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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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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香
一
入行第三年,我接到一笔大生意。
腊月初三,亥时三刻,洛城东面,四角亭下,雇主约我见面。
按规矩,我自然要早些。然而当我到时,才发现对方比我来得更早。
他将自己从头到尾裹在一袭黑斗篷里,压低声音问道:“雪影偷杜如白?”
我点点头:“便是你想要云海定息香?”
他点头。
“不过,那云海定息香我从未见过,你可有图影之类?”
他摇头:“我只知道它在三百里外的安阳郡。郡北有座大山,山中有处庄园,此香便藏在庄园最东首的佛堂内。”
这就很够了。
别过没见过影子的东西,便是没见过影子又不知道在何处的东西,姑娘我也偷到过,区区一束名不见经传的云海定息香,料也难不到我。
收了一千两银票做定钱之后,我施施然转身下山,他却忽然叫住我:“杜姑娘,听说你的易容术很是了得。”
“混口饭吃罢了。”
“那么我此刻所见,想必不是真容。”
“确实不是。”
他点点头:“若是事情不顺利,姑娘可以自庄园东北角脱身,那儿人少。”
唔,我真是遇到了一名好雇主,什么事都替我安排好了。
二
我花了好几天功夫才找到那座山。但是好雇主并没有告诉我,无论从哪个方向,要进那座大山,都要先翻五六座小山。小山虽然不高,但是荒无人烟,荆棘遍地,走进来并不容易。
我隔着十丈远的距离,遥遥望着那片大到占满了半山腰的庄园,知道自己想混进去的算盘是打不响了。
这地方别说是突然来个人,就是突然来了一只鸟,想必这家人也分得出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
不能智取,只能力敌了。
是夜,我穿上夜行衣,黑巾蒙面,带上迷香飞爪匕首等物,趁月黑风高之时,潜进院中。
院子极大,也极静。这个落脚地与东首佛堂相距不远,我摸出飞爪扣牢彼处,一溜儿滑了过去,鸟不惊,月不惊,已然推开了佛堂的门。
佛堂里燃着不灭长明灯,香也燃着,底下一捆一捆,还有许多束香。只是那所谓的“云海定息香”到底是哪种?我正要在佛龛下一一翻检,忽然之间,背心一个激灵。
周遭无声无息,但身体的敏感从未出过错,附近一定有高手逼近!我找到后门飞速逸去。身后隐隐有衣袂之声,来人轻功显然不在我之下。这回大意了,这样周密的防范手段,此地显然不是寻常地方!
好在我的逃命功夫着实一流,百忙中瞧准了好雇主说的东北角,正要掏出飞爪搭墙,黑暗中忽然有人抓中我的手。我大惊之下,连换四五种身法都甩不脱,连嘴也被人一起捂住,将我拖进了一间房中。
门甫一关上,便听外面衣袂声响,然后有人低声道:“人呢?”
另一人道:“好像是往这里来的。”
“你当真瞧见了么?”
“属下看得千真万确,来人黑衣蒙面,轻功了得。要不要禀告大庄主?”
起先那人断然道:“不可。区区小贼,我自会缉拿。”
“要不要到处搜搜看?”
起先那人道:“此间有客,莫要惊动。”
这人真是我的恩人。若不是身边还有人扣着我的脉门捂着我嘴,我简直要去找他喝两杯。
“是二庄主么?”
捉住我的家伙懒洋洋开口了,声音里仿佛还带着一丝睡意:“有什么事?”
“无事,无事。”那人道,“先生请安歇吧,我等走了。”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确定外面的人都走了,才松了开我。
他揭下我蒙面的布巾,黑暗之中,隐约看得清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而眸子里,正含着一丝笑意。他将我细细打量。那目光似有实物,如胶如漆,落在人身上,让人意外地不自在,我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我只不过想看看,敢只身闯进望梅山庄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只可惜……”他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你易容了?”
什么?!
我已经扣在手里的梅花针险些掉到地上,“这里是望梅山庄?!”
就是江湖之中,号称“第一庄”的望梅山庄?
就是那位最神秘最厉害的高手孙望梅的望梅山庄?
他推开了窗子,悠然道:“你没有闻到香气么?唯有数以千株的梅花一齐开放,才有这样香气,这里倘若不是望梅山庄,还有哪里是呢?”
香气?
是的,空气中有股凛冽香气,即使是呼呼寒风也不能吹散。偷偷摸摸进来的我,刚才竟然没有闻到。而此刻,夜静人稀,那香气如汪洋一般,令人晕陶陶地……
不对!
