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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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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半。
“老大,这灯也没亮,里面应该没人。”
沈北楼盯着建筑物黑漆漆的窗户,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开车。”
“……去哪儿?”
“七里香。”
小平头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沈北楼,嘴角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老大,你身上还有伤。”
沈北楼一脸无所谓,“那就回紫苑。”
轰一声,汽车后轮在汇品银行大门前扬起一阵尘土,随后消失在夜色中。
十二点。
窗台下,季浔言窝在角落,像以前在英国的小阁楼里那样,攥起一片衣角,眼睛盯着一片虚无,脑海里光怪陆离闪过无数破碎的场景。
突然有一瞬,所有碎片碎成更细微的齑粉,散在空中,然后落地消失。
他怔愣着回神,刚才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第二天一大早,萧明章推开办公室门,看见季浔言趴在桌上上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萧明章推开办公室门,看见季浔言趴在桌上上睡觉。
他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摇醒季浔言,“你是不是晚上没回去?”
季浔言耷拉着眼皮,喉咙里发出很短促的一个音节。
“窗子还没找人修?”
季浔言愣了两秒,才点点头。
萧明章露出狐疑的神色,“就因为这个?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是不是钱不够用?”
季浔言彻底清醒了,连忙摇头,“没有,银行工资挺高——”
“……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萧明章想起前几天那个一脸阴沉坐在银行大厅里的男人。
季浔言眼睫轻颤,仰起头,问:“萧大哥觉得我会去招惹别人?”
季浔言刚来汇品银行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叫萧明章萧经理,自从搬到这间办公室后,萧明章说坐在一个办公室里,这样叫太生疏见外了,让他直接叫名字。
季浔言不肯,“萧经理比我年长几岁,我叫你萧大哥吧。”
此时,这一句“萧大哥”一出来,加上那双透亮的眼睛,萧明章觉得有点站不住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允州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有些人仗着权势尽干些……”萧明章斟酌了一下措辞:“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不主动招惹别人,也会有人盯上你。”
“萧大哥,”季浔言避重就轻:“我已经在银行附近重新找房子了,过几天就搬。”
萧明章知道他这是不想多提,只好作罢,“有什么事跟我说,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怎么也会帮你。”
季浔言点点头:“谢谢萧大哥。”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季副经理,行长让你去找他。”
十分钟后,季浔言回来,神色平常,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毕竟他也没来多久。
萧明章站在旁边看了几分钟,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拦住季浔言,着急道:“你收拾东西干什么?赵平州找你干什么?”
“萧大哥,”季浔言语气微顿,相比萧明章简直算得上平静,“我以后不会在汇平工作了。”
“……什么意思?赵平州跟你说的?他怎么跟你说的?原因呢?”萧明章越说越急,最后三个字直接破了音。
“当初说好的先干一个月,干得好就留下,要是干得不好就——”
萧明章没听季浔言说完就大步迈出办公室,“我去找行长。”
当初确实是那样说的,但萧明章知道,季浔言干满一个月后留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季浔言学历高,上进、肯吃苦,为人谦逊,没有不让他留下的理由。
赵平州明里暗里都跟萧明章说过好好带季浔言,明面上是让他照顾新人,暗地里有再过个一两年,提拔季浔言到其他部门当经理的打算。
——所以萧明章知道,季浔言刚才那套说辞就是表面文章,给不知情的外人说说还行。
“走人”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地,季浔言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收拾东西。
