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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雅安 ...

  •   他给了我一碗汤
      1 熬散不开的孟婆汤
      九冥之下,我呆了已经二十年。

      过了二十年,孟婆仍兀自全神贯注于身前那一盅久久熬散不开的孟婆汤,看着那些只会冒泡不会减少的粘稠状物体脑门直喷火。奈何桥那边来了人,于是孟婆不得不忿忿从忘川里舀上一大勺忘川水兑进孟婆汤里,然后给那些急着转世投胎的人饮下,匆忙间忘去前世的纠葛。

      今天孟婆又一次瞎了她的老眼看到了我,于是她恨恨地提起手中的碗便往地上狠狠一摔,经历千万年之久的奈何桥上青石板立时就绽开了地府许久不见的曼珠沙华,妖艳的色彩让我这个做游魂做了二十年的半鬼垂涎欲滴。

      “竖子不得踏上奈何!”孟婆尖叫一声,“你怎的还死赖在这碍着我这老太婆的老眼,当真是想要再过上三年五载的魂飞魄散不是?”

      孟婆生起气来其实很好玩,一张脸只能看见那双眉还是唐时流行的“双眉画作八字低”,每次都能逗得我不留情面地捧腹。

      于是之后奈何桥上又会开出一朵曼珠沙华,妖艳的色彩仍是让我垂涎。

      “孟婆孟婆,你怎的还会与她生气!”式微从奈何桥西南方向的一条羊肠小道追过来,气喘吁吁,脚下稍停,还没来得及喘上够本的气便匆匆上前同孟婆说话,“芙雅这厮二十年过去了都还是这副德行,你就硬要和她见一次吵一次,就不能消停一回麽?”

      式微口头上虽是教训,表情上却是很无奈。

      孟婆气呼呼地收回了钉在我身上的眼神,转而将所有的愤恨都化在那一窝怎么熬也熬不散的孟婆汤中,另一只舀忘川水的手手下轻重也不分,一撂勺子,不小心将里面的忘川水洒了出来,正好溅在了默默走上奈何桥讨要孟婆汤的一枚鬼魂身上。

      “嘶啊……”

      鬼魂独有的阴森尖叫从那鬼魂空空的喉道生出,如突然间绽放的曼珠沙华,一下子便绚烂了所有魂魄的耳膜。虚无的双手下意识的紧紧护住胸口,那枚鬼魂仍在做着无谓的挣扎。

      “要死!”

      这回换式微在惊声叫嚷,拈出了怀中我无聊时送她的帕子急急上前去给那鬼魂擦拭。期间那鬼魂的鬼吼鬼叫也一直没停止,喑哑之下被逼得尖细的声调让九冥之下久久沉溺在沉重过往的残魂欢喜得无法自拔。我双手抱怀瞧着这出好戏,其间不停躲避孟婆向我砸来的瓦碗,瓦碗碰触桥面发出的清脆声响与那鬼魂的尖叫交相辉映,煞是好听,我眯眯眼沉醉,更为快速的躲闪孟婆砸来的瓦碗。

      终于,那鬼魂终于停止了她的嘶叫,生生止住了九冥中久违的饕餮大宴,整个九冥啥那间便安静下来,沉沉如一潭死水。

      式微在擦拭干净了那鬼魂魂体上的忘川水后,终于还是赶回阻止了孟婆的继续发难。

      “芙雅,你马上给我回去反省!”

      式微是真的生气了,红了她的那张小白脸就冲我吼。

      “还有,给这位小姐道歉!”