这香气不对!
然而,已经晚了。
当我察觉这不单纯是梅花香气的时候,手脚已经发软,只模糊憋见他指尖有一枚红融融的香头。
那正是我行走江湖用惯了的,迷香。片时之内,便能让人筋骨酥软,连抬起嘴唇皮的力气都丧失,再过得片刻,别说嘴唇,便是眼睛,也休想睁着。
这是我费了许多心思才找到的极品妙物,成就过许多次买卖。只是今日,我才领略它的真正厉害。
我软软地倒下去,瘫在椅子上。他拿着我的兵器囊,翻出一瓶粉末,往茶杯里倒了一点,然后用来沾湿手绢,轻轻拭向我的脸。
他的手极轻,极柔,是一双可以拂去露珠而不惊动花瓣的手。是迷香的药力太厉害了吧?我脑子里昏昏沉沉,脸上却发起烫来。生平第一次,脸被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这样碰触,竟然,生不起气来。
是那双眼中的笑意,太过柔和了吧?
柔和得,就像初春抚过柳芽的微风。
这是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在脸上的药物被拭净之前,迷香药效发作到极处,我的眼皮再也睁不开了。
三
我在一间衣柜里醒来,空间狭小局促,手足僵硬酸痛,但,至少还活着。
我拔下挽发的银簪,那尖尖的一端可以打开世上任何一把锁,簪头的银杏叶则是一道锋利无比的刃口。它是我随身的宝贝,只是这一次,它却没用上。
因为我随便拿手推了推,衣柜就开了。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晚上,还是那个有着狭长双眼的男人,他的眼睛还是有一丝笑意。
如果不是知道那种迷香的药力,我会以为时间还停留在昨晚。
而这个男人就好像不知道我被关在柜子里一整天一样,含笑道:“醒了?要不要坐一坐?”
我的手脚都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当然要坐一下。
“这里有些点心,要不要吃一点?”
我的前胸已经贴着后背,当然要吃一点。但在吃之前,我用簪子扎了扎那些糕饼,然后想点起火折子看看簪子有没有变黑,才拿出来,手却被捉住:“不要点。”
“为什么?”
“屋子里设若有灯光,窗上必定会映出两个人的影子。而我这屋子里,向来可是一个人的。”他说着,笑了笑,“再说,如果我要杀你,不用下毒这么费事。”
我想了想:“也对。你是此间的客人,却收留下我这个贼,想必是有用我之处。既然我还有用,便不用担心你会杀我。”我很快将一盘点心吃完,然后问:“你想怎么样?”
“只不过想知道让你来的人花了多少银子。”
“三千两。”
“设若我花三千两,你肯不肯替我去办事呢?”
我看了他一眼:“道上的规矩,若是你们要同一样东西,我只能答应前面一个。”
“不,我不要东西。”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神秘笑意,“我只要你易容成男人,再在这院子里溜一圈,然后回来。”
他有什么目的?而且,“你要知道这是望梅山庄,并不是我想溜就溜的,设若我真要溜得出去,为什么还要回来?”
“因为你逃不出去,只有回来。”他笃定道,“至于为什么要易容,自然是我要陷害一个人。而我要陷害的人,恰恰是男人。”
我好奇心起:“是谁?”问完随即知道自己失言,咳了一声:“我现在自身难保,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他不说话,却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窗外有极淡的星光,屋子里虽然黑暗,这样东西一拿出来,我的眼睛却亮了三倍不止。
那是一串珍珠。
颗颗都有拇指大小,浑圆饱满,最难得的是这几十颗珠子,竟然都是一般大。
这里不止三千两。绝不止三千两。
我的手已不由自主伸出去,待一拿起来,就再也舍不得放下。
“这是定钱。事成之后,还有一半。”他轻飘飘地打断我的犹豫,然后,很无赖地道,“还有,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喊人了。”
四
于是我再一次成为夜探望梅山庄的黑衣人。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再也不敢在哪里停留,一被发现就立刻脚底抹油拼命飞奔。
与上次相同的,则是雇主同样指点了退路,那是一所下人住的房子。我推开其中一间的门,他已经在屋里,然后扔过来一套衣服:“快点换上。”同时一面往我脸上摸易容药物,手不法之熟练,不在我之下。我来不及诧异,外面已经响起拍门声。
“快去开门!你叫燕儿,是个丫头!”说着,他忽然打散我的发髻,还扯了我的衣襟一把。虽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血液还是腾进冲上了脑袋,我想我的脸一定红透了。幸好外面的人已经没有更多的耐性,在他们踹门之前,我赶快应门,为首那人问道:“怎么这么久?”
