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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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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二零一六年到现在,过了十年。

      高三时学校里发生了那起惨绝人寰的案件,闹得学校的学生们人心惶惶,家长也好不到哪去。林月就是在那时跟随父母出国留学,近年回国发展事业。
      我受重案组组长吴清明命令,调查最近在海城艺术高中发现的那具尸体。

      法医给出的死亡鉴定时间正是十年前,跟那起案子的案发时间严丝合缝地对上。

      当时,大众视野以为的受害者只有四个,凶手一直没抓到。十年过去,案子的追诉期还没过,又出现了一具尸体,将这起沉底的悬案拉出水面。媒体报道和公众舆论使所有人高度重视这起案子,上级更是命令我们严查。
      同组的警员正联系跟四名死者有关联的我们班同学,调查案板上张贴了大量案件相关的人物照片。其他警员挨个打电话联系那些同学,当年我做过该起案件的参考人配合警方调查,确认了我的不在场证明,如今,我再次碰到这起案件,询问方变成了我。

      我叫来了林月。

      时隔多年,虽然当时的我不知道我们会以这种形式重逢,但撞见那个场面的时候,我感到一定会有今天的毛骨悚然。
      林月一进审讯室,大方地朝我笑了下。同事们透过审讯室的单面镜正在注视我们。

      不用看镜子后我都知道里面的人表情有多复杂,所有人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出名的钢琴家,穿着简约高级,画着精致的妆容,一举一动令人赏心悦目,优雅得像一只昂贵的猫。

      “你好,我是重案组周然,请坐吧,问几个问题就可以走了,不用紧张。”我说。

      林月微微睁大眼,我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只见她轻轻地把手提包放到膝盖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是我好久没见的朋友周然吗?”

      我嗯了一声,低头翻起法医鉴定报告,目光落到我画了个圈的位置:死者后脑勺遭受过重击,身上多处骨折。
      这具尸体被发现后在上面检测出大量海水浸泡过的痕迹,导致DNA被海水破坏无法鉴定。警方仅能通过排查海城这十年来的失踪人口,将这具尸体和我的同班同学“楼雪”对上号。

      “还记得死者楼雪吧?”我问。
      林月平静地说:“记得,也是我的朋友。”

      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迟疑。
      事实上,她是我们最后询问的一个参考人。前面那些同学和老师,都说并不记得班上有叫楼雪的同学。只有她轻轻松松地,毫不迟疑地肯定了楼雪的存在。

      我双手交扣,上身前倾,覆盖了审讯灯照出来的灯光,“你没发现你朋友失踪?”

      林月摇头:“周警官忘了吗,那件事之后没几天我就出国了。出国前我给楼雪和你发过信息,来送我的只有你。”

      我转头看了眼审讯室的玻璃,旋即坐回座位上。

      “你对死者了解有多少?她平时人际关系怎么样?”

      “这个啊。”林月停顿片刻,微垂肩膀,“周警官不应该最清楚吗?”

      她的反问令我哑然一瞬,我皱起眉,用笔敲了敲审讯桌,冷冷说:“林月,现在是我问你。”

      林月翘起一条腿搭膝盖上,单手托腮,露出光滑的手腕,上面没有刺青残留的痕迹。

      正当我以为林月会选择沉默,她摸着右手腕的腕骨,抬头露出明亮的黑眼睛,支起上身,跟我四目相对,旋即贴近我耳畔低声道:“周警官不会忘了她吧,没有她就没你和我。”

      我顿了片刻,低头抹了把脸。而林月笑起来,身体轻轻晃动,审讯灯的灯光摇摆不定。

      亮如白昼的审讯灯照到我身上,我侧过脸直视雪一样的白光。

      十年前,当楼雪被霸凌的事情上升到残暴的程度时,林月因为自杀住进医院。

      ……

      我和林月暧昧过的某一天,是个周末。我们面对面坐在咖啡厅中,店里的音乐舒缓,店外有三个小男孩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丢石头。

      林月望着落地窗外说:“这个世界是地狱吧。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他人即地狱’,我们每个人创造出了这个地狱,所以谁都不要想能去天堂了,没有一个人能去。”

      林月自杀的那天,她跟母亲余红大吵一架,然后吞药自杀。自杀行为被冲进来的余红给了一耳光打断,她被送进icu抢救。
      余红不解林月为什么会自杀:她给了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教育,普通人家的孩子哪里有机会学艺术,更不用说住在没有蟑螂的房子。

      林月在她看来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时,一档名叫《变形计》的节目风靡家长圈,不少家长都感慨自家孩子就是没吃苦,还得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当林月住院吊着药水时,仍被余红揪着耳朵批评不知福。
      那之后,林月胆子变小了。自杀后被抢救的过程太疼,医生为让她保持清醒,不给她打镇痛的吗啡。林月在日记里这么形容,抢救手术就像让病人经历一场恐怖的地震。

