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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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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一周后,程涵去看望了周盼,原本她是不想去的,上次和周盼在病房大吵一架,什么“小三”,“不要脸”难听的话都说尽了,不知道周盼是不是还耿耿于怀,反正她心里一直尴尬着。
一想到要再见面,那天的场景一个劲地往脑海涌,所以这见面一拖再拖,她想着不如干脆拖到开学,开学之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候借机寒暄两句这事就算过去了,过不去表面翻篇也行。
但出乎意料,周盼请假了,连着一周没来,她不得不上门看看。
地址蒋邵勋之前给过自己,应该是徐铭帮周盼在校外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最近的一趟公交线路五站。
正好,今天下午只有一节概论课,2:45下课,下课后,她打了个电话给对方,对方在家,她便直接从学院打车过去了。
路上没有拥堵,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是一个环境还不错的商品房小区,保安尽职地坐在门口岗亭里,程涵进去前先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水果、零食和牛奶。
人还是得手里有点东西会比较有底气。
周盼应该事先和保安说过,她买完东西回来,刚开口说明来意,保安就笑眯眯地帮她开了门,还热心帮她指了要去的那栋楼在哪个位置,怎么走。
程涵谢过对方的好意,伸手往岗亭小桌上放了一个苹果,两个橙子。
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小区不算很大,地形也没有蒋邵勋的别墅区复杂,她一路顺利找过去,周盼在楼下等她,穿着紫色碎花的长袖睡衣,还带了一个蓝色医用口罩。
今天风有些大,她的棕色长卷发被吹得拂乱视线,进了电梯,程涵才看出她眉眼间很疲惫,想必口罩下的脸色也不太好。
“你身体不舒服?”电梯很快停靠,刷卡进门时,程涵问道。
对方将卡搁在玄关台上:“有点小感冒。”
“所以你这几天没去学校是请病假?”
“嗯。”
程涵神色亮了亮,相比起为了男人郁郁寡欢,这个缺勤的理由明显让她更能接受,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周盼去厨房倒水,她走到客厅默默打量起这套房子,应该是三室两厅的户型,通风和采光都不错,客厅有一个大阳台,没封窗,平时可以晒晒太阳,晾衣服被子也很方便,不过今天没太阳,客厅和阳台之间的门关着,阳台上也没晾东西,只有两盆花草安静蜷缩在角落里。
客厅东西挺丰富的,电视柜上摆了一排玩偶,还有沙发靠背上也好几个排排站,程涵平时没买过玩偶,只认得出有一个是海底总动员的小丑鱼,沙发靠墙边还有两个乐高,一个拼好了,用透明壳子罩了起来,另一个搭了一半,零件用盒子收起来放在旁边,有两三个散落在茶几的地毯上。
程涵蹲下去捡,周盼泡好茶出来,黄芪枸杞茶,黄芪的味道有点冲人。
她抿了一小口:“你过两天就回学校上课了吧?”
周盼没答,程涵放下杯子,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听见周盼嗓音发哑地开口:“程涵,我可能要退学了。”
“你——”
“你先听我说,你上次在医院...说我的那些话,我后来认真想过,我确实很不要脸很没道德,我也想过以后和徐铭断了重新过我自己的生活,但徐铭联系我了,他不想我们分开,他决定退婚了,他说他可以和家里断绝关系带我去国外——”
荒唐荒唐,真荒唐啊。
程涵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无语,坐也坐不住了,等不及她说完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还是你们俩都在做梦,血缘关系怎么可能他说断绝就断绝,还去国外,你不怕被他卖了!”
“不会——”
“放屁,你现在觉得不会是因为还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身边有熟悉的人,熟悉的安全感让你可以自信地说出这种话,等你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语言不通,能力不够,又没有可靠的后盾,怎么知道不会遇到各种麻烦,怎么保证不会受骗?”
