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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


  •   午饭吃耙耙吃得反胃。整个下午,冯嘉都在沿着流水的方向行走,以为可以消化胃里的油腻,实际上,漫无目的。天色渐渐黑下来,抬头看见现文巷的街道牌,他犹豫了片刻,转了上去,记得过了百岁坊,有家面店不错。小石桥附近,果然寻到那家小店,于是在门口坐下,叫了碗黄豆面。店家门口拴了一条黄狗,端坐在冯嘉几步之外,歪头瞅着他。

      熟悉的黄布招牌,没有风,直直地定在那里,显得沮丧。肖萌开玩笑说“跟水泊梁山的‘替天行道’旗有点象。”然后,他忽然不笑,问道:“冯嘉,咱俩是不是给逼上梁山的?”冯嘉用筷子玩弄着面条说,“谁逼谁?我是心甘情愿的。”在肖萌向来喜爱微笑的眼里,冯嘉看到迟疑和,胆怯,可他依旧咧嘴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嘲讽。

      冯嘉随便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在木府附近,旅游淡季,一个月五百块。客栈外头就是一条小溪,开着窗的时候,能听见水汩汩地流动,肖萌总说,这是世界上最平和的声音,让人一夜好眠。可他在的时候,是旅游旺季,找不到这种条件的。而如今他离去之后,冯嘉即使找到了这枕水而眠的好地儿,也只能独自消享,竟只觉得孤单。

      冯嘉拧开床头一盏小灯,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陈旧的书,那其实是一本日记。肖萌是沈阳人,大二暑假,冯嘉跟他回去玩。在夜市的地摊上,花大价钱买了一套古董《资治通鉴》,说是一九一九年版本,保护得很好,扁麻绳捆在一起,很有古风。而冯嘉竟在一册的夹页里,发现了一本日记。这些年,他一直把这本日记随身带着,那里的故事,读了很多遍,依旧视若珍宝。

      钢笔字已经不是十分清楚,字迹是幽雅的繁体字,冯嘉在朦胧灯下,似乎感到一扇徐徐展开的时空之门,再次投入到七八十年前,日记主人与那个叫做“仰恩”的世界里。

      “民国十八年腊月初八 大雪

      今年的腊八粥好象做得格外甜,孙妈解释说是用了北平送过来的蜜饯的原因。正跟奶奶吃着,五姨过来了,她自己亲手做了些,清淡不少,却不失甘香,连奶奶也赞她手艺不错。她说娘家的弟弟要来省城读书,暂时住在家里,等将来安定了,父母再置买地产安顿。早听说五姨的娘家弟弟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终于有机会见面,心中有些期待。

      奶奶没说什么,只说家里女孩子多,得好好安排。一边的大妹却是脸红了,嗔怪奶奶,女孩子怎么了?难不成能把恩表弟吃了么?她说得倒是自然,却不料论辈份,这肖仰恩还是我们的舅父呢!奶奶真的老了,竟没发现这辈份的差错,任大妹这般称呼,我心想,那也跟着叫恩弟好了。”

      “民国十九年 正月十五 晴朗无云

      恩弟恳求五姨允许他晚上跟我去看花灯那会儿,感觉他们两个更象母子。恩弟垂着双手,乖乖直立在五姨面前,语气恭敬,神态却是可爱。待得了应允,脸上笑得灿烂,那双黑眼睛,跟滴着水般地晶莹。

      我喜欢恩弟笑。

      通常十五的晚上一家人同吃元宵,今年却因为父亲繁忙,崇学也无法回来,只在晚饭时候,每人加了几颗元宵。我看奶奶不太高兴,晚上,又过去她的院子,聊了几句,她又要弄宵夜给我吃,连忙婉转拒绝了,还得留着肚子与恩弟出去玩时吃零食呢!

