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情馆》白糖粽子精

1、第一章

　　太阳从鱼肚白一样的天际升起，像一颗金黄色的，硕大的鱼卵。

　　我的姐夫已经失踪了三十三天。

　　这是不打紧的事情。

　　眼下街坊邻居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家金鱼馆里。
　　闭店三十三天的金鱼馆，重新开业了，还改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金鱼情馆。

　　丈夫下落不明，哪怕重新开业，姐姐也一脸哀戚，和顾客介绍金鱼的品种时，也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我是小孩子，我只管穿的漂漂亮亮在一边吃糖就好，谁也注意不到我。

　　我坐在木头凳子上和缸里的小鱼玩，它们饿了，我撒一把鱼粮下去，它们纷纷探出脑袋来吃，模样贪婪，逗得我咯咯直笑。

　　有第一次来的大叔在一边出声提醒我：“小孩子可别喂太多了，把小鱼撑死呢！”

　　我摇晃着头，又撒了一大把进去，小鱼吃得更欢了。

　　“才不会撑死呢，我家的鱼儿啊，胃口大如牛，什么都能吞进去，哪里这么容易死。”

　　邻居王婶也附和道：“她家的鱼是出了名的厉害，个个身长体肥，鳞片美丽，胃口也大。”

　　姐姐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领着大客户周姐看的是本店的镇店之王，一只名叫“绮丽”的大金鱼。

　　周姐满眼放光：“呀，我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鱼，鳞片闪闪发光，颜色像是金顶山上的霞光，咿，这鱼儿你是怎么养的嘞！长到足足三米长！”

　　“上一次见到它，好像还没这么大，也没现在这么肥硕美丽。”

　　姐姐微笑：“三米不是它的极限，它还能再长呢，说来惭愧，我照顾少，并不知道太多养护的方法，绮丽是我爸爸和丈夫一生的心血，可惜爸爸离开了家，眼下我家那口子也没个音讯，不知道死活……”

　　姐姐说着说着，眼角便湿润了起来，周姐和她是老相识，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家这样哀伤，连忙拍拍她瘦削的肩膀：“男人都是薄情的东西，有和没有一个样子，我家那口子，我巴不得他那天死外头不要回来呢！你啊，现在得振作起来喽！这么大的家业都落你一个小女人身上，更要坚强！”

　　周姐冲我努努嘴：“你还有个小妹，你要是倒下，她个丫头片子依靠谁？”

　　姐姐点头，抹了抹眼角，继续和周姐聊起了关于鱼的事。

　　老客都知道一件事，绮丽是我家的镇店之宝，金山银山都不卖。

　　它的孩子是可以卖的，但绮丽的产卵时间并不固定，可能几十年才产一次，可能永远不再产。

　　周姐盯着玻璃水缸里绮丽产下的鱼卵啧啧赞叹：“连鱼卵也这么好看，拳头大小，晶盈透亮，光一照还发着五彩的光呢，念慈，这鱼卵什么时候才能孵化出来？”

　　她这是迫不及待想要买回去养了。

　　姐姐摇头：“我也不知道呢，不过这次的鱼卵品质上等，孵出来的小鱼肯定都是绝佳的好货，等小鱼从这大卵里一钻出来，我便电话给你让你第一时间来挑选。”

　　这话正中周姐下怀，她咧开嘴笑：“念慈，那多谢你喽。”

　　绮丽生的小鱼，价比黄金，由顾客亲自挑选品相，挑剩下的也不愁卖不出去，照样有人排队拿号来预定。

　　毕竟要买这鱼，讲究机缘，钱倒是次要。

　　周姐照顾姐姐的生意，又买了好几条各色小金鱼回去观赏，姐姐送她出门。

　　站在大门外，周姐和姐姐又寒暄了几句，我仍然在同小鱼玩。

　　我看到周姐打量了一眼新装好的店名，眉毛轻轻皱起，挤出眉心一道悬针纹来。

　　她问姐姐：“原来金鱼馆的名字就很好，为什么要加一个情字？”