“他就是不会骗我,不可能骗我!他愿意为了我放弃现在的一切,愿意为了我不要名声,他对我一直是真心的,我能感觉的到,我不傻,程涵。”
一旦质疑起徐铭,她就变得尖锐起来。
程涵感谢自己现在是站着说话,气势不会被她压倒:“好,就算他是真心的,他现在是真的爱你,但真心不是钻石,会变的,人都是会变的,除了你自己,你不能把未来赌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程涵觉得自己快气死了,“他现在是愿意为你放弃,恨不得把所有你想要的都许诺给你,万一你们遇到困难了呢,人在困境心态和感情都会失控的,到时候他说不定就会把所有糟糕的后果归咎给你,要不是因为你,他当初就不会放弃那么多,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不是他,你也没和他相处过,你不明白!再说如果是你和李恩,你会放弃——”
“我会!”或许是被这个毫不犹豫的答案震惊到,两人突然沉默下来。
空气凝固了不知道多久,程涵再开口的声音多了些许缓和,“李恩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但我不会在不给自己留犯错余地的情况下和他一起做冒险的决定,你可以和徐铭去国外,但不是现在,真的,你至少读完大学,有一点底气和退路再去,到时候万一不如你所想还可以回头,你考来北京也不容易吧,周盼。”
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会体现在方方面面的,明显到日常的穿衣打扮,细微到神情举止。
程涵从开学就看出周盼的家境不好,甚至大概率是她们宿舍最差的,否则不会提着几个旧得像上世纪的纺织布袋奔赴这么遥远的旅程,这个年纪是最要面子,心思也最敏感的年纪。
“对,我是从小县城,应该说是小乡村考过来的。”周盼其实并不愿和别人提起自己的家庭,那些晦涩贫瘠的过去自从来北京后就被她压在心底了,只要不再回去,她觉得就可以死死压住直至遗忘,但没想到,一两个字眼就能勾起那段记忆,像黏湿腐臭沉在浑浊池塘里没办法降解的塑料垃圾,一杆子戳下去又捞起来了。
“我的家庭很不好,你,韦然,章凡茹......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但这个不好可能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更不好一点,我从小是被弃养的,因为我们家有三个女儿,我爸妈就把我抱给了我大姑家养,我大姑并不是多么喜欢女孩,是想要给我表弟找个玩伴,我表弟比我小一岁,我大姑生了他之后子宫损伤没办法再生孩子,听说我爸妈想把我送人就要过去了。”
“我大姑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给吃给喝,但好的都是先让我表弟挑,比如家里煮了一只鸡,我表弟要吃鸡腿,那两个鸡腿都是他的,我只能吃他挑剩的,我当时不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为此还发过脾气,我大姑打了我一顿,之后只要我不满意她偏心表弟,她都会打我。她也不扇我脸,怕被村里人看出来,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打,踹我身上,扯着我头发命令我□□,拿细竹条抽我大腿根,有时候还会拿针扎我,就平时缝衣服的那种小针,很疼,但扎完之后伤口不明显,我那时候真的很恨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大姑父对我倒是不错,但他在县城和别人做工地,不能经常回来,只有没活的时候会在家多歇几天,有次我大姑又打了我,他第二天正好回来,我就壮起胆子去和他告状,当时他在村里的棋牌室打牌,听我哭哭啼啼说完后说他知道了,大姑脾气差,他回去会说她的,还给我买了糖和薯片让我先回家写作业。”
“我当时觉得自己告赢了,心里特别骄傲,回去看见我大姑都挺直腰板,恨不得指着她鼻子告诉她以后她可不能再随便打我了,但第二天,我又挨打了,这次打完,我还被锁了起来。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直到半夜,我听到隔壁传来大姑的哭喊声,东西砸碎的声音,还有大姑父的训斥声,他说‘你连一个女娃都管不好,让她跑到那么多人面前告状,我的脸都被你俩晦气玩意儿丢光了,再有下次,老子就把你俩打死一起丢出去’,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可那的确是我大姑父的声音,不是平时和和气气笑眯眯的,是凶神恶煞的。”
“后来,我再也不敢和他告状,连和他说话都不敢抬头看他,再后来,他突然出事了,工地施工意外,他当场死亡,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我大姑很伤心,办完丧事意志消沉了很久,我当时已经上初中住校了,放假回去后她不再打我骂我,反而常常抱着我诉苦,那时候我觉得母女情深也就是这样了,我安慰她往前看,她还有我和表弟,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是我最安心的一段时光。”
“但好景不长,我表弟上初中后变坏了,以前他无非是争抢我的东西,和我吵架,但到了初中他开始偷拿家里的钱,逃学,甚至对我动手动脚,我和大姑说过,她说男孩这个年纪就是容易叛逆,长大就好了,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开始躲着他走,总有躲不过的时候,有次我在家洗完澡他把我堵在了卫生间——”
她闭了闭眼,没去看程涵的表情,声音变得艰涩,“我最后磕破了脑袋才挣脱逃出去,我要去报警,没想到我大姑就在门外,她说她没听见,其实她什么都听见了,她拦着我不让我出去,跪下打自己,求我,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看到她那样我也会伤心。我开始周末也不回家,但我表弟在学校没放过我,他传我的谣言,和别人说我是个骚/货,我们班刚好又有一群女生和他认识,我那段时间过得经常想死,一到晚上我就头疼到没法睡觉,但我又觉得我不能这么死了,于是就这么捱到中考,我考的不错,考上了县重点,我觉得我可以先活一活。”
“可能高中筛选掉了一些人,虽然还有一些流言蜚语,但我过得比初中好多了,大姑偶尔会来学校看我,给我带她做的菜,她想我周末回家,我心疼她,但没有回去,只是说高中学习重,我半推半就度过了整个高中,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回去了,打算和她说一下这个消息,也就是在那天,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不是我姑的亲生女儿。”
“我也没有认我的亲生父母,虽然她们一直说这些年有多愧疚,以后会怎么怎么弥补我,但那一刻,他们对我来说陌生到可怕,我要远离他们,远离这个糟糕恶心的地方。”
“你做到了,你做得很好。”程涵听得内心有些杂乱,“真的做得很好,你靠自己来到了北京,这是靠你自己才能做到的,所以以后更要把希望都倾注在自己身上——”
“可我来到北京后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原也以为这会是新生的开始,但不是,我在这就像蚂蚁,比蚂蚁还渺小,齐盈穿几千上万的衣服背几万的包,章凡茹家里有司机,我只在电视剧里看过别人家有司机,她们博客发的那些东西我之前见都没见过。”
“北京不只有她们一种生活,”程涵刚来的时候心里也有落差,试问一下,如果可以选,谁不想过锦衣玉食大富大贵的日子,“你能离开你不喜欢的地方,能在一个新城市暂时歇住脚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北京多的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可我不想活得那么普通!我已经过了十几年靠咬紧牙关才能过下去的日子,我不想再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程涵不知道怎么说,自己懂她的愤怒,不甘,甚至欣赏她咬牙挣脱困境的韧性和勇气,但为什么挣脱出来又忽然泄气了呢。
就因为见到了巨大的落差吗?