丢工作这件事对他来说,就他目前处境来说,着实是件大事。雪上加霜,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这些词也不显得夸张。
但把时间线往前拉,回顾他以前的二十多年,这件事又似乎没什么。微不足道,不足挂齿,尘微之末这些词也形容得了。
东西很快收拾好了,季浔言坐在桌前静静地等萧明章回来,总要好好道个别。
他手掌按在桌上,摩挲那光滑的纹理,抬眼看去,铁艺窗棂,浅黄色窗帘,角落里落灰的唱片机,还有几个大纸箱子——差点忘了,那堆箱子里有一个是他的,也该搬走。
“萧大哥,”季浔言听见渐近的脚步声,紧接着,肩膀被一双大手措不及防地抓住。
萧明章力道很有分寸,季浔言并没有被禁锢的感觉。
萧明章盯着季浔言,深吸一口气,突然又低下头,看向地面,缓缓开口:“行长不在……”
季浔言抿了抿嘴,他知道。他前脚刚从行长办公室离开,就听见有人敲了那扇门。
“我有一个相识的在阜生银行做事,到时候帮你问问他。阜生银行离英租界近,你重新租房子的话得去九堂路一带找……”
萧明章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季浔言其实没太听进去。事实上,在萧明章的第一句话出口时,他就愣住了。离开汇平,他自己都没想过接下来去哪儿,干什么,可萧明章却替他想好了,为他规划他的以后。
他突然有些难过。
为自己的离开。
季浔言抱着纸箱子从汇平银行的大门出来时,空中飘起了小雨。
允州一入秋,雨水就特别多,但又不会下瓢泼大雨,从来都是沾衣欲湿的细雨,雾一样。
街上有很多黄包车,但季浔言没坐,他多走了一段路,乘了电车。
电车上有几个穿浅蓝色衬衣、黑裙子的女学生,嬉笑着,互相低语说些什么。两侧梳得齐整的麻花辫有时会甩到后面去,但不一会儿又会被拨回胸前。
季浔言出神地看着,直到那几个女学生察觉到目光,警惕地朝这边看过来。
但看了一眼后,又恢复刚才的嬉笑。接下来的路程中还时不时朝这边看一眼,然后突然压低声音,几颗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季浔言想不起来自己在她们这个年纪在干什么。
好像在——黑漆漆的阁楼,满是尘土的训练场,恢宏空旷的大房子,还有……
“阿浔,”粘腻的呼吸喷在后颈,“你蝴蝶骨真好看。”
季浔言打了个寒颤,似乎有雨丝打到脸上。
那几个女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了,转过一个街角时,季浔言抱起纸箱,下了电车。
这里离西桐路还有好长一段路,雨大了点,一滴一滴砸下来,额前的碎发被打湿了,粘在皮肤上,冰冰凉凉的。眼镜片上也落满雨滴,看不清路,季浔言只好先把箱子放到一边,腾出一只手摘下眼镜,然后重新抱起纸箱。
纸箱子不是很厚,走了一会儿就被雨水浸湿了,边角软软地耷拉着。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倒不是怕箱子里的东西被淋湿,只是怕箱子如果散架了,他不好抱着一堆东西回去。
所幸纸箱撑到了他用钥匙打开那扇很多天没有回来过的屋子。
换了身衣服,擦干头发,他去找房东,想去说他下个月不再续租了。可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他只好回去。
他来允州时就带了一个手提箱,铁质的,外面包一层皮。现在收拾来收拾去,依旧还是一个手提箱。
收拾好箱子后他坐在床边,听雨滴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那声音很沉闷,乍一听,又似乎是清脆的。
他一直坐到晚上,等外面完全黑下来,等雨滴不再砸窗玻璃。
他在等人。
他知道有人会来。
果然有人来了。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季浔言丝毫不惊讶那人手里会有这屋子的钥匙。
“怎么不开灯?”语气很是熟稔。
一个泛着寒气的高大身躯从后面拥上来,将季浔言圈在怀里。
“晚上吃了吗?”那股寒气美国一会儿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温热,不,灼热。
季浔言觉得身后是骇人的烈焰,往后一寸就会烧到皮肤。
“沈北楼,”季浔言开口,眼睛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语气平缓,像一湖死水:“我想留在允州。”
他必须留在允州。
身后人抱得更紧了,“又没人赶你出允州。”
季浔言觉得胃有些疼了。
“可你让我在这偌大的允州城没有一寸落脚之处。”他这话说得轻飘飘,没有夹杂情绪,就像再说一件平淡至极的事。
许久,他听见身后的人说:“选择权从来不在我手里,一开始就在你手里。”
一句话说得冠冕堂皇,黑白颠倒,但季浔言已经没有力气去争辩什么了。
他也曾拒绝过,反抗过,但那人是季浔言,这里是允州城。
窗外,不知什么鸟叫了两声,划破了沉默。
沈北楼重新问:“晚上吃了吗?”
季浔言闭上眼睛,声音从喉间飘出来:“没吃。”
鬓角被吻了一下,“那我带你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