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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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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酩酊大醉。
遥遥笙歌兀的撞进耳畔,嗡铮之声,敲碎了秦照青朦胧的思绪。
她一手托腮,恍惚着总算回过神来,这才察觉筵席已近尾声,而一室喧闹仍在张扬地朝四面八方蔓延。
她举目扫了一圈,只见金冠华裳的李洛倚在左上首,身边簇拥着一帮世家子弟,他们面带潮红,手中举着玉杯,不断敬献,喝得酣畅淋漓。
今夜主角本不是李洛,而他作为半个东家,显然没尽到地主之谊,可席间无人在乎,他们眼里只有这个国家的权力巅峰,本朝太子,也正是李洛的父亲。
饭食过后太子先行离席,李洛自然而然承继殿内前呼后拥的追捧,早将宴客一事抛之九霄云外。
秦照青本不想来,这样的筵席总是无趣,不仅要尊礼守节,还得时刻陪笑脸,听那些人阿谀奉承,讨好这位心照不宣的未来皇孙妃。
可她抵不住李洛一口一声劝,又说牵扯朝中大事,又说毕竟是故人回京,左拉右扯,再提起清台山那日惊心动魄的意外,说到底,这筵席的主角来头不低。
秦照青听他提起那“救命恩人”,心底噔得一阵忐忑,当日她被吓得不轻,只知那人受了伤,被清台山的和尚带回寺庙后院,她是女眷,不便出入,由此连面也没见着。
再后来,便听说救下她和李洛的,竟是半月前被秘密寻回的先太子遗孤。
原来右相吕望麟请过圣意,暂将贵人安置在清台山为老皇帝祈福,沐佛净心,期满择日回京。
岂料误打误撞之下竟发生这事,朝堂一时流言四起。
可秦照青管不了这样多,她只道若有机会,能与那“恩人”正经说声感谢。
大殿之内笙歌不歇,她环顾一周,并未发现那个陌生人影。
她搁下手,兀自眨眨眼,只觉这位皇胄也是个新鲜人物。
李洛那边仍在兴头上,又有一批新面孔前来上敬,他没留意到秦照青的行踪,影门稍稍闪动,一抹碧色悄无声息从鼎沸中溜走。
秦照青不常到后宫来,偶然几次,也是应老贵妃传谕,让她随李洛一同入宫谒见。
从大殿离开,沿路再往深走一段,便到栖荷池。
此际已近白露,城中偶起朔风,隆隆雷声隐在云后,俨然一场秋雨将至。
秦照青一手提盏,本打算找个清静的地方缓缓神,没走多远,却在小花园的石阶后听得一阵阵微弱的呜咽,断断续续,不似人声。
这处花园假山环绕,工部特遣人造了处山水小景,太湖石后还修了座小凉亭,白日登高,能望尽整片碧荷。
秦照青搁了灯,微微伏低半身,伸手拨开一丛矮灌,隐约瞧见一小团雪花似得事物,躲在泥地里瑟瑟发抖,难以动弹。
她稍稍诧异,刚打算把小东西翻过来,“呜”一声轻唤,那小雪花腾地冒出双乌黑油亮的圆眼珠子,两只垂耳左右掀动,眼鼻腮齿慢吞吞地仰起,竟是只出生不久的白色幼犬。
她一怔,颇为意外地眨了眨眼,借着幽光仔细打量,这才察觉那小狗后腿有伤,一道血痂粘黏着软毛拖沓而下,想来是误闯灌木,不慎被尖刺划伤,所以被困在此。
“轰隆”一声暴雷挟电光劈开天际,秦照青忙小心抱起幼犬,顾不得污泥,迎着猝不及防劈头砸下的雨丝小跑着躲进不远处的阁楼。
她急着躲避,并未瞧见雨雾之外,有道光影浅浅映在白蒙蒙的雨帘当中。
假山之上,凉亭四面开阔,风势稍厉,年轻的小内侍亟亟甩了半湿的袍角,仍举着伞柄追随在后,殷切替主子挡住携风吹来的雨丝。
公子一身白衫,凝立亭中,袖侧隐有斑点水迹,他并不在意。
李行简望着隐在夜色中的清池,沉默稍稍,移眸下视,目光远远地擒住那道袅娜纤影。
小内侍眼尖,惯会观色,悄默声凝看一瞬,忙垂首道:“竟是秦家姑娘,她怎么没陪在殿中?”