可事在人为不是吗?
未来,谁又说得清。
虽然章凡茹她们出身优渥,有资源,有背景,可周盼,自己不也和她们跑到了同一位置,即使这只是暂时的,但她们可是穿着最好的装备才跑到这,这就相当于打战,装备精良粮草充足的士兵才和一个破甲都没有的士兵打个平手。
她们从小就被教育不能骄傲自满,程涵觉得人有时候也不能太妄自菲薄。
周盼应该相信自己的。
“没有徐铭,你以后也未必只能过普通的生活,而且徐铭和家里断绝了关系,”程涵环视了一圈她的房子,这个小区她来的时候查过,房价不低,是附近最好的商业楼盘之一了,即使是租,租金也不会便宜,“你们去国外,不一定能有现在的物质条件。”
“没关系,我不在意,不怕你笑,我一开始接触徐铭确实是因为他有钱,但后来,我发现我喜欢他和钱没关系,他理解我,我过去那些糟糕的,痛苦的记忆,在别人那无足轻重,或许听过就忘了。他不一样,他有接住我的的情绪,重视我的痛苦,他不像表面那样是个不干正事的富二代,他内心细腻,有他想做的事,也有他的脆弱和痛苦,我不怕经济上吃苦,其实认真想想我的痛苦更多来源于精神上,和他在一起后我才明白身心放松下来是一种什么感受,而且我不是没过过捉襟见肘的苦日子,我大姑家条件在农村算中等,但钱都花在我表弟身上,没钱的日子我可太熟悉了,大不了再熬两年。”
一个人吃苦和两个人吃苦是不一样的。
如果是自己,程涵不希望有一个人陪自己吃苦,可不等她说什么,周盼的心意已决:“我不觉得我们在一起会比我曾经自己一个人过得差,而且就算过得不好,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
走出小区,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路灯还没亮起,路边流浪的小猫沿着花坛边边跑,一听到人的脚步声,立马钻进花坛里,程涵没有喂流浪猫的爱好,也不喜欢去碰这些流浪的小动物。
她没有爱心,信奉物竞天择,任何生物在它的环境里生存还是毁灭都是它的宿命,人类不应该插手干涉,喂它一次又能怎样呢,下次捕猎不到食物该饿死还是得饿死,除非善心大发带它回家。
但带回家后,它甘愿行动受限吗?
很没道理的事。
就像她今天的所作所为,很没道理。
周盼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她的自由,她是个成年人,哪怕再一次决定去死,自己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今天就不该来,多管闲事有害无益。
心里默默嘀咕着这句话,她在花坛边蹲下,不知道蹲了多久,她的影子被另一道影子慢慢靠近。
终于,在影子即将被盖住时,她抬起头。
李恩冲她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她意外问。
“本来下了课想找你吃晚饭,但你没回信息,电话也打不通,我就去你们寝室楼下问了你同学,她们说你下课后急急忙忙走了,我就想着开车出来找找,”李恩学着她一样蹲下,“正好找到你了,你说我运气是不是很好?”
程涵点点头,对上他笑意盈盈的眼底,又摇摇头。
她觉得自己运气才好。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刚才心里还闷得很,现在看到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今天做了件非常蠢的事。”
“没关系,人总要干些蠢事的,你要说给我听吗?我可以保密。”
程涵摇摇头。
“不说也没关系,没人知道的蠢事就等于没有干过。”
“不是,有点复杂,我不知道从哪说起。”程涵收起撑在膝盖上的手臂,肚子咕噜了一声。
“那我们先去吃东西,吃完了再说。”
“我脚麻了。”程涵伸出手。
李恩站起来,掸了掸膝盖,弯腰,两只手撑过她咯吱窝像抱小孩将她抱了起来。
“其实我刚才就想要你抱我。”
“是吗?我刚才看你像朵蘑菇似的蹲在这时就想把你端走了,我们算不算心有灵犀?”
“算。”程涵将脸埋进他颈窝里。
刚抬脚要走,一声喵喵的叫声又让她伸出下巴,低头看去。
之前躲进花坛里的那只猫咪冷不丁又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