　　金鱼情馆，倒显得金鱼是次要，情是主要了。

　　我把手指头插到水里面，小鱼以为又是什么好吃的，纷纷聚拢过来。

　　我听到姐姐是这样回答的。

　　“周姊姊，人都说鱼是没有感情的东西，我倒不觉得，我认为鱼儿有时候反倒比人有情的多。”

　　“唉，那倒确实，起码鱼儿不吃人，有时候人都吃人哩！我娘家二十岁的表妹妹，和她男朋友发生了口角，那男人脾气爆又喝多了马尿，把她从五楼推下去了哩！”

　　有小鱼轻轻咬了我的手指一口，我拍了一下它的头。

　　它认识人，知道是我，所以才和我玩闹。

　　我家的鱼，牙齿都尖利得很，要是真想咬人，可不是这个挠痒痒一般的力道。

　　周姐坐上汽车回家，姐姐又去应付其他的客人。

　　金鱼情馆的第一天，就热闹得很，这是一个好兆头。

　　我站起来，跑去装着绮丽的水缸前找绮丽玩。

　　绮丽的眼睛很大，它在巨型水缸里漫无目的地游着，见到我来，它朝我游过来，转动了一下它鹅卵石大小的眼珠子。

　　它的大嘴一张一吸着，吐出一串泡泡逗我玩。

　　我笑着隔着玻璃摸它，然后夸它这次产的卵又圆又大，它的小鱼们肯定也美丽异常。

　　姐姐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客人，有些疲惫地喝了口滚烫的红茶。

　　那红茶是滇南来的好茶，色如鲜血，入口醇香，要是吃多了油腻的东西，来上这么一口，便立马神清气爽。

　　姐姐个子不高，瘦瘦小小，长着一张秀丽的白果脸，宛如一朵惹人爱怜的栀子花。

　　她一直忙到了午饭点才有了歇歇脚的功夫。

　　待人都走光了，整个金鱼情馆里就只有我、姐姐还有大大小小几千条颜色各异的金鱼。

　　我和姐姐被它们包裹着，无比心安。

　　这些鱼儿都是我们的产业，我们的底气，只要它们都还在，少了谁也没有关系。

　　只有绮丽是例外的，它对我和姐姐来说，不止是条鱼。

　　它是我和姐姐的第二个母亲。

　　姐姐中午煮了汤圆，甜甜的汤圆，是我的最爱。

　　父母离世后，姐姐继承了金鱼馆也继承了这做汤圆的好手艺。

　　姐姐给我舀了一大碗白白胖胖的汤圆，我拼命吹着热气，想快点吹凉了吃上一个。

　　姐姐说今天做了新口味的汤圆，我更加迫不及待了。

　　白白胖胖的大汤圆儿真可爱，像是鱼卵。

　　我一口咬下去，红色的，粘稠的，香甜的草莓果酱从汤圆的肚腹里流出来，好吃极了。

　　我几乎是风卷残云一样吃了个精光，姐姐在一边看着我笑，说我是只馋猫。

　　她拿出一面小镜子放到我面前，让我照照镜子。
　　我的嘴边沾上了那些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格外滑稽。

　　我伸出舌头，将它们一一舔干净。

　　吃完午饭，姐姐回到房间午休，我却睡不着觉。

　　我出来和小鱼玩，它们亲热地围着我的手指转。

　　绮丽睁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我不打扰它，它刚刚产完几十个拳头大的鱼卵，它也累了。

　　我去看它即将出世的宝宝们，那些鱼卵真可爱啊，我记得绮丽上一次产卵的时候，是爸爸去世了。

　　家里每发生一件大事的时候，绮丽便会给我们带来新生。

　　说起绮丽这条大鱼的由来，也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它是妈妈十六岁那年在水沟里捡来的。

　　妈妈说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天，外公刚刚下葬。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从墓地回来给帮忙的亲戚朋友们做饭。