      我还没有出声呢,式微就又开始冲我嚷,我不想与她争执,道歉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撇了嘴,瞄了那魂体一眼,弯腰道歉。

      躬身的时候我在偷笑,式微这人嘴就是甜,那魂体一瞧便知是四十将近,她还软巴巴的上去叫小姐,真是笑煞我也。不过回想起那魂体有些惨白的脸孔时,我却再也笑不出来,只怔愣了那么一下,我猛的抬头,眼帘中便重新映出那鬼魂脸面上雕刻在脑子里的面容。

      我嘴角微微上翘,笑意不禁如春天的藤蔓疯长。

      “诗如小姐,好久未见。”

      本为道歉而躬下的身子顺势化为请安,二十年过去了,埋在魂体里面那些久不动用的礼节如破开了壳的黑暗一般迅速在身体扩张。我半眯着眼享受这突来一刻带来的舒适,手下翻转。
      2他给了我一碗汤

      脑中思绪再度平静下来之时,已是在距九冥万里之遥的苍茫大地。我闭上眼睛感受大地久违的苍凉,贪嗜鼻尖跳跃着的泥土淡淡的腥味,手中捻着之前顺手从头顶落下的叶子。

      这算不算是苍天庇佑,我终于毁了柳诗如。就算我不能在做人的时候将她击败,但是我终于在等了二十年之后亲手将她的魂魄打散!想到这我不禁浅笑起来,心中的愉悦像是生出了翅膀的鸟,扑哧着双翅直溜溜便跃上了万丈的高空。临行前式微还有孟婆警告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只有三天,东西找到了一定要马上回来!”

      不知是不是她们忘了,九冥三天,地上三年,三年之内让我去找柳诗如万幸遗失的一缕魂魄,然后带回幽冥将之救护投胎?我的脑子里又开始无边无尽的遐想,孟婆的糊涂脑子便也罢了,陪着孟婆久了,连式微的脑子也不灵光了,我好容易将这生前死后二十多年未了的心愿完结,又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将柳诗如的那一分魂魄带回幽冥去救她?

      这就是读书人口中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看来那些只会迂腐读书的酸秀才说出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

      我这样漫无目的的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

      西湖湖堤白沙向来以断桥残雪著称于世,堤间繁杂的乱花交映地面青翠的浅草,混着西湖湖水特有的潮湿味道形成独特的风景。此时正是春分时分,冬季的积雪已经化开,万物复苏,花开虽未至纷繁却也小具规模。杭州城中颇有文人雅兴的大家闺秀也趁此光景纷纷御着自家马车来到这西湖白沙堤上,手中执着粉色团扇,身披淡色风衣,鬓角贴黄,唇点朱丹,娇艳动人。有意或是无意来到此处的各种才子也是趁此机会一饱了眼福,两个眼珠子粘在了人家小姐身上霎时间就移不开眼。

      我躲在已经生出繁茂枝桠的大树之上,眼见着一位纸扇置于胸前半天没动静的书生傻愣愣撞上了另一位同样模样的书生身上,摔了个大马哈之后狼狈爬起的傻帽模样,笑开了花。

      “公子哪来的话,妾身未明,望公子口下留情才是。”

      有柔柔的声音从树下传来,间或后面还跟着或熟悉或陌生的笑声。我循声望过去,视线中突地映进一张秀气的脸。

      是个老熟人——文涉琪。于他……爱上不过是因为一碗汤,在我与童妈妈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他拖了小莲送来一碗汤而已。就因此我还差点与他私奔,弃了“琦玉阁”当家花旦的架子。现在想来,还真是糊涂,要不是那时候他莫名出了事端,好生生的人死瘫在了西湖的堤柳边上,或许我就会那样随着他去了。

      此时竟然会重新遇到他,不得不说,我心底的欢喜还是满满的将要溢出来。

      欢喜的时候便要极尽欢喜,于是我也没矫情,翻身下了树,正好挡在文涉琪还有与他同性的那位富家小姐身前。

      “芙雅见过文公子、小姐。”我盈盈拜下,童妈妈教出的姑娘可个个都是顶尖的,当初为了学这些规矩我的掌心也吃了童妈妈不少的板子,现在做来,也只是将当初在琦玉阁每天要做的事情重新做出来而已。

      “这位姑娘……便是?”