这便是昨晚那个二庄主的声音了。我手忙脚乱地挽头发,理衣衫:“睡、睡得太熟。”
这不是一个好理由。但二庄主竟然没有生气,他和颜悦色道:“庄子里有个小厮偷了佛堂的东西,眼下不知藏到哪里了,为表清白,让我们进去搜一搜。”
说罢,他领着人进去,我假惺惺喊一声“不要——”火把照耀下,床上的人掀开了帐子,露出半身边子:“二庄主,这么晚还不歇着?”
他散着发髻,一头长发如水墨一般披泼而下,映着白色里衣如白昼黑夜般鲜明。借着火把的光,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他实在有一张不应该被女人看到的脸。
他竟然还生得这么好。
我们两人的衣衫不整,很轻易地就让这些人离开了这间屋子。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努力在脑中摒去美色对于我的杀伤力,问道:“现在该做什么?”
“做什么?”他懒洋洋看了我一眼,“天这么冷,夜这么深,当然是要睡觉了。”
“你的事完了?”
“完了。”
什么?他这么做,除了陷害这个燕儿被人误会和山庄客人有奸情以外,根本什么作用都起不了!
但收了钱财,替人办事,绝对不能多嘴。我道:“那么你回自己屋去,这是‘燕儿’的房间。”我将“燕儿”两个字咬得重重地。
他问:“你明明睡了一整天,还要睡?”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我就有捅他一刀的冲动:“你睡衣柜里试试!用迷香薰薰自己试试!”
他叹了口气:“我是为你好。白天人多,只有衣柜好藏身,但你若清醒,只怕更觉得难受,因此我才动用了迷香。”
他的声音轻柔,语气款款,灯下人面如玉,比玉生香。明知道这家伙绝对没安心,我的心还是不可阻挡地软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努力粗声粗气道:“你走不走?”
“我要不走,难道你要喊人?”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我今晚反正是在这儿睡定了,你既然也困得很,不如一起来。”他斜着眼,从上到下扫视着我,“我并不介意……”
仿佛可以听得到“腾”地一声响,我从头到脚快要红成煮熟的虾“咻”的一声,在脑子作出反应之前,银簪已经首先掷了过去。
才掷出,心猛然一惊,这样近的距离,他万万避不过去。然而,我担心的一幕并没有发生,银簪停在半空,落在他的两指之间。就好像我是故意扔到他手里一般。然而不是。我早知道他的厉害,这样一掷,已经是倾尽全力。而他却轻飘飘地,两根手指就把我打发了。
我的武功虽然不好,但江湖之中,能这样轻易打发我的人并没有太多。
“灵、灵犀指……”我颤巍巍地想起了那个几乎与孙望梅齐名的名字,“苏、苏存风?”
“杜姑娘都知道小生的名字?”他把玩着那支银簪,笑得轻佻,“小生真是三生有幸。”
他竟然是苏存风!
我悲愤又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世间最年轻的绝顶高手面前,我想不认栽都不行。
然而转身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他怎么知道我姓杜?
他并未问起过我的姓名!
五
我恭谦地让出了燕儿的屋子,并小心翼翼地为他拉上帐子,顺便拿走他的外衣。
以我的易容术,再加上这件衣服,半夜三更乌漆抹黑,就算是苏存风的老爹也未必认得出我的是假冒的。
四更时分,我收拾停当,悄悄儿推门而出,施施然前往佛堂。路上遇上了二庄主眉头紧皱,忙匆匆要往哪里去,见到我,站住,唤了声“苏先生”。我点点头,便要走开,他却看着我,像是有话要说。我心里一紧,不是露馅了吧?
二庄主摒退左右,走近一步,低声道:“苏先生可知大哥唤我何事?”
我摇摇头。
二庄主道:“这两夜庄中有宵小出入,先生恐怕已经知道,但我担心大哥烦忧,因此并未告知。是先生说的么?”
我再摇头。
二庄主眼睛望着我,“大哥若要亲自缉拿那名黑衣人,还望先生劝一劝。一来这事我自可办妥,二来,大哥向来看重禁地,如此一来,只怕又要更换看守阵图,劳师动众,所费不值。先生说是不是?”
我点头。
他当我答应了,脸现喜色,换了个轻松话题:“值此良夜,先生不度春霄,出来做什么?”