　　家门口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只巴掌大的彩色小鱼虚弱地在岸边的干涸处呼吸。

　　这条小鱼受伤了，正好我家又是养鱼的，妈妈便捧着它回家，放到水缸里精心养护。

　　她那会肯定想不到，这一善举实在是造福子孙后代。

　　绮丽在妈妈的养护下长大了一点点，身体也变胖了。

　　故事到这儿，其实没什么，绮丽目前为止，还是条身形正常，鳞片美丽的鱼儿。

　　妈妈怕绮丽孤单，还放了一条浑身通红的小鱼陪绮丽作伴，那小鱼身上的红色很纯正，妈妈唤它“阿红。”

　　阿红也是妈妈救回来的小鱼，它被调皮的小孩丢在路边的水坑里，是妈妈用手掬一捧水把它带到了金鱼馆。

　　金鱼馆的生意那会平平无奇，有客人半开玩笑说要买走绮丽和阿红，但妈妈都拒绝了。

　　这是她救回来养大的小鱼，有了感情，岂是可以用钱来衡量？

　　妈妈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外婆在妈妈二十岁那年去世，金鱼馆的担子彻底落在了妈妈肩膀上。

　　年轻时候的妈妈很高大强壮，女人能顶半边天，她将金鱼馆打理得很好，生意蒸蒸日上。

　　就是这样一个厉害的女人，却被一个没用的男人给盯上了。

　　爸爸的出场，在妈妈的叙述里，对她，对金鱼馆，都是一个不小的转折。

　　他是一个身材瘦小，个子不算很高的男人，但他长了一张好脸，柳叶眉，丹凤眼，皮肤洁白如雪，嘴唇像是抹了胭脂一样的红，鼻梁高高挺着，鼻尖上面甚至能顶起硬币。

　　他英俊好看得像是女孩子，眼波流转间，仿佛有一块极轻极薄的丝绸蒙住了你的脸，丝线细腻地交织着像是一张大网，发散出幽幽的香气来。

　　爸爸年轻的时候爱喷香水，具体闻不出什么味道来，只知道香的很，是他秘密调制出来的，有女人想买，他对着她们轻轻哈出一口香气，说千金不换呢。

　　他一出门，不少已婚的妇女擦干净手上洗完香芹的水珠，有意无意地拍一下他的肩膀，摸一把他的脸，问他出门去哪里玩呀？

　　他冷冷“哼”一声，但眼神里头是男人特有的娇媚，他的声音也是极好听的，不嗲也不糙，有女人的柔，也有男人的刚，让人一听，就觉得自己被浸泡在了鲜花汁子里洗了个舒坦的热水澡。

　　他笑着说：“我去金鱼馆给阿梅帮忙呢。”

　　阿梅是妈妈的小名。

　　见他叫的这样亲昵，街坊邻居起哄似的冲他喊着：“阿梅这样强壮的一个大女人哩，什么事情自己做不来？你个小男人去做什么，别给阿梅添乱呢。”

　　爸爸不理会他们，照样天天去金鱼馆帮妈妈养鱼换水查看每一只小鱼的健康状况。

　　有时候他还会围上围裙，给妈妈洗手作羹汤。

　　哦对了，爸爸原本也是有工作的，是剧院里头的演员，用俗话来说，就是唱戏的，

　　据他所说，是受不了剧院老板老婆的骚扰，索性离职不干了。

　　妈妈那会年轻，自然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

　　他来得勤，妈妈也被这个貌美如花的小男人所打动了。

　　谁不爱漂亮的东西？客人来挑鱼也专挑那些美丽的，讨喜的鱼儿回家观赏。

　　但妈妈忘记了一件事情。

　　越美丽的东西毒性越大，天上飞的蝴蝶如此，地上爬的蛇如此，水里游的鱼如此，演技精湛的人也是如此。

　　人的毒性甚至更加大，他们比自然界的任何一种动物植物都要聪明，深谙拟态的技巧。

　　用柔弱伪装阴暗，用单纯伪装城府，用忠心伪装固执，用女人的动作和行为，来伪装男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