      没想到文涉琪没有出声,倒是他旁边的小姐先发出疑问来。我但笑不语,只盯着文涉琪看,只看得连他也不好意思,红霞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耳梢。

      “文公子现在可有空?”我开门见山。

      “看来……倒是我的打扰了。”

      文涉琪还是没有说话,他旁边的姑娘倒是活泼得紧。我终于正眼去瞧那姑娘,灌满了兴致与趣味的大眼里面慢慢都是抓住把柄的小得意。不知为什么,望着这小姐的眼睛,我脑中竟突地闪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可是我再细看下去却又明明白白的被脑海中记忆提醒,我确实不认识她。

      “慕容小姐……”文涉琪终于出了声,虽然不是对我说话,有点遗憾。

      “诗如在那边呢,那我就过去了……”慕容掩嘴而笑,转身欲走。

      “慢着……”慕容刚刚好像说了一个我现在十分感兴趣的名字,弄得我现在对文涉琪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奴家认错人了,还望公子小姐见谅,告辞。”

      打完招呼走人,既然没了兴趣,又何必多呆?
      3 我给了她一碗汤

      找到柳诗如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杭州知府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生得一副好相貌,是个男人就会想着要把她给娶回家的。

      算算日子,柳小姐今年十五,刚刚及笄,可正是博好感的好时候。所以,此时哪里人最多,柳诗如便是在哪里。

      也是因着此,我很快混进了试图接近柳诗如的那批人中,众星拱月般迎着柳家这朵娇花出游。

      旁边自诩风流才子的酸儒书生手中纸扇乱舞,嘴上侃得昏天黑地草木皆惊。我堪堪躲开那人嘴中溅出来的唾沫星子,索性暗中给柳诗如施了个法,让她待会周围没人的时候去到白沙堤西南边的一处僻静的地方等着我。我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去到杭州城内逛一逛,采购点好东西。

      退出汹涌的人潮自然比进去要容易些。我勾翘起脑袋上的小辫子,得瑟地晃着,脚下微微使力使了个移形换影直接来到城门外的一处僻静地,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来进城。

      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街道上的人不是很多,我轻松便寻到了药铺子,抓了两味寻常的草药,在侍童狐疑的眼光下嘱咐他将这两味药材给我好好煮干净咯。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侍童用药罐子给我装好那些药水,然后收下我比本银多了比不止两倍的赏钱。

      再一阵胡乱瞎逛,时间已经过得七七八八。我手下翻转捏了个诀,让柳诗如现在就去到那处僻静的地方。

      到的时候柳诗如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等着我,没了众星拱月的小姐架势,在我看来,柳诗如不过是一个美貌女子,满身的才情也不过尔尔,一身所有不过驾之于父辈之上。我一向不喜这种千金小姐,仗着自家权势对琦玉阁的姑娘极尽百般凌辱之能事以突显自己的高贵。

      乖乖让她喝下我的这盅草药,眼见着她全身的魂魄蠢蠢欲动就要上浮,我喜上眉梢,掐了个诀就要收取柳诗如的一丝魂魄。

      正待水到渠成之时,旁边的草丛却传来一声脆响。我急急收手扭头望去,只见得文涉琪慌慌张张落跑的背景。我咬牙发狠,再顾不得柳诗如的身体,一下将她那丝魂魄全部抽取,然后反身去追文涉琪。

      文涉琪是个文人,家中富贵无双,常年养在妇人家的后院里头,脚程自然不快。我三下两下便追上了他,堵在他的前面,莞尔一笑,欠身道:“公子可是想念芙雅了,这般耐不住性子了麽?”

      文涉琪被我吓得连连后退,腿软之间还被身后的树枝绊倒狼狈的摔了个跟头,我浅笑看着他,脚步轻轻的跟着,接着道:“公子怕是忘了芙雅了,公子有慕容小姐这般如花美眷在侧,又怎会思念芙雅呢?”

      “你……你不是芙雅!你……你别过来!”文涉琪颤声冲我吼,隐约可见他抖得厉害的双手。我心中冷笑,暗恨自己当年怎么就会看上这么一个窝囊废,金玉其外,却连一丝男儿的气概也无。

      “公子让奴家滚,可真是伤了奴家的心呢!”我蹙眉捂胸,心中的不耐如疯长的藤蔓。

      “既然伤了奴家的心,公子可要赔我!”