再不说话,就不行了。我尽量模仿苏存风的声音,含糊道:“女人麻烦得紧,我想一个人清静会儿。”
二庄主会意,“苏先生请自便,我去见大哥了。”
说毕,引着几名随众走开。直到他们的背影转过墙角,我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赶紧找到佛堂。佛堂灯火明亮,我抖开一面包袱,毫不客气地把所有的香都拿了一束,再检视所有的墙面地面及案桌蒲团,确认没有一处暗格机关,方退了出来。
而此时天也将亮,我踏着耿耿曙色,回到苏存风的屋子。
进门险些吓一跳,苏存风竟然也回来了。他瞥一眼我背上的包袱,微微一笑:“得手了?”
我撑着只装不知:“什么?”
“云海定息香啊。”
这话一出,我的眼睛立刻圆得眼珠子都快要迸出来:“你、你、你——”
他悠然地打开衣柜大门,拿出一件黑斗篷披上,向我眨了眨眼:“还认得我么?”
我的嘴巴已经合不上,说不出话来。
他,赫然竟是洛城那位雇主。
呆立了良久,我的脑筋已经打结。好吧,他既然是雇主,我便将包袱解开:“请看看,有没有那香。”
他看也不看香一眼,只看我。
只看得我头皮毛麻,待要瞪他一眼,胆气又不够。一来,不用谁提醒,我都会记得他是苏存风,二来……这个人的脸,真的,好看到了我不敢多看的地步,看一眼便觉眼晕一分,唯有死撑着将视线固定在他的额头上:“请验货吧。”
“这个么……”他拖长了声音,手指头拔弄着那些香,曼声道,“这里全都不是……”
啊?
这么着我还得继续留在这个吓死人的山庄里继续找?
而他继续拖着那好听的声音,慢吞吞接着道:“……也可以说,全都是……”
什么意思?
不过没关系,即使他说是,那便是,我立刻抖擞起来:“甚好,那便付钱吧。”
他却道:“躲起来。”
我愣了愣,还是依言照办。
他唤了一位下人进来,然后道:“把这些香拿出来扔了。”
我简直恨不得从梁上跳出来。而事实上,下人刚刚出去,我便跳下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脸上带着戏弄的笑意:“世上哪里有什么云海定息香呢?杜姑娘,你接生意都是这般鲁莽的么?”
我只觉一头雾水,他说的明明是人话,为什么我就是听不懂呢?算了,听不懂便听不懂吧!不能智取,只好力敌,我的兵器囊已被他收去,银簪也已落入他的手中,此时此刻,唯有赤手上阵,我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我不管,你才亲口验了货的,我管你有没有云海定息香,你反正要付两千两银子给我,不许赖账!”
一根手指点在我的唇上,他轻声道:“大白天的,小声点。”
一点麻麻热热的酥意自唇上炸开,瞬间波及全身,我有些惊恐地瞪着他,不知这位高手在指上使了什么手段,一时间,做声不得。
而他,懒洋洋地,任我捉住他的衣襟,也不挣扎:“收了钱,你怎样出去呢?”
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难题。
然而此时,唯有道:“哼哼,趁人不备,偷溜出去。”
“你从佛堂一路来,没瞧见庄子里已然忙成一团了么?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看是看到了。不过,身为冒牌货,我只求别人看不到我,哪有心情去看别人?
“十数年来,从未有人敢闯入此庄,这两天却接连有人闯入,孙望梅已经了怒,说是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而在整座山中,也已经布满高手。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只怕也飞不出去了。”他一面说,一面看我渐渐发白的脸,“……你准备怎么出去?”
我说不出话来。
“我可以带你出去。”
我的眼前一亮:“当真?!”
“只不过,没人爱干白跑的买卖……”
“自然自然。”我如善如流,“那两千两就算是您的了。”
“那串珠子……”
我猛然抬头,难道已经吞到肚子里的东西还叫我吐出来?!
但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我咬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双手颤抖将那串珍珠交了出去。
“还是温的呢。”
我流泪不止。当然,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一直贴身放着啊。
他摩娑着那串珠子,脸上忽然涌上一点异样神情。就如初春花朵上,最初的那一抹红意。是的,红,他竟然有点脸红了。若是平时,我一定会诧异,只是此刻,我只想找个地方哭。
大约是我今年没有给祖宗上坟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
而且我还忧心一点:“孙望梅会不会搜到这里来?”
“不会。”
我稍稍安心:“因为你是他的好友?”
