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之下》明夜天涯

29、第二十九章

　　夜色下，海浪汹涌地撞击堤岸，在虚空中久久回响。

　　客厅里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而陆承天躺在自家卧室，清醒得如同落入风油精的蜜蜂。

　　如果没有KTV门外那场爆炸，林霰此刻应该安然地睡在他身边。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会一层层剥开林霰那总是无懈可击的面具，看清他皮囊下那颗灵魂是什么颜色。

　　可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全然打断了他细水长流的计划。林霰太过狡猾，只要他不想被他找到，他一时间根本无从得知他的踪迹。

　　窗外一点月光照亮了床头柜，上面是一个不大的加湿器，林霰执意添置的。深港市靠着海边，湿度还不至于低到需要加湿，他只是为了在里面添加柠檬香茅味道的精油，美其名曰助眠，搞得陆承天也习惯了这个香气。

　　不知是因为这个自然味道的香薰，还是因为林霰睡在身边，陆承天这段时间极少做噩梦。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加湿器，一阵香茅味的水雾在屋中氤氲开。

　　手机屏幕照亮了他有些疲惫的脸。他利用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权限登入内网，在人员搜索里查找“林正锋”，一张眉眼和林霰有些相似的证件照映入眼帘。

　　男人看起来有些板正，没有林霰那种斯文败类的气质。信息系统显示了他的学历和在南城分局的工作经历，但终止于2010年6月——也就是他开始去金三角卧底的那年。拉到最底下，一行短促的句子概括了他的结局：任务失败，记过处分。

　　如果林正锋死了，那么他的头像应该是黑白色，但系统里却仍旧是彩色照片。那么，他是在哪次任务中失败？现在人又在哪里？

　　陆承天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他决定立刻去找林霰。无论他在哪里。

　　打了上百通电话，得到的回应永远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不开机，再精准的定位系统也是白搭。

　　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当他半夜回到市局的监控室时，迎接了好几拨昏昏欲睡的值班人员震惊的目光。

　　他要调取的，是那辆套牌的白色丰田保姆车的监控记录。

　　下了高速后，那辆车驶入一条村道，随即因为村道旁摄像头年久失修而失去轨迹。等到了村道尽头的红绿灯摄像头，就再也没有出现那辆丰田车的影子。

　　陆承天看着监控里村道两侧的路况，盘算着两种可能——要么是中途下车，要么就是中途换车。如果下车的话，荒凉的村道两旁全是芦苇荡，带走他的人至少是要医治林霰，而不是想弄死他，所以这个可能性基本排除。

　　那就只剩下换车一种可能。要把伤得那么重的人带走，至少需要一辆大一点的车，可以让一个成年男子横躺的。从监控消失的地方，到村道路口的红绿灯，距离不过五公里左右，开车的话，在车流并不大的情况下，最多不过十来分钟。

　　顺着这个思路，陆承天花了不到三十分钟，筛查出三辆车。查看完这几辆车的行动轨迹后，他得知了林霰所在的那家私人医院。

　　黑色轿车穿过夜晚的城市和寂静的村道，风自耳边呼啸而过，草木的气息越来越强。很快，他开上了那条滨海大道，灌进来的风似乎更凉了一些。

　　当陆承天满眼血丝、一脸胡茬地出现在慈和医院时，前台的小护士昏昏欲睡。

　　“您找谁？”似乎是感受到眼前帅气青年杀神般的气息，小护士骤然警觉，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一旁可以一键呼叫保安的电话。

　　陆承天利落地从掏出警官证，放缓语气道：“麻烦你配合调查，不要声张，案件还在保密期，如果泄露了案情，你要承担法律责任。最近一个月的入院记录我看一下。”

　　小护士是个新来的，因为资历浅，就被安排在前台值夜班。但凡是个资历深的，都会打电话请中层管理人员来处理眼前的事。毕竟入住慈和的，都是她惹不起的“大人物”。

　　然而此时此刻，出自对眼前青年的本能信任，也可能是单纯被对方的长相征服，她点头如鹌鹑，立刻翻出了对方需要的那本册子。

　　由于价格门槛太高，过去一个月入住的不到十人，陆承天立刻就看到了林霰的名字，以及“家属”栏龙飞凤舞的“周慕白”。

　　——果然是他，看来他和御龙KTV当晚发生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小护士眼睁睁看着陆承天的脸又黑了几分，颤颤巍巍地接过他递回来的册子，看着他匆忙走进电梯间。