      恩弟一边等我一边在看书,见我回来,似高兴起来,连声问着,准备好了么?可以走了么?我看他在乡下长大,定是没见过什么热闹,便也迫不及待地领他出门。

      四平街口最热闹,不仅成排成排的花灯,亮得耀眼,零食摊子一个接着一个,糖葫芦,小糖人,炸元宵……我这两年也少出来,很多新玩意儿都叫不出名儿!恩弟果然是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可也看得出家里管得也紧,试什么都不爽快,迟疑地拿着,用眼神征询了半天才敢吃。最是喜爱观察他那时刻,吃到嘴里,似要反应一阵,才慢慢出了表情,多是欣喜,点头称赞。他猜灯谜才叫厉害,一个个破得不费吹灰之力,最难的,也不过歪歪头,抿着嘴,想了一会就出谜底,周围竟有人鼓掌。我跟着鼓励他,心里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猎书甚广,所学渊博,并且思维敏捷,谦和淡雅,真是难得的品质。

      月亮挂在中天,恩弟脸红了。”

      “民国十九年 正月二十 大雪,后渐停了

      约恩弟去北陵看雪,答应得照例很爽快。我看这小孩大抵也是先前在家里,给家人管得严,一直压抑着孩童的好动和贪玩,不然怎么每次约他出去,都这般兴高采烈的?可他又是畏寒的体质,家里人也是保护得好,我也怕惹他害了病,五姨岂不要责怪?他必是看透我的犹豫不决,给我看他外衣里的蹊跷,两只缝在宽袖里的口袋中,端正放着温暖的手炉,怪不得大冷天他也敢跟我出门!

      不禁想着如何细心的母亲,才能将孩子所有的细节都照顾得滴水不漏?看得出恩弟是蜜爱里泡大的孩子,他教养好,才华好,这些明显都是寄予大希望的父母,苦心调教出来的,又怕逼迫到孩子,又怕他朝着错的方向发展,要怎样的衡量才能自然而然地引导孩子的成长呢?肖家的父母在这方面,明显是成功的,一对子女都算凤毛麟角地出色了。

      恩弟好学问,好象什么也难不倒。只是他用雪团扔我,我假装恼了,拉长脸的时候,我看见他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眼睛里是犯错的孩子那种带着胆怯的内疚。被他识破以后,他奋不顾身地还击,笑声得那么响亮,那么清澈!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失神。自从与他相遇,似是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灯熄灭,注视着渐渐消失在灯丝间的光明,即使窗外流水孱孱,天籁如梦,冯嘉依旧无法入眠。遥遥地想着,他与肖萌的相逢是什么时候来着?那是一九九七年九月,新生报道的日子,目送远道而来的父母上了火车,回到寝室的时候,肖萌正拎着行里走进来,他对自己伸出了手,说,“你好,我是肖萌,沈阳来的。”自己也送了手上去,“我冯嘉,上海的。”那个叫肖萌的浓眉毛大眼睛的男孩儿,手掌温暖而干燥,而冯嘉觉得,自己手心好象流汗了。两个人是上下铺,肖萌在上,冯嘉在下,一住四年,都没有变过。那年的秋老虎很厉害,显得夏天格外长,军训时高高踢起的腿,无意碰撞的视线,模糊的记忆里,还有很多很多,初初就埋下的种子。大热天,打篮球热身已经是汗流浃背,围防堵追中,冯嘉冲着对面的肖萌,毫无防备地微笑……那一年,他们十九岁。

      大概因为晚上的失眠,早上起的晚了。在院子里刷牙的时候,发现几个刚到的年轻人,结伴走了进来,都因为古城朴素的清晨风光而兴奋着。冯嘉洗过脸,回屋里草草收拾了一下背包,将那本日记放进去,便独自出门。冯嘉没吃早饭,觉得肚子抽筋样地疼,他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停下来。念书的时候,因为冯嘉懒,总是肖萌负责去食堂打早饭,他会很耐心地站在最长的一排里,就为了买冯嘉喜欢的咸菜稀饭和炸馒头片。所以每次吃早饭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想起四年里的每一天清晨。天有些阴,太阳似乎只剩轮廓,从四方街沿着青石板的小道往万古楼的方向走,两边都是工艺品小店,前两天还拥挤得跟菜市场一样,黄金周一过,立刻变魔术一样清静下来,来往几个弯腰背筐的纳西族的老人,长长的巷子,再无喧闹。