      ……

      文涉琪的惨叫声全部隔绝在了这一方小小的结界里,我闭上眼尽情享受这场饕餮,贪嗜着空气中一粒粒鲜血的味道。

      良久,我终于从那阵兴奋中脱出,重新将视线转投在文涉琪惨白的面容上。

      他真的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唇红齿白,肤如凝脂,就算是琦玉阁里面万里挑一的小倌也是无法同他相比的。

      我曾经欢喜过他,还真是有趣。
      4 他说这汤汤水水的一点也不好喝

      再过两月就是今年的鬼月,还有六十三天便是七月十五的鬼节。

      我遣开跟在身边的小厮,一个人在观音庙寻了处阴暗的角落呆着,只等童妈妈能够早些把那群姐妹带出来,好和她们一起赶快回琦玉阁歇着去。

      我终究是个鬼魂,见不得这佛光普照的光辉。三年前上天怜我,在我取了柳诗如魂魄杀了文涉琪的后一天中,又何其有幸的撞上了琦玉阁姑娘们集体出游的日子,然后在那群女子里面轻而易举的找到了还因为文涉琪突然死亡之事而愁眉不展的“我”。身边依然是翠羽,见童妈妈走远了偷偷的安慰我,说文公子死了是天意,小姐的良人必在不远的将来。我拂手打断她的话,随后笑话她是不是姑娘大了想要嫁人了。

      翠羽羞红了脸转过头去,眼中盈盈带有丝丝泪光。

      我没再去看她,只想着今后三年里可要安安生生过点小日子。昨个儿不过是想偷回懒直接从柳诗如身体里把那一丝魂魄抽出来,却不料连着把文涉琪也给杀了。要是再这般胡闹下去,那群小鬼不识趣的跑去阎王殿告状,我和孟婆式微可就死定了。

      那时正好琦玉阁举阁搬进京城,我也就顺道跟了过去。一晃三年过去,童妈妈感叹还是杭州生意好做,便在一月前举阁迁回了西湖。

      “小姐,童妈妈让您快些回去,众小姐都在庙门口等您呢!”翠羽估计是从小厮那得了消息寻过来,我给她做了一个鬼脸,欢快的同她一起回去。

      “哎呦!”

      时不时就转身数落我的翠羽终于遭了报应,一下撞上前面进来观音庙的香客。那人没多说话,倒是翠羽一个劲儿的拖着人家道歉。我先是在一边乐哉乐哉的瞧着戏,后面见那人真有些不耐烦了,这才赶紧的拉开翠羽,笑着冲那人道歉。

      “小姐不必多礼,实在是在下莽撞了。”

      那人手里拿着剑,鲜红的剑穗子搭着翠绿的翡翠,一时间闪了我的眼。

      “芙雅多谢公子。”

      我也不客气。

      又是老熟人!我抬眼看他,心中的苍凉与欢喜竟然一时间斗争得难解难分。他仍是这般英俊,如刀削坚毅的线条配上他天生不苟言笑的脸,我在那时竟然也是糊涂了,竟然分不清心中对他的感情来。

      匆匆告别,我又渐渐远离了那剑穗子,心中却似在不断的拉扯纠结。

      “小姐喜欢那位公子吧?”翠羽偷偷掩嘴取笑,“除了……可好久了,没见着小姐这样对一个陌生的公子了!”

      翠羽心中的喜悦总是那么容易感染人,我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静静从门帘子的缝隙中瞧翠羽一路都掩不住笑意的侧脸,心中竟然开始轻松起来,鼻尖的那抹血腥与胸口的饥渴也逐渐减淡。

      齐友彦,你是不是如我记挂着你一般,同样也在记挂我呢?

      回到琦玉阁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累,翠羽同童妈妈说了声之后,我便离队回了屋子休息。近来总是犯困,也不知是为何,总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罢?

      我一面无聊的细想,一面整理衣裳上床睡觉。

      “芙雅,芙雅,你歇着了么?”