他又偷偷把眼瞄了瞄李行简,见贵人无动于衷,便放心说下去。
“那日在清台山的正是秦姑娘……想来那帮逆贼原本只想刺杀皇孙,只是凑巧秦姑娘也在。”他稍稍移开伞檐,视线开阔少许,“也真是有惊无险,他二人得蒙公子搭救。”
他嘴上讨好着,心中不免犯嘀咕。
今夜筵席本是太子特设,一为恩谢李行简舍身救人,二为庆贺皇嗣归宗,左右主角都是这位神秘的旧日贵主。
可这位大人物却一早离了场,领着他颇有雅兴般从太昭殿走到翊昌宫,绕了一小片东苑花园,可再往里,就是禁地……
小内侍还琢磨着如何开口阻拦,又不开罪贵人,谁知李行简却似洞悉人心一般,行至一条岔路忽转了方向,信步折返回了栖荷池,到底没犯忌讳。
彼时他提着琉璃盏,虚惊一场,慌乱中转头瞥了眼门院深锁的东宫,张牙舞爪的浓夜吞没了曾经的殊荣,他猛地咽了咽喉头,紧步跟上李行简。
小内侍又连声恭维几句,有心讨好,可李行简依然不为所动,视线停留在同一角落。
他不敢太放肆,只能透着伞缝再瞥了眼,转即一怔。
阁楼已点起几盏宫灯,一列宫婢被内侍领着,候在几米开外持伞静避。檐下风雨不止,而那个锦衣束冠的年轻男人却潇洒地掷了伞,笑嘻嘻地抱臂与秦照青说笑。
“你一声不吭来这躲懒,多半又在恼我?”
“谁恼了!”秦照青言不由衷,“可不是世子爷人品风流,人人都想巴结,哪需要我陪着。”
“听听这话,我又得哄个十天半月才罢休!”李洛大笑着,没再揶揄,反探头去看她怀里的小东西。
“……想来是徐贵妃宫里跑出来的,你说,我今夜把它带回家治腿伤,贵妃会介意么?”秦照青语气犹疑。
“一只小狗而已,你若喜欢,我便求贵妃赏给你罢了,反正她宫里那只金拂林生了一窝,多一只少一只的又怎会介意?”李洛留有几分醉意,声音颇为洪亮,并不避忌。
秦照青美目一闪,喜道:“当真?”
“这有何难?”李洛咧嘴一笑,伸手捏过小狗的后颈,倏地从她怀里提起,想要仔细看几眼。
秦照青低呼:“当心呀!它还小……你力气别这么重。”
说着便伸手拦下,把惊愕僵直的小狗重新抱进怀中,抬手轻轻安抚。
李洛笑道:“它还能有多疼?我只是想瞧瞧它的模样。”
秦照青便将它捧高了些,“喏……像团雪球似得,毛色柔亮,长得真好看。”
“没有你好看。”李洛语气稍压。
秦照青登时俏脸晕粉,瞪他一眼,嘴里道:“好哇李洛!你竟然拿我跟小狗比!”
“哪儿敢?”李洛忙作个鬼脸,两手举在下巴旁,学着犬吠呜喔几声,逗得秦照青乐不可支。
少女星点似的笑声卷入风中,飘飘荡荡嵌进雨丝里,隐约传到凉亭之中。
小内侍仿佛因这好景触动,不由忘形,“皇孙与秦姑娘实在般配。要说也是天赐的良缘,我听师父说过,秦姑娘曾得圣人指婚,将来便要嫁与太孙殿下,今后入主中宫。”
他仍有半截感慨还未说尽,谁料李行简忽而冷道:“太孙?”