　　林霰已经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陆承天避开巡夜的医护人员，悄然推门而入。

　　没有强烈的消毒水味，倒有一阵花香，来自窗台上一束幽静的百合。

　　他反手带上门，在靠近病床时，心跳骤然加速。

　　这是他第二次和林霰在医院见面。上一次，两人死里逃生，他扎了一手碎玻璃，执意拉着林霰做全面检查，发现了他一堆毛病，正要关怀病号的时候，那人却“越狱”去和周慕白在深山会所“”。

　　那时，他对林霰充满怀疑，林霰随意一句带点“堕落”气息的话语都会激起他的愤怒。

　　那毕竟是他视为灯塔、带他走出深渊的人。

　　可如今，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那本老旧的黑皮笔记本，还有隐藏在衣柜深处的惊天秘密，却都让他重新审视林霰。

　　扪心自问，他仍旧对林霰还抱有一丝怀疑，但此刻，却只想把人看在自己身边，好好地保护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借着走廊和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打量着病床上的人。

　　点滴无声滴落，顺着透明的胶管输入他瘦骨嶙峋的苍白手背。他的护颈已经拆了，更显得脖颈纤细，如同随时会被摧折的芦苇。由于无法完全恢复正常饮食，他的眼窝似乎更深了，原先略显柔和的下颌线条如今锋利得不近人情。

　　林霰没有穿病号服，露在被子外的肩背缠满绷带，露出半截深陷的锁骨，额上也仍旧缠着绷带，右耳后侧有一道结痂的伤口——好在看起来不深。

　　陆承天一时间只觉得呼吸凝滞，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关节发白。来之前，他脑海里掠过两人之间可能发生的种种对话，追问和坦诚，或是追问和隐瞒。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的呼吸不由得加重，仿佛忍耐着强烈的情绪。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上细窄的雕花玻璃将他的影子投射到林霰身上。

　　陆承天有些后悔半夜三更来找人。

　　他的目光扫到了一旁的陪护床上，正犹豫是在这里等他醒来，还是在车上将就一宿，林霰忽然缓缓睁开眼睛。

　　“谁？”他的声音缓慢低哑。借助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身侧修长挺拔的身影，和对方眼角滑落的那滴泪水。

　　林霰不由得有些头痛地闭上眼睛，没打点滴的那只手却被有些冰冷的掌心紧紧握住。

　　“痛吗？要不要喝水？”陆承天声线有些嘶哑，喉结狠狠滚动着，心如刀绞。

　　他感到掌心的那只手比之前更加嶙峋冰冷。对方却微微用力，回握了他一下，带着一丝很“林霰”的嘲讽，笑道：“至于吗？你要再晚点来，我都该回去上班了。”

　　见陆承天仍旧不语，他淡淡道：“行了，别干站着，帮我摇下床，渴了。”

　　陆承天这才回过神来，打开了一旁柔和的夜灯，用饮水机接了杯温水放在一旁，插上吸管，接着缓缓将床板升起，半搂半抱地一手把人圈在怀里，就着这个姿势喂他喝水。

　　林霰：……

　　他在陆承天有些强势的禁锢中不自在地喝了口水，嗓子终于舒服了些，才缓缓道：“陆队，我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什么？按照你一贯秉公执法的铁腕作风，此时此刻，你们应该抓我回去，用一些‘文明友好’的方式加以拷问，而不是半夜三更来上演这种深情戏码。”

　　他说得没错。哪怕是在爆炸案现场他救了陆承天，可他出现在302号房，放走七条和八筒，以及林献熟稔地叫他“小林哥”，都足以作为他深涉贩毒集团的证据。

　　如果不是赵一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及他在他那处老旧小区的公寓里发现的秘密，他哪怕再感激林霰救命之恩，也会想抓他回去亲自拷问。

　　“你亲都亲了，抱也抱了，还想假装我们形同陌路？”陆承天用拇指轻轻擦去他唇角的水渍：“友情提示一下，那是我的初吻。”

　　林霰半口水还没咽下去，闻言呛得咳嗽了半晌，陆承天贴心地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将水搁在一旁。

　　“你也说了，我们的刑讯方式‘文明友好’。就现在，可以交代了吗，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