      童妈妈在门外敲门。我与翠羽均觉着奇怪,却也没多想,只是应了一声“还没歇着呢”。

      就听得童妈妈的声音愉悦起来,“有位姓齐的公子找你,你准备准备!”

      翠羽嘟了嘴就要拒绝,我却抓住话中的关键字眼,抢在翠羽之前答应了一声。

      翠羽虽是不解,也没再吭声。

      过了一会儿,屋门应声而开,进门的果然是齐友彦,我透过屋子中间薄薄的纱帘细细端详全身粉嫩不堪的齐友彦,蓦地竟然出声发笑。

      “姑娘是在嘲笑在下吗?”

      “非也,公子多虑了。”

      我笑道,起身掀开帘子将齐友彦迎进来,翠羽从屋外走进来,手上端着小厨房里常备的暖身汤。现在虽然是开春,却仍是有些凉,喝点暖身汤很舒服。

      “不用了。”他板着脸推开翠羽送上去的手,淡淡道,“汤汤水水的东西,喝这劳子做什么。”
      5 他说这是你的报应

      日子过得飞快,两月就快要过去,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三,再有两天便是阴气至盛之时。

      我闲适地享受环境带来的舒适感,打着团扇准备出门。翠羽边给我收拾出游用的东西一边打趣:“小姐最近可是越来越喜欢出去了,这是小姐变了呢?还是小姐愿意为了某个人而改变了呢?”

      翠羽特意拖得长长的语调很是韵味,我扭过头不想再玩这些无谓的游戏,提起裙角便踏出门槛。

      掐指算算,离那天……不远了。

      半是沉重半是轻松,一如忘川河里面表面溜滞缓慢的河水底下去波涛的暗涌。我提步上了马车,驱车到了同齐友彦约见的地方——西湖画舫。

      芙蓉帐暖度春宵,西湖之上,幽幽画舫行于流水之间,身下是摇摇晃晃的船体,悠悠畅望于西湖之上,点点水墨化于心间。

      齐友彦端坐在舫间尽头,矮桌前斜置着一把流光剑。

      “芙雅见过公子。”我上前行礼,寻了处离得他近的坐塌坐下。

      “你可认得慕容薰?”

      没有什么开场白,齐友彦劈头就问,我被问了个莫名其妙,一时间忘了开口回话。

      “认得不认得?”他好像很着急,手自然而然就按到了剑柄上。

      我失笑,随后略略回忆了一下,似乎,这两世我都没遇见过……哦,对了,那次文涉琪旁边慕容小姐,怕不是她吧!

      将自己的回忆全盘托出,齐友彦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愁眉不展。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还未待我将事情问出口,就见他执了流光走得飞快,眨眼间便没了他的身影。

      又是两日过去,今夜正是七月十五。这两天齐友彦没有再来找我,断了连着两月都是来琦玉阁寻我的习惯。童妈妈特意赶来问我这是怎么了,我抚额不想与她说话,推脱说我身体不适,将她请了出去。

      “小姐,有人来找您。”翠羽难得露出怯怯的表情,站在门口低着头说话。我抬眼望过去,一眼望到门边飘扬的衣角。

      “柳小姐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闪闪?”我掩嘴轻笑,这柳诗如被我收了一丝魂魄身体已是孱弱,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会来寻我。

      “本小姐何须躲你这个□□□□!”被我戳中了痛处的柳诗如嘴下也变得牙尖嘴利起来。

      “你不过是一青楼中的下贱女子,齐家怎会同意你这样的女子嫁入?还是别做梦了,好好在这青楼妓院里过完你平静的一生吧!”

      没有多说,转身就走,很有大家小姐盛气凌人的架势。

      不过她柳诗如以为我是谁?她的那一丝魂魄都捏在我的手里,她跑我这儿来,是想让我快些把她剩余的几丝精魂也抽走吗?

      翠羽小心翼翼上前附耳安慰我,我释然一笑,柳诗如的命走在我的身上,我又何必与她动气?