      “民国十九年 三月初三 小雨,渐渐停了

      上午还下着雨,等我与恩弟吃过午饭,出了门,老天竟非常配合地停了雨,虽然也没放晴,风是渐渐起了,倒变得适合放风筝。走进北陵,几月前还是冰清玉洁,银装素裹的一片,如今树木已透着新绿。恩弟拿着他进城买的第一样东西,大风筝,紧紧跟在我的身后,一遍遍地说,你确定可以么?你会么?我没放过,不懂。你教得会我么?第一次,我发现这小孩挺啰嗦的。

      我们就在宽阔而无人来往的神道上开始,两边肃穆的石象生,象是观众一样,沉默地观赏。恩弟真的没玩过,连起码的要领也不懂。让他拿着线轴,我拎着风筝,迎风起跑。本来温顺的风,慢慢强硬了起来,这使过程变得顺利,风筝一脱手,几乎立刻就往上升。恩弟拿着的线轴很快就绷紧了,吓得他大叫‘我要怎么办?怎么办?’男孩子哪有不会放风筝的,他也算无师自通,很快掌握了这其中的规则,大风筝越发小了,恩弟的宽大衣衫却迎风鼓起,竟也象是只风筝,手中的线若不抓牢,也能随风而去的模样。他又在开怀地笑,天地万物,都因他那笑声,变得如此生动。

      大千世界总会因为一人,日日阳光明媚,而点亮我生命的人,就是那迎风而舞的少年吧!”
      “民国十九年 腊月初一 雪后初晴

      整个慈善晚会都很成功,我没想到恩弟能跟五姨一样,具备这么天生而来的能力,在任何环境游刃有余。说是帮忙,不过是提供他原家的一些免费的社会关系而已。若说实话,这些社会关系里,多是五姨帮忙建立沟通,大概更给恩弟面子吧?毕竟他是五姨的亲弟弟,而我们这一群乌糟糟的人,与五姨连一点血脉关系都没有,如说内外,绝对不如恩弟与她那么亲近了。

      恩弟是真不浪费机会,而且他运气也不错,崇学正好在奉天,他平时里回来得很少的,所以说恩弟是好运,崇学确实也多少帮了些,他这两年不一般,再不是十几岁的那个崇学了。可从慈善晚会上,恩弟似乎就一直注意崇学,脸上隐约流露着古怪的神色。

      车坏了,停在路边那瞬间。黑暗里,也能感受到他在狭小的空间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他提出‘男人与男人’的问题,就象是大力拉扯下,所有的伪装和保护,都给扯去一边,窝藏着的心思,再不能蒙蔽,赤裸裸露个干净,再不能隐瞒,要与他说……

      温暖的,柔软的,那一刻,感到季节跳跃过冬天,世界是一片春暖花开。”

      万古楼可以鸟瞰整个大妍镇,只见乌漆漆一片飞檐的屋顶,一幢接着一幢,一直连接到遥远天际,雪山横断。因在高处,起了点风。冯嘉觉得凉凉的风从脖子周围刮过去,头发飞扬,擦着脸颊有些痒。大三那年,冯嘉跟肖萌去爬司马台长城那次,也是个大风天。穷学生没钱坐缆车,爬到山顶已经是气喘吁吁,四下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肖萌打趣地说,‘多不好意思,成咱御用的地儿了。’沿着古老的城墙上行,有一段陡得不得了,不小心扭了脚的冯嘉有些吃力。‘来,拉着我的手。’肖萌又对他伸出手。不知道怎的,冯嘉就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这样对自己伸着手。可能也是四周没什么人,手递上去,肖萌这次握得很紧,半天也没松开。冯嘉终于站在跟他平行的高度,彼此对视着,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渐渐放大的脸。说不清楚谁主动,他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长久地也没分开。山风很大,头发乱了。心,也跟着乱了。

