让他觉得此身非是在火宅佛狱的囚牢,而是在拂樱斋。
笔尖一颤,一滴墨,落在画卷上,慢慢晕开,污了一卷画卷。
深夜无声,火烛轻蚀。拂樱斋主,或者此刻应该叫凯旋侯更为合适,敛了心神,收了案上的画卷,铺上一张新的。
他和他,从来不是朋友。
他和他的关系只是互相利用,互相怀疑,互相欺骗。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仍然记得那人温暖的双手,那人灼热的身躯,那人似笑非笑的笑靥。
一声吸气惊了夜烛,凯旋侯直起身,画卷上已经一团糟。昏黄飘摇的光映在俊美而面无表情的脸,深谋远虑的美目一瞬间竟也空洞茫然。凯旋侯低下头,看着笔下面目全非的枫岫主人,放下手中的笔,不发一声收了画卷,铺上新的画卷。
我自己也讶异,那时候你说的话、你的态度,虚伪得使人一眼透彻。而我为何还是相信,你是真正为我痛心。
一字一句,是读不出的意味。
听起来,真痛心。
疼心?他觉得他因他心疼?
笑话。他从来不认为他会为他而心疼。就算是那时缠绵,他也从未见过心疼的他。他总是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看他窘迫,看他难堪,玩弄他于鼓掌。他对他根本没有心,怎么会疼心?他怎会以为他对他有心,怎会以为他会为他而疼。
笔尖一颤,凯旋侯连忙收住笔。看着手下完好无损的画,松了一口气。目光静静的瞄着那张令人心动的俊颜。
他们之间根本无情,他对他无心,他又怎会为他神伤?
枫岫主人,你真是傻人,平白无故说这么一句毫无意义不切实际的话,你以为能得到我的怜悯,勾起我的愧疚吗?算得轻松。
他心中无物,他再清楚不过。就算听到他和谁谁怎样,就算看到他和谁谁如何,他依然清楚他心中什么人都没有——他只知道天下,除了天下,什么都没有。他不是禳命女,不是情愫初开的无知少女,他不会为他所动,为他左右。
握着笔的手倏然一紧,猛然回神,画卷上已多了一笔不该有的重色。凯旋侯放下笔,拿起画卷,目光落在重色上,猛然揉了画卷。
凯旋侯站起身,走到门外。火宅佛狱没有星空,只有深深清寒的夜。夜风吹拂火把,暧昧不明的光映着茕茕孑立的人。这样孤寂,这样冰冷的夜,在拂樱斋他从没有感受过。
是啊,他怎么会感觉孤寂寒冷?小免顽皮可爱,他头疼尚且不足……
想到那个总爱与他抬杠总爱开他玩笑的小娃儿,凯旋侯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相似不同的脸上却多了一丝相同的表情。一瞬,仅是一瞬,那抹笑容突然僵住,消失在夜幕下。
小免,为何想起小免,浮现在眼前画面却是小免将推到那人怀中的画面?那人戏谑的笑意意外的扎眼。
倏然,痛疼,从身体深处传出,迫使他弯了腰。凯旋侯伸手扶住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抬起头,佛狱的天空真的好寂寥。他想念拂樱斋缀满繁星的天空。拂樱斋的夜晚也更加温暖,夜风清冷却柔和,与佛狱的冷冽全然不同。
拂樱斋的夜总是很暖和……因为那个人总是环抱着他,那个人的身体总是比他想象的更加灼热。
凯旋侯的身体一僵,扶着墙的手倏然收紧。
这也是我最想忘记的,忘记我是枫岫,世上便不再有拂樱。你不是他,你是凯旋侯。
你没有想错。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拂樱斋主,只有我,只有我凯旋侯。
哈哈哈哈,在我活的时候,你处心积虑想杀我,如今将死,感到不舍了吗?
不舍?
笑话!
我,我想方设法,我付出了这么多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但是,那胸口挥之不去的惘然和失落究竟是什么?
也许,也许我真的在不舍。
枫岫主人,你确实是个好对手。
但是,失去你,我也不会遗憾。你不是我凯旋侯唯一的对手,你不过是败在我凯旋侯手下的一个失败者而已。
凯旋侯冷冷一笑,长袖一摆回身。寂静无声的夜空下,火烛晦暗,一条孤独鳏寡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凯旋侯回到案前,重新铺上画卷。
你是一个可敬的敌手。既然你希望我为你画一张完美的象,那么我不当令你失望。我就让你得到一张完美的画像。
凯旋侯提起笔。纵使看不见本人,那人的一颦一笑却像深深地刻在脑海中的一般。凯旋侯没察觉,只觉得像是画过千千万万遍一般,下笔十分轻松。纤细的指执着笔,一笔深一笔浅。晦暗暧昧的烛光无声地抚摸着执笔之人认真的眉宇,虚虚实实。
杰作的完成只在须臾之间。画中人容姿焕发,风采奕奕,。凯旋侯抚着画卷,却皱了眉了。
不像,不像,究竟是哪里错了?