      “既然不气,喝了这碗汤吧。”翠羽松了口气笑意盈盈奉上热汤。我舔舔嘴唇拿手勾了下翠羽的鼻子,“好了,今天阴气太重,你快回房去歇着吧。”

      翠羽点头退身回房,顺便替我关上了房门。

      “齐公子?”我转身欲坐下,不料在房中发现这神来之客。

      “今夜我只问你一件事。”他目光灼灼,面目依然冰冷,“齐家大公子文涉琪三年前离奇死亡,于你有无关系?”

      我沉默,低头不语。余光中瞄见他捏剑捏得骨节泛白的手,然后更加沉默。

      良久,一室无言,归于沉寂。

      “你说话!”他冷不丁突然站起身来,手中执着宝剑,剑柄上鲜艳的穗子大幅度的摆着像是在荡秋千。

      “我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这句话来的时候我竟然会觉得心虚。

      明明已经说谎说成习惯了,竟然还会感觉到心虚。

      突的,心中像是了悟了什么。齐有彦,这是不是那种被称为宿命的东西?当年,也是这时候你杀了我,再一次回来,我却阻止不了,也罢,你杀了我,让我在九幽等你二十年,怨你二十年,如今,我仍是放不下你啊。

      于是,这又成为了一个习惯,当他冰冷的流光剑狠狠穿透我的身体,当我尝到了口中浓厚的铁锈腥味,一冷一热在我的身体中不停打转,我侧了头,仰望他微微有些动容的脸,突然间笑起来。

      “齐友彦,你……从未将我……置于你的……心上……”

      “这是你的报应。”

      他也笑起来,如雪夜绽开的冷梅。

      “我……就知道你笑起来……会好看。”
      6 这是报应

      这一次我没有留恋,而是直接带了柳诗如的一丝魂魄回了九冥。

      孟婆还是那副木讷的样子,兀自全神贯注的盯着只见冒泡不见化开的孟婆汤,奈何桥上来了人,便舀上一勺忘川水进孟婆汤里,然后盛给来去匆匆的魂魄。

      不过旁边多了个式微,怀里凝聚了柳诗如濒临破碎的魂魄。

      我的脚刚刚落稳在有些发烫的忘川河边,式微便迫不及待的抱着蜷缩在她怀中的柳诗如向我奔来,嘴里如往常一般不住的叨叨:“你个死没良心的,放你上去三年你还真的不回来看看我们!”

      我耸了耸肩,没答话,眼睛慢慢飘到瑟缩在式微怀里的柳诗如。

      于我而言,在阳间是过了三年的光阴,但是于式微她们而言,不过是短短的三天。式微不是九冥普通的鬼差,她是阎王特意在阴间几万缕魂魄中精挑细选选出来的管理者,手下管着鬼魂们个个垂涎的生死册,我也不例外。

      于是我向她伸出手,第一次不是笑着同她说话的:把生死薄给我。

      式微僵硬了嘴角的笑:芙雅,你还未想开?

      我没去管式微脸上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而是从心口勾出了柳诗如的那一丝残魄,捏在手中得意地扬扬,快意地瞧见柳诗如扭曲的脸兴奋无比。

      你不就是想知道齐友晏是怎么死的,死之前有没有什么话是留给你的麽?又何必这样大废周章,我说于你听便是。

      孟婆从她那把破旧的小丫板凳上站起来,细密的刘海下面是阴测测的笑。我打眼正式将孟婆全身扫了个遍,没有说话。

      孟婆斜乜了我一眼,一声嗤笑:放心,这自然不是我单说,你回九冥回得太早,还有些东西没看呢!

      我对孟婆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不置可否,直接更在孟婆后面。

      孟婆不屑于对我说谎,所以我相信她。

      式微在我身后轻轻扯着我的衣服,我回过头看她一眼,然后甩开。

      孟婆给我看的便是她的那碗熬不熟煮不烂的孟婆汤,勉强被孟婆压着脑袋对上平端在火炬上的孟婆汤,眼前的景象随着蒸腾的水汽扭曲起来。

      我看见了齐友晏的脸,只不过他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齐友晏。他在笑又在哭,眼泪鼻涕狼狈的滚在一起,失去了所有的风度,一点没有风度翩翩的冷面男人的味道。

      可是我爱他。

      于是我痴痴的凝望炽热的孟婆汤,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火辣辣的疼着。

      想不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孟婆问我。我没有一丝骨气的点头,眼中的期盼就是连我自己都能感受出来。

      孟婆又对我笑了,然后说:好。于是我听见了齐友晏他在嘶吼的话:为什么是你!肖芙雅!