      余红不会对她感同身受,她对林月的好脸色只维持了一阵。等林月出院的时间里,她就张罗起她后面学习的规划。
      这座东南沿海的小城市,随着一座座工地起了高楼而入冬,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阳光照到人身上像毛茸茸的小动物触感。林月从医院出院,回到学校继续正常上课,学琴练舞,应付高考。

      临近冰雹快来的一天,清晨的阳光卷着冰凉的空气送进林月的房间。余红拉不开林月的房门,她便在门外用力拍门。
      林月锁门就是不想被余红随时随地都能进到她的房间。

      她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就听到余红嚷嚷着要撬了她房间的锁,看她还敢不敢锁门。
      “妈,你不能给我点隐私吗?我都多大了。”

      听到林月这么说,余红边推着她出房间,边说:“孩子哪里有什么隐私,我可是你妈,又不会害你。还有啊,吃完早餐你要去陈老师工作室上课。”
      那些关心的话语夹着可怕的控制欲,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缠绕住林月的喉咙。她的身体迟缓地动起来,余红下楼梯的脚步声残留在她耳边。她自言自语,也是对余红说:“今天不是没课吗?”

      林月回过神,发现自己坐在长方形的餐桌前。桌面是冰冷的大理石质地,精致的盘子盛满红得发紫的烤肠,玻璃杯中摇曳着冒热气的白牛奶。
      她父亲林易坐在余红对面,前者双手拿着报纸边看边夹了根烤肠,后者敲了敲林月面前的桌子,提醒她赶紧吃早餐。

      红得发腻的肉肠被烤熟后,肥瘦相间,表皮蜷缩,呈现焦黑色。林月一看到烤肠,难受得捂着嘴作呕。

      喉咙像长了根杂草,不停地挠她的喉腔。

      “你爸一会儿有空,让他送你去陈老师工作室上课吧。”余红用筷子夹了根烤肠往林月嘴里塞,她抗拒地别过头,脖子像猫般被余红揪住掰了回来。
      “我不喜欢吃烤肠。”林月道。

      “这么挑食怎么行?”余红语重心长道,“你刚出院,妈妈要好好照顾你才行,你看住一次医院瘦了多少。”

      看到余红红了眼眶,林月沉默下来。
      口腔充斥着香油的味道,滑溜溜的烤肠经过牙齿,嚼碎会有像酒的味道。她慢慢咀嚼,强忍胃里的恶心,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把喉咙的肉块吞咽下去。

      余红轻柔地说:“慢慢吃,还有啊,我跟陈老师说给你加课了,你可是很快就要考演奏级的啦,那么点课哪里够你上。再说了,你都多久没好好上专业课了,以前让你一天练几个小时琴都不乐意,现在要抓紧时间赶进度。”
      林月的眼睛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口腔仿佛残留着肉块油腻的味道。她抓紧筷子,眼睛垂进发帘下。
      “不是几个小时。”林月咬紧嘴唇。

      「一天要练六小时,周末除了睡觉吃饭都得练,连上厕所在妈妈看来就是懒人找借口。」

      反驳的话音没说出口就被余红的叹气吞没。

      “比你勤奋的人太多了,你不努力怎么行的,我都听陈老师说了,你以前在学校偷懒不练琴。”

      林月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捂住胸口,开始喘不上气。但她一言不发,望着窗外,魂好像飞走了。

      “妈妈,我不想学钢琴了。”她说。
      余红一僵,转头看林易:“你听到你女儿说什么没?不学琴她怎么办?你别就知道做老好人,她也是你女儿,你管一管她啊。”

      林易闻言叹了声气放下报纸,“孩子都这么大了。小月,你跟爸爸说,是不是真的不想学了。”

      “怎么能这么说,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哪里能说不学就不学。”余红扯高嗓门,“林月,你想不学钢琴,那我们在你身上花了那些钱,时间,谁还我们?”
      林月转头看余红:“给我买份人身意外保险吧,我死了就够你培养我的那些钱吧。”
      余红瞪大眼,气得身体发抖。

      林易重重地放下报纸,手肘撞到桌面上的餐盘发出撞击声,昂贵的瓷盘岌岌可危地落到餐桌边沿。

      林月看出两人被她的话惊住,她吞下喉咙的艰涩,口吻冷淡:“难道是我让你们生我的吗?生我的时候有征求我的同意吗?”

      “搞笑吧?”当她把跟父母争执的过程当作笑话般告诉我时,电影院的灯光照到她的侧脸,我看到她笑起来的眼角蓄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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