眼依旧是那双眼,唇还是那张唇,一模一样,却终是不像。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少了哪一点。
凯旋侯放下画卷,仔细地端详着画卷,脑中细细地回忆着与枫岫主人的过往。
似是而非,真真假假。
忘不了多少个寒夜意乱情迷的纠缠,忘不了意外灼热的身体,忘不了任性却总是来的恰到好处的手。往事一一浮现,过去从未在意的地方如今却是熠熠闪光。一个毫无理由毫无根据宛若天方夜谭一般的想法落尽他的脑中,发了芽,生了根。
无言的温柔,无意的迁就,深藏的好。一切看起来像是在做戏的轻佻的随意的,过去他总是一眼看穿的事情,如今竟难以分辨了。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叫拂樱斋主别画太快,把我画俊美一点,我要他一笔一划去记住,他曾有一个好友,名之枫岫。
我要他一笔一划去记住,他曾有一个好友,名之枫岫。
这是你真正的用意吗?
凯旋侯拿起画卷,望着画中人俊美的脸庞。一瞬间,一个深邃的眼神装进他的脑海,一个简单但是却被复杂的思绪变得扑朔迷离的眼神。
枫岫!
一声刺耳的裂锦之声划破静寂的夜空。凯旋侯抬起手,茫然地望着手中分作两半的画卷,失了语失了声。心就像被划了一刀,硬生生地分作了两半。
这段日子,我反复做着一场梦,梦见吾与你割席断交的那一日,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我见过的最拙劣的骗局,换成别人也不相信。
但我信。
嗯?
我自己也讶异,那时候你说的话、你的态度,虚伪得使人一眼透彻。而我为何还是相信,你是真正为我痛心。
骗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真正心痛的人是你,你被情感左右,忽略了致命危机,防备我那么久,偏偏在那一天卸下心防。痴愚,就是你最好的注解。
够了!
够了!够了!这不是我想说的!不是我想说的……
那一日,我也不曾忘记过……我也作着同一个梦……
可是,现在说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
太迟了,都太迟了。
为什么当初不坦率一点?你,或者我,如果有谁能够更坦率一点,如果有谁能退一小步……
已经不敢想了。
偶开天眼观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哈哈哈哈……
回荡不绝的笑声,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落寞与悲戚?
他终于不再洒脱,终于不再飘逸。一直想见这般的他,却未料到是此般此景。
不能呼吸。
凯旋侯木然地望着手中分作两本的话,修长的影竟微微颤抖了。
没有泪,他不会为失败者哭泣。
他是凯旋侯,火宅佛狱三公之一的凯旋侯,他没有眼泪。
凯旋侯木然地将撕毁的画放到一边,沉重地转过身,从一边又取了一卷画卷,小心地扑在案上。晦暗的烛光映照着空空如也的画卷,白皙的葱指若有所思地轻轻拂过,仿佛在抚摸谁的轮廓。
提起笔,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纤细的指执着笔,一笔深一笔浅,却像是等待着谁人的脚步一般拖延着犹豫着踟蹰不前。晦暗暧昧的烛光无声地凝视着画卷上渐渐完成的人物,一滴红泪滑落烛身,落到案前,渐渐变冷,变冷,最终凝固。
不管如何故意拖延,一张画,终使用不了开久的时间。凯旋侯静立案前,出神地望着画中风度翩翩丰神俊秀的人。
良久,良久,就连凯旋侯也不知过了多久。凯旋侯提起笔。
如今皆是生前梦,
一任风霜了烟尘。
回首云开枫映色,
不见当年紫衣深。
收不住的情愫浸满了身心,却是开不了口出不了声,深深地封在心底。
愚蠢!你真是愚蠢之极!
想骂那个人,也骂自己。
很好。千万别这样。凯旋侯没有仁慈,对敌人,不能仁慈,做好你的凯旋侯,替佛狱开拓更多的血腥之路。等到最后,你将获得悲惨的下场,比起我,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凯旋侯苦涩一笑。
确实,确实凄惨。
如今你尚且能抱着我们的感情而去。到那日,我又能抱着什么离开?枫岫啊枫岫,这场战,我们都输得凄惨。
凯旋侯深深地望了一眼画中人,小心翼翼的合拢画卷,收入匣中。
如今的如今,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将死之人和心死之人,一卷画又能拯救什么?挽留什么?
夜露沉沉,东方的天际浮出了惨白。终是一夜未眠。只是,今夜之后,又将有多少个不眠之夜?
浮生若梦,悲欢几何。枫岫主人静静地坐在暗无天日的牢中,过往的一切如烟过眼,捉不住留不住。走到生命的尽头,枫岫无恨亦无悔,最后的叹息只留心中唯一牵挂的名字。
湘灵,我终究还是应不了你。
太迟了,都太迟了。你,我还有他,都太迟了……
拂樱,你终究还是不懂吗……
霜红犹是忆旧人,雪冷紫身竟无声,死心香樱连天泣,祈天回命仍不能。
凯旋侯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迦陵将人放入棺木,漫天飞雪掩盖了熟悉的面容,冷了他的身他的心。
他,已不再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