      他还是恨我,恨我杀死了他们全家的恩人文家的独子文涉祺。我只能苦笑,那确实是我造的孽。

      汤里面映出来我躺在他的怀中,宁静安好,一点也不像我。我紧盯着岿然不动的齐友晏,心中突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看见他笑了,手里拿着剑,反手穿过自己灼热的的身体。

      齐友晏!我终于忍不住哭喊出来,泪水肆意的沿着虚空的脸颊落下。

      他死了,急待迫切,甚至在黄泉之上等待去接他的鬼差。他还说了话:两位鬼差大哥,可在前面看到一个刚走不久的黄衣女子?鬼差不耐烦的点头,一把抓过他转身进入九冥。

      肖芙雅,你后悔了麽?

      孟婆阴沉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开来,我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怨怼的问她,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哼…孟婆冷笑一声,慢慢挑开挡在脸前的长发,露出一双幽深的眸子。

      我定定看着孟婆的眼睛,只觉得万分熟悉,一时间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慕容薰!反倒是式微怀中一直虚弱不堪的柳诗如先说了话。

      我错鄂地盯着孟婆的眼睛,半天张不开嘴说话。

      想问我为什么会在你之前就来了九冥,当这迎来送往的孟婆么?孟婆…不,是慕容薰对我笑。

      你杀死文涉祺那日,是我最后见的他。文涉祺死相离奇,死状恐怖,一眼便知是遭人残害。官府循着线索察至慕容府,我不过实话说他在与我见面之后与你有约,你们琦玉阁的姑娘便众口一词说我贼喊抓贼,造谣中伤于我慕容薰为不嫁文家刻意杀死文涉琪,最毒妇人心……

      慕容的话没有说下去,我也已经猜到了七成,心中悔恨渐生,刚张嘴要说话,便听见式微悠悠的声音飘荡在奈何之上:命中注定,慕容会在接拿孟婆汤知时正好巧遇上一孟婆功得圆满,于是,她便接下了孟婆的执孽,带着满腔的怨气渐修功德。

      “你的怨气是我。”我对着慕容笑,却是真心,“你为何不杀了我,消了你的怨气?”

      “你以为我不想?”慕容熏冷哼。

      我又问式微:“你为什么要救我?”

      式微的笑有些飘渺,像是马上要散开的雾。

      式微没说话,只是接着提了提嘴角,将留恋于我心口的那丝残魄抽走,重塑于柳诗如的魂体,不待她多说话便给她灌下孟婆汤送入轮回。

      而后她仍是笑,半晌之后如常柔柔地说话:是我对不起你,孩子。

      我一时呆愣。

      良久,我轻笑出声,鬼魅之影渐现,瞥见自己脸颊殷红的精血滴落在那碗黏稠的孟婆汤里。

      孟婆,有了这精血,你还是去轮回吧,你挨不得这永恒反复的苦。

      我嘲笑孟婆,眼界却越来越模糊,聚于心口的灵魄也因为精血的丧失而泄气散走。

      这本就是我的孽,而我却害了她。

      对不起,孩子……最后,我听见式微这样说。

      这世界,可又真的有人对不起谁么?

      结尾

      正是开春三月,春光正好。

      西湖边上的肖家二夫人哑着嗓子最后无力的叫唤两声,随后“哇……”的一声响亮的啼哭顿时化开了全家所有紧张的气氛。

      “恭喜肖老爷,是位千金。”接生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出门讨喜。

      “爹,是孙女。”肖老爷抱着孩子进到书房,里面垂暮的老者正怔愣出神望着窗外的风景。

      “如此,便叫式微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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