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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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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唇形,不是呼出的气息,而是实打实的声音,尽管比气息的声音只大了那么一点,尽管发音含糊不清,但凭萧澜的耳力,那分明就是——他说话了!
萧澜低头,又在他唇角轻触了一下,没有束缚的青丝顺着滑落到小竹颈边……
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他能不能说话……
当初要接受一个陌生人以亲密的姿态在身边生活,她无论多想接受小姑姑的好意,心里也还是排斥的。如她这般的人,习惯了永远不将后背留给别人,领地意识几乎出自本能,而他不会说话,这让萧澜觉得他所占用和影响的范围,似乎只有他两脚之间的方寸之地,放松之中加上最初对他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萧澜很顺从自己心情的留了三分余地对他。后来余地似乎变了什么味道,这也是萧澜心之所向甘之如饴的事了。
但是,一想到家里那口被当做镜子练发声的水缸,萧澜听到他一声“妻主”,除了欣喜,还是欣喜。
冬日外乡的夜晚,意外的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还没亮,冬日的夜幕黑漆漆的,小二打着哈欠燃了火星煮上水,才去开门,他们客栈虽大,留在店里守夜的却只她一个。
门一开就一阵冷风呼呼涌进来,差点吹走肩上搭着的厚重抹布,小二冷得一个哆嗦,清醒了点,揉眼往外一看,却差点没吓得跳起来。
一匹黑色高头大马喷着响鼻,正端端立在她面前垂眼看她!
“嗬!”小二连连退了两步,脚下不稳,便要摔在地上,此刻却有人在后面稳稳一扶。小二嘘了口气,瞄了眼门外几匹马和端坐其上身着铠甲腰佩青剑的人,并不做声,站稳了正要转头,来人已经放开了她,走到了她身前,推开了只豁开一半的大门。
“主子”。
接着她看到昨日那住了她家唯一上房的客人走了出来,双手还抱着一个裹着黑缎子般皮毛的大棉包,那人迤迤然走来,脚步轻得像飘一般,昨日的蓝衣已换作了黑氅,依旧懒散的神情在一身黑衣下也让人不敢多看。
出了门只见外面人齐刷刷的下了马,客人也不管外面人抱拳行礼,径直朝马队中的一辆大马车走去。小二这才发现,外面竟有一大群的马,列着队,坐在上面的都是腰佩青剑、神情冷凝的高壮女子。小二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厉害,低下头去。
直到马蹄“哒哒”齐响,小二才觉得身上冷汗已经被风吹干,浑身冷得直要打哆嗦。
天还没亮,城门也没开,也不知那些人怎么进城的,这黑衣女子是哪家显贵,昨日那夫郎又去了哪里……
突然想起灶里水该滚烫了,小二才甩甩抹布,一路搓着手哼着歌往里走,嘴里气息出来,都冷成了白雾,“恨只恨,阴阳道上错了方,未投进,那富贵人家咿呀啊啊啊啊啊呀……”
马队在并不宽阔的城内官道上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用一道金牌砸开了城门,便直奔北方而去。上百人的队伍,并不遮掩马蹄声和车辙,一路溅起尘烟无数,不用开道行人也纷纷躲避,没有敢稍近的。近中午,车队才勒马停下。
“萧师傅,”为首的青衣女子驱马靠到马车边上,凑到车窗边压低了声音,“到三代镇渡口了,冬日水流稍缓,七日时间可到辽阳,沿途补给,已着人安排妥了。”
“有劳童镇抚。”萧澜在马车里淡应了声,听起来还有些迷蒙,似未睡醒。
辽阳是前朝开国帝皇潜邸所在,也是大运河的终点,距京都不过几十里,行车不足一日车程。本朝也从前朝旧例,所有欲走水路行船至凤都的,无论官民,只能泊至辽阳大渡口,然后陆行进京,因此辽阳可谓是京都大门。萧澜一行既然要走水路,自然也不例外的要行这一遭。
童镇抚见萧澜应了声,便驱马远离了马车几步,示意身后随从给马车放下脚踏。凌厉虎目习惯性的审视周围地势、船只和行人,身为东宫禁卫从六品的镇抚,更多的是“护卫”而非“武将”,行事也便更具机警谨慎。
萧澜推开车门,横抱了整张黑熊皮裹住的人,顺着脚踏而下。
放眼一看,东边刚刚破晓,洒了寒波几星光亮。渡口倒也很大,河边泊了不少船只,正对着渡口的一只客船正在装人,远处有几艘大型商船,泊在搭建了运货跳板的地方,也在不停靠人力扛货,行人搬运人来来往往,衣着从麻衣布衣到丝绸锦缎,代步也有青尼小轿有马车牛车,倒是一眼看遍百态人生。