      从山上走下来,在小铺门口买了个粑粑,揣在兜里,又买了瓶矿泉水,继续沿着青黑的石板路往下走,直到科贡坊的河边,才坐下来,掏出东西来吃。水质干净,流得湍急,发出匆忙而悦耳的声音。太阳穿透了云层,天空渐渐也清澈起来,这使上午还稍嫌冰冷的空气温暖了一点,也赋予流水天空样碧蓝的颜色。四方街上,游人不见了,只剩生意清淡的小店,一家连着一家。冯嘉看着黄色的IC卡电话,忽然有了股冲动,想听听那人的声音。两个星期了,那人真的连个电话也没打。兜里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就怕错过了他想与自己说话的刹那,然而,倔强地,从未响过。肖萌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说要断,就一定断得了,都说近朱者赤,肖萌的果断,冯嘉是丁点儿也没学到。喝了两口水,感觉火辣辣的嗓子舒服不少,昨日还吃到想吐的粑粑,今日吃了,竟是什么味道也没品出来,果然悲伤的人比较迟钝。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画板支在对岸,正在专注地素描。明亮的光线,四下里飞檐白墙,古风犹存,冯嘉恍惚地想起那个肖仰恩的少年,似乎也是个绘画的高手……

      “民国十九年 腊月初八 晴朗,时而又有云,转眼不见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恩弟聚精会神在一角悄悄题了王维的一句诗,十分之切题,一幅淡雅隽永的水墨山水,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不禁又要佩服恩弟的耐心和沉静。

      他似长长出了口气,说,先生教他,书法绘画都能怡神养性,可要画出传世之作,却要先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我见他一副闲情雅志,心中有颇多感慨,我如他那般大的时候,也是成天少年心性,无忧无虑,可这世界,你越是了解得透彻深刻,越是觉得烦恼忧虑。明知恩弟这年纪是不会了解,何况他生长在肖家高墙大宅之内,父慈母爱,怎会明白这人间疾苦?又联想到自己暗地里的活动,对原家传统的怃逆,家庭长辈之全不理解……便更加觉得悲愤由心而生,先前观看恩弟做画时,宁静的心情,再也寻不找踪迹了。

      恩弟冰雪聪明之处常常在于,他似乎并不完全认识你,却总能理解人的心情。我与他说心中的矛盾,他总是洗耳恭听,并且总能指出些不同角度的道理,完全不象个十几岁的少年,让人不能不信服。我只稍微发了牢骚,他就明白,轻言道,‘这世上幸福的定义,本就因人而异,一人看是高尚的追求,在他人可能就是徒劳的争取。所以,取悦天下每个人是很难的,只有自己的心知道,你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所以,要想幸福,听听你自己的心吧!”

      “民国十九年 腊月十七 阴天,似又要下雪

      奶奶的寿辰近了,一群人集中在大妹那里,核对给奶奶的礼物,怕得是重复。早就说这种核对要早些进行,个个拖着,拖到最后一天,果然三妹跟二妹是买了一样的东西,整个下午都在争着谁该送,谁赶快改主意。最后给她们烦得紧,只得把我的礼物送给二妹,反正明日要起程去北平,赶不上奶奶的生日,等回来再补上。她们见我有些火,也忌惮些,不再吵了。

      崇学前两天才去的保定,今天竟又赶回来,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他说只呆一晚而已,明日也要起程,说可以与我结伴。路上有人聊天自是好事,只是他一过来,就与恩弟在一边靠窗的小桌上喝茶聊天,倒象是格外相熟了。记得恩弟是说过在他面前比较拘谨,如今看来,是早就克服那生份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奇怪。”

      “民国十九年 腊月十五 多云,灰朦朦的

      从日本宪兵队出来,就看见崇学的车停在一边。有司机在,他也没说什么,只短短说,改天到我家里吃饭吧!很久没跟你谈话了。崇学小时候不在原家长大,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跟二爷回来,后来进了东北军,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极少有机会见面,更别说吃饭聊天。我觉得,我与家中那门房的老王都比跟他熟悉些。父亲说,我要与他合作,把原家的产业发扬光大,我就经常纳闷,怎么兄弟却落得合作的关系?车子是开到原家,他也下了车,说有事情跟父亲商量,分手前,似乎犹豫着,跟我说,仰恩知道你的事儿了,挺着急,你去看看吧!