“不。我与他的交情,其实也算不上太好。只不过每年都会来这里看一趟梅花而已。”他喝着茶,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若真是好,便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
我又一次听得茫然,好在他已经解释:“你放心,搜到西院,他便不会搜了。”
我不解:“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冬日晴光透出窗子,映在他的脸上,这样的容颜再一次令我神思动荡,他道:“因为,在那儿,他会搜到我想他搜到的东西。”
六
虽然还是不明白他的话,不过,很快正主儿便来了。
正是午饭时候,我的鼻子里闻着饭菜的香气,身子缩在逼仄的空间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看见衣柜了,并且很后悔没有再一条鸡腿进来。
踏进这间屋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高手,孙望梅。
隔着衣柜的门缝,大致可以看见他是个身量很高的男子,却很瘦,他道:“苏兄弟来做客,庄中却出了丑事,为兄的实在汗颜。”
苏存风不语,只为他把酒斟满。他仰首一口喝尽,忽然呛得咳起来,眼中现出些红丝:“老二他——老二他竟然私藏禁地的护阵图,他,他就这么想进禁地么?!他就这么想要我的位置?!”
苏存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为他满上酒杯。
孙望梅喝完这一杯,仰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良久,气息方平定,他拍了拍苏存风的肩:“兄弟,梅虽未谢,但庄中有事,为兄实在不想虚留你了,明年冬日,待我忘了此事,再请兄弟来赏梅吧!”
苏存风好像忽然变成了酒楼小二,除了添酒之外,一个字也没有说。
两人默默喝完了一壶酒,孙望梅道:“兄弟喜爱梅花,不如我让人移一株到兄弟府上如何?”
苏存风此时方道:“多谢孙兄了,只是梅花离了此地,便难以清艳如此,还是免了。”他顿了顿,忽地一笑,“不过此园中,除了梅花,我还遇着另一样爱物,便是这架衣柜,不知孙兄可肯割爱?”
衣柜里的我心里一紧。孙望梅却似丝毫不觉得这个提议奇怪,爽快地道:“兄弟喜欢就拿去吧。”
于是,我躲在大衣柜里,被抬出了望梅山庄。
隔着一座山头,苏存风才放我出来。我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忍不住抱怨:“你也忒不会说话了,也亏得那孙望梅有点呆,哪有人做完还要人家衣柜的!”
苏存风浅浅一笑:“他早已知道,我说的‘爱物’,不是指衣柜,而是指衣柜里的东西。”
我愕然。
“二庄主早有不轨之心,我冷眼旁观,原本想袖手,但毕竟做了他几年的客人,不想他吃亏,于是找了你来夜闯山庄,以激起他的警觉之心。”他回头望向山庄方向,那儿正有大片梅花如雪胜开,他脸上微有遗憾之意,“可惜,以后难以再看到如此佳景了。”
“他不是让你明年来么?”
“傻瓜。”苏存风忽然拿东西敲了我脑门一记,“他赶我出来,便知道此事是我干的。他不会再高兴看到我,因为看到我,必然会想起亲兄弟的背叛。”
我一挑眉,待看到敲我的那样东西,火气登时发作不出,只好揉了揉脑门,咕哝:“你真是吃力不讨好,陪了夫人又折兵。”
他指尖晃着那串珍珠,“我乐意。”
我瞧着那珍珠在阳光下泛出晕彩光泽,只觉垂涎欲滴,只是,这人我力敌不过,智取又不如,真真叫人沮丧。他却忽然将它递到我面前:“想要么?”
我还想硬气一点摇头,双手却已经飞快地将它接了过来:“你送我的哦!”
他微微笑:“送你一串珠子有何妨?莫忘了你人都已经是我的了。”
我惊诧:“你说什么胡话?”
“孙望梅将你送给我的啊!”
说罢,他负手轻飘飘踏在草木之上,飘然远去。轻功之妙,令我忘尘莫及。然而他怎么能话说一半就跑?我卯足劲追了上去,“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折了兵是没错,”他遥遥一顿,“这夫人么……或许有人能赔我一个?”
我恼怒。但这恼怒之中,还有一丝陌生的甜蜜气息,令人烦恼。自遇上这个人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我咬牙追了上去:“莫要跑,把我的袋囊还我!把我的簪子还我!”
他一笑随即飘远,遥遥道:“追得上我,再说。”
他的声音在林间回荡,需要咬咬唇,才压得住胸膛里那颗像小雀儿一般快要飞出来的心脏,我提起全身真气,在林木间迅速穿行。
这必是我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苍茫森木飞快后退,整个人轻盈欲举。
不要跑,苏存风。
有生之年,我必定会追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