还有艘船正要靠岸,十几个打了赤膊的拉纤人站在水浅的地方,扛着小臂粗的缆绳,弓腰一步步往岸边拉着,缆绳连着商船,笔直的承接着力道,为首的纤妇拉长调子喊了声船号子,十几个浑厚踏实的声音便跟着响了起来,少了丝南方的软哝,听着更像北方口音。
感觉怀里动了动,收了目光,低头便见几根小爪子把黑熊皮扒拉了条缝,一颗小黑脑袋带着一双还没醒的眼,眯着循着声音瞅。
“萧师傅”,侍从让人引了马匹去镇上驿馆,伸手引萧澜看泊在最靠外的一艘商船,“这边请”。
怀里脑袋又循着声音歪头看向侍从,青衣侍从不动声色的扭过头,看向寒风吹起层层波的运河水,脊背挺得笔直。
萧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放心了不少。又把怀里人向上兜了兜,方向那商船走去。
陌生环境陌生人,本还以为他会怕呢……
萧澜稍一迈步,河风便给她身上的黑衣大氅拉出了劲道,更显身量高挑。加之一行龙行虎步的壮妇随行,岸上来来往往总有人往这边瞄,大船上也有不少人开了船窗看着,好在在外行走的,总有那份眼力劲儿在,并未有什么人敢指指点点的。
船靠得很稳,还有搬运的妇人在把岸边的大麻袋往船上挪,搬起麻袋走在踏板上,“咯吱咯吱”的响,木踏板被踩的一上一下的晃荡。
妇人们看人颜色,知这是船上老板来了,纷纷弓着腰让道。
这船吃水极深,货物都堆在甲板上,船舱足有两层小楼的高度,而那货物,也堆了一层楼高。除了正在靠岸的那艘船,萧澜这艘,算是这渡口最大的了。只是这船身缺了丝光亮,想来今年并未刷上桐油,显得古朴大气有余,华丽不足,瞧着是很实在的运货商船。
萧澜房间在一楼正中间,紧挨着库房,两侧都有房间放了通铺,是青衣侍从住的。
刚进房便听有人带着市侩气息在大声吆喝:“快些着,咱可是每个人多加了五个铜板的,都恁个时辰了,还没搬好,都是做什么吃的!李老三,下次还这样,可别怪老姐姐我不给你面子!”
接着便是一阵赔礼打骂,听着还有皮鞭脆响。
“那些搬运的妇人,都是这码头雇来的,来了船便收钱装货卸货。这李老三,就是管码头的。”萧澜坐在桌边,招呼趴在窗边往外瞧的人,“新鲜么?过来吃点东西。”
小竹颇为留恋的再看了看,走过来,倒了杯茶放萧澜面前,“他们,怎么打人?”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还把自个椅子挪近萧澜,对着她,让她看清自己嘴型。
“怕不怕?”萧澜没回答,却问他。
小竹又咬了口糕点,舔舔手上沾的白糖粉,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喝口水。”把他给自己倒的茶抿了口,又推过去,“厨房在熬粥,先垫点。”
点点头,小竹端过茶杯,大口喝了满嘴,咽下嘴里不适宜的甜味。
看人被打,心里不怎么舒服……但问出来,好像也不需要人回答,似乎明明白白就知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萧澜见他蹙着细眉,若有所思,心里也微叹了口气,有些事情,随着一路上京,就不得不想了。
教他成长还是护他原样,必须是要有所选择的。
虽则事情是小,也要分辨清楚,跟着她,本来就比常人要多经历些,而他又是这般纯白的性子……
萧澜用眼描摹他的轮廓。
她舍不得,让他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让她总有种他会被凡尘俗世抢走的感觉。
被他澄澈双眼注视,被他全心依赖,他眼里身边只有自己的……那种感觉,几乎是一尝就再不能放了。
“其实,”萧澜拉过小竹,坐到自己腿上,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糖粉,黑色大氅披散在身后,散在矮凳周边,将两人紧紧笼在一起。
对上那依旧澄澈,此刻略显迷糊的眸子,萧澜放低声音,“他们受雇于人,就将管教的权利交给了别人,”见小竹睫毛眨了眨,略带疑惑,更是声音放柔,带了点笑意,“就如家中母亲父亲能教管儿女一般,不听话,就挨打了。”
小竹知道她在回答那些搬货人为什么挨打的问题,想想村里大人打骂调皮孩童的样子,虽然模糊的觉得这两者不能对等,但似乎也能理解。
“哦”嘴巴圈了个“哦”型,想了想,又用胳膊环住萧澜脖子,用额头撞撞萧澜的额头,眼对眼极认真的开口:“打孩子,疼。”他扭扭坐在萧澜腿上的小臀,“我们不打,哈?”
萧澜眼神一瞬间柔和起来,轻声道:“不打。”
不管是出与对谁,不管是哪种“孩子”,自己早已没有了的“怜悯”,只要他想要,她就有。
“升——帆!”外面传来童镇抚威严的喝令。
船头轻轻一晃,跋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