      尽量把事情说得没那么严肃,可我觉得恩弟心里却是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了。他水晶心肝,联想前因后果,大抵是猜测到差不多。一进门,看他在窗前反复写着相同的字,也不分结构规格,密密麻麻挤在一处,他只有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这么不求章法地写字,可见这一个下午是怎样煎熬的了。顿时,心里有些愧疚,如若这一生早早了结,又怎放得下心头这人,他那明亮的眼,淡薄的唇,他低声的呼唤,高昂的笑声……放不下,舍不得。

      温润眼光之中,我深深地沦陷了。”

      冯嘉低头想,“沦陷”指的是什么,再一抬头,却因为在阳光下阅读太久,有些头晕目眩。慢慢地,身体感到疲乏,也惊觉自己在石板上坐得久了,腰也酸,腿也麻,一路走回客栈,姿势都很古怪。经过“左岸”咖啡厅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流水的表面,闪烁着金色的光,象是下了咒语,茫茫地,又想起日记的主人跟仰恩,是不是发生了关系呢?否则,所谓的“沦陷”,是怎么样的“沦陷”?只在感情上么?

      从精神到□□,冯嘉与肖萌都因为对方“沦陷”过。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工作都找得差不多,同学彭举明甚至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因为大家关系不错,帮他搬家,刷墙,打扫卫生,忙到半夜,寝室楼已经锁了,回不去。搬过来的东西里,只有一个双人充气床垫,什么家具都没有。他家是北京的,于是回父母那里睡,让冯嘉跟肖萌睡那张床垫。

      午夜无人,四周光溜溜的白墙,硬梆梆的地板。关了灯,只有雪白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中央,冰冷的水泥地,更显得结了霜一样冷。肖萌黑暗中偷袭上来的时候,冯嘉打了个冷颤,四年的感情,似乎走到定义的关口,要么同心协力,要么一拍两散。毕业,可以是分离,可以是团聚。肖萌进入他身体的一刻,冯嘉精神上竟是欣慰的。漂浮暧昧的四年,一切终于有了着落。

      太阳落山,屋里黑下来。冯嘉知道自己生病了,身上觉得冷,牙齿也打颤。拿着牙刷在庭院的水龙头处清洗的时候,还是抖个不停。早上刚搬进来的一群人也回来,在身边的位置边说笑边洗漱。一个人正挨着冯嘉,好心地问他:
      “你没事吧?”
      冯嘉抬头看了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起来象出来玩的大学生。他摇头说,“没事。”
      “是发烧么?我包里有退烧的药。”
      “不用,我没事。”
      “那好吧!”那人很热情,冯嘉的冷落明显没打击到他,“需要你说一声。我叫迟斌!在院里喊一嗓子,我给你送去。你是二楼靠天台那屋的吧?”
      冯嘉点了点头,离开了。他注意到那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也伸出了手,却因为自己假装看不见,缩了回去。如果将来你还要放开,请不要对我伸手,我,不需要。那一刻,竟有种类似愤怒的情绪袭过心头,冯嘉却分不清,气的是肖萌,还是自己。

      披着肖萌留下来的外套,继续借着昏暗的灯光阅读。

      “民国二十年 腊月二十八 天放晴

      父亲终于找我谈话,却没有谈我资助抗日联军的事,只说原家的产业想往海外转移一些,需要有人在国外接应,所以觉得我趁着这个机会出国学习一下。虽然我心里也是清楚,这是厌倦我在这里‘捣乱’才发配海外,但他总算用一种可以接受的口气和途径来与我商量,我也不便去辩解争论,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资本转移确实是真,这几日,我也是北平天津地跑,为的其实也是这事。我心里是有自己的算盘的,只要恩弟跟我一道去,倒也可以在海外逍遥快活。