明明只是一句听不出情绪波澜的反问,小内侍却倏地心下一凛,头又埋低了些,支吾着:“便……便是当今太子殿下的独生子。”
他不敢直呼贵人名讳,又因李洛未曾封王赏爵,只能如此解释。
李行简又陷入沉默,他瞥了眼站在檐下避雨的那对年轻人,朦胧水雾将一明一暗切割成两个碎片,暖澄澄的宫灯洒落簇簇金线,映照在少女扬起的笑靥。
他乌眸稍敛,余光扫过少女护在怀中的小奶犬,又一声闷雷乍响,雨雾飘摇,凉亭之中只剩冷寂。
秦照青当夜将小狗带回家中,细心替它洗净创口,又拿来药粉和扎带,简单处理一番,这便安心睡下。
她隔日早起,简单吃过点心,又取了个闲置的编织提篮,往里填了些棉垫子,以此作小狗的安乐窝。
她不时让丫鬟春宜搭把手,正忙得乐不思蜀,小院里头却忽然来了个神色匆匆的嬷嬷,只说宫里来人传口谕,小姐主子都得到堂前听旨。
秦照青怔了一瞬,忙放下怀中小狗,对镜理清仪容,领着春宜便往厅堂去。
秦家人事简单,祖父离世后,宅院里就只住了他们一家三口和多年侍奉的仆从。秦照青就着父母出到前院,领着一家子人跪地听宣,那内侍长说了几句客套话,紧跟着托出重点。
“……承先祖师恩,着皇孙行简暂住秦家,以表亲荣。”
前院倏地一静,也不过片刻沉默,秦父旋即俯首道:“微臣谨遵圣人命。”
那宣旨的内侍收了架子,忙堆着笑请秦父起身,低声道:“秦芸吏多礼。”
他一面笑,一面寒暄:“圣人常说起与老相爷过去种种,心中仍惦念旧情。今儿才与吕相商议,特让皇孙暂住贵府,想来隆恩常在。”
秦父自称不敢,面上忧色一闪而过,说着些官话亲自将内侍送至门外,再又折返回来,亟亟差了管家尽快收拾好别院,恭迎贵主。
秦照青只道是个过场,回身欲走,没去两步,忽被秦母喊住。
“昨夜你在宫中,可有见过这位贵人?”
秦照青摇摇头,“殿内人多,我又是女眷,哪见得着这般大的人物。”
秦母睨她,默了默,又道:“规矩你也懂,还需我再说明白些?”
“知道了……”秦照青尾音拖得老长,略带幽怨望着母亲,“不能冲撞贵人,谨记男女之防。”
秦母被女儿逗乐,一时忍俊不禁,缓声道:“待皇孙住进别院,你少往那边去,免得节外生枝,叫你爹为难。”
秦照青低声说知晓,本还想问欠这位“恩人”一句感谢,又该如何是好?可见母亲这般避忌,索性绝了心思,不敢多言。
秦母嘱咐过女儿,心中放心大半,临分别前,又想起什么,“你表哥已在回京的路上,这回边疆战事平息,他能在京中安歇一阵子。这几日你若得空,去问问你嫂嫂有何需要,她娘家无人,可性子又好强,轻易不示短,你作小辈的便自觉些,好歹是一家人。”
秦照青又连连应下,心思早已飘回小院里未打点好的狗窝,拜别了母亲,领着人匆忙离去。
春宜后半晌神秘兮兮地回来报信,说是东边别院已掐着时辰收拾好,皇孙今夜便住进来,管家说了,所有不相干的人统统回避,否则等着挨罚。
秦照青并不在意,她悠哉一日,总算按自己的心意把狗窝置好,早早洗沐回房歇下。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
李洛期间来找过她一回,说是已跟贵妃求了个面子,这只小狗便送给她抚养,秦照青听后心花怒放,宫宴那夜被冷落的埋怨也烟消云散。
她与小狗相处几日,已摸清它的脾性。这小东西素来乖巧听话,就是爱撒欢,还有些懵懵懂懂,心思不静,总偷溜到大花园里招花逗风,腿伤大好之后便更加敏捷,丫鬟稍打个盹的功夫就跳出狗窝不见踪影。
小丫鬟支支吾吾跑来认错,秦照青倒也没多说,领着春宜去了花园逮狗。
腾来转去,不知怎地,她甫一抬眸,便见着别院大门虚虚掩着,冷风吹拂而过,簌簌然卷起枝叶轻响。
秦照青怔了怔,跟春宜默默对视一眼,抿抿唇,还是提裙走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