      恩弟在奶奶生日一过就跟五姨回家了。原家过年一向是大事,很少准假过年回娘家的,只是父亲似乎说了话,奶奶也不说什么。

      明日便起程去海城,今夜心里又觉忐忑,计挂着万一恩弟不肯,又或者他父母不肯呢?一旦不能同行,这几年的分离又怎么熬?如果那样,自己也不出国了,怎么也得想着赖下。

      奶奶她们又催我出国前结婚的事,我这次是发了通脾气,难道我对她们唯一的意义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么?怕我在外面死了,原家断了后?奶奶被我这么说,吓坏了,连声哄着。我不想跟没有感情的人结婚,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可我们不能结婚,因为他是个男的!心里觉得气愤,才会吵得不顾一切,倒把她们吓住,再不敢跟我提结婚的事了。”

      “民国二十年 正月初六 大雪

      看着恩弟摘抄的五姨书信里对我的描述,我承认,那一刻,心灵震撼得无以复加。我不知道,他那颗小小的心灵,早已经被我占了个满。他说我引导他走进一个新世界,我又何尝不是在他身上看到崭新的未来?邀请他与我留学并不艰难,因我知恩弟那颗纯粹的心,已交付与我,他信任我,依赖我,在任何时候,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与我在一起。而我也遂感到肩头的责任,不能辜负这样一份美丽的重托。

      说服肖家二老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好在他们也没有赶我走,还安排了客房让我住。我也不心急,反正他们不放手,我是不会离开的,大过年的,他们大概也不想我一个外人这么打扰。我依旧做不识相的客人,白日里与恩弟弟聊天,缠着两位老人,不管谈什么,总能变着法儿地转到出国的话题上来,我看他们已经十分厌烦我了。

      五姨亲自出马,果然效果不凡。肖老爷点头的瞬间,我看见温暖的微笑,象春日一朵缓缓绽放的花,在恩弟如释重负的面颊上展开。肖老太太疼宠地摸着他的头,又往怀里搂了搂。他们那么郑重地把恩弟交与我,那是肖家最珍贵的宝贝,他们不太放心,依依不舍地放在我手心。

      我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天长地久,但愿一试。”

      这世界上有永远么?你找到答案了没有?与你的恩弟天长地久了么?昏沉中,冯嘉只觉得象是给枷锁束缚了思想,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七年啊,七年的感情就能说断就断了?肖萌怎么走得那么干净?他怎么抽身抽得那么痛快?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冯嘉感到自己似乎哭喊出声,是不是惊动了邻居?有人闯了进来,在耳边呼唤,没有名字,那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他在叫谁?冯嘉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孤身一人陷在一片汪洋之中,四下里就是漫无边际的水,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他漂浮着,水波悠悠地,载着他,他不知道要飘向哪里,管它东南西北,又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这么昏沉了多久,感到刺痛,感到有人似乎一直守在身边,冯嘉什么也不理,他想,就随波逐流一次吧!再不去管束自己。

      醒来的时候似乎是下午,身边是张有点熟悉,又叫不出名字的脸。那人见他醒了,十分高兴,说道:
      “你醒了呀?醒了就好!你记得我么?”见冯嘉仍在混沌之中,又接着说下去,“我叫迟斌!”
      他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次冯嘉没有转开眼睛,他把手递上去:
      “冯嘉。谢谢你。”
      迟斌说昨日听见他在说胡话,又不敢进。后来见情况也不好转,门又没关严,才来观察情况,发现冯嘉烧得很厉害,就去找了医生,打了针,烧才退了。说着又出门,端了一碗白粥进来,
      “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东西吧!”
      冯嘉被迟斌的热心弄得有些尴尬,吃过以后,也觉得身上多了力气,便走到门外的天台上晒太阳。迟斌见他好了,就跟朋友出门玩,留给他两本国家地理杂志解闷。

      冯嘉想着那日记中的两人,最后到底如何了呢?他们在国外好么?在一起了么?客栈的二楼天台,是伸出去的,可以看见暮色中,蜿蜒小径上匆忙走来一人,那人一抬头,正与冯嘉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心,在那一瞬间,没有跳动,整个身体都是安静的。肖萌,已经离去的肖萌,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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