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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凛冬终有止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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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透心凉的大雨淋了一场,庄冉和老卢都得了风寒。
好在有边师兄在,庄冉没过几天便又活蹦乱跳起来,而老卢却是实实在在发了场热,哪怕整日有边师兄特别熬制的汤药,经年累月积攒的沉疴还是全都发了出来。
养病的这段时日里,茶屋的大家伙儿轮流守着老卢,再由不得他胡来。
等到老人的身子骨养得差不多了时,门前柳树的枝条已然褪去鲜亮,叶片泛出淡淡青黄。
夏天要结束了。
老卢清醒时不再时常嚷着要出门,糊涂时难得会说出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庄冉还曾聊侃老卢,道他怎的糊涂起来反倒越来越会使唤人了,有时候一整日不是吩咐人去除尘洒扫,便是在大清早姑娘们出门时嘱咐买哪些新鲜的食材。
夜里清醒时卧在床榻上的老卢听庄冉这么说着,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秋天的第一场雨落下来,老卢在东街口小院的门前摔了一跤。
方进门放置完东西的庄冉听到声响急忙跑出来,便见老卢仰面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可把庄冉吓坏了,他把老卢扶起来,才落过雨的青石板路面上此时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水洼里藏着被雨打落的秋桂。
庄冉半蹲下身,替老卢掸去身上的桂花,没忍住加重了语气:“老卢你说你这是干嘛呀?我们不是才从外面买完东西回来,还顺道去张叔家躲雨了,怎么又要出来?”
老卢觉得庄冉说的话莫名其妙,他边被庄冉扶着身进屋,边拿空余的手指了指庄冉的脑袋:“小子说什么呢,我分明是刚收拾了准备出门的。”
庄冉有些无奈:“咱刚出门买的菜还搁屋里呢,晚上想怎么做,我给您露一手。”
“露、露什么露,午饭还没吃,吃上晚饭了?”
“是是是,吃午饭,那你午饭想吃什么?”
“菜还没买,我要先出门买菜去。”
“欸、欸老卢你别动,等会又摔一跤!菜等我们换身衣服再去买。”
“……”
中秋团圆的日子到了。
自上回摔跤后,腿脚愈发不便的老卢趁夜里人们熟睡时,点起两盏烛灯,在厨下做了整夜的月饼,月夜里佝偻的身影映在昏黄斑驳的老墙上,柳梢头的圆月刻进了老人的掌纹。
次日清晨起床,茶屋的大家伙儿见到在小院里睡过去的老卢,还有那整屋包好型的月饼,都震惊坏了,月饼没来得及烘烤好,老家伙已经累坏了。
凉风又吹过一阵,庄冉打了个喷嚏,沉默地抱起了睡在地上的老卢,没有惊扰他的睡梦。
日渐凉下去的温度叫老卢只得整日卧在房中,他或昏沉、或熟睡的时候愈来愈多了。
庄冉同虞珵聊侃,道从前都是老卢嫌他太过懒散,那时候他时而朝晨睡过了头,便会在老人喋喋不休的絮叨里醒过神来,老人掀他的被褥,背后溢出的阳光叫他嫌太过刺眼。
而今颠倒了位置,他却不能去掀老卢的被褥。
虞珵没有说话,坐在深秋庭院的旧竹编椅上,他将庄冉搂进怀中,吻过他温热的眼角。
庄冉挑了个风不大的晴日午后带老卢出门散心。
头歪倚在虞珵的肩膀上,老卢被虞珵背在背上,庄冉时而替老人掖过身上将要掉落的毛毯,他同他说话,老人咿咿呀呀地应着,纷纷的桂花雨落在身上,庄冉笑起来,老人也笑。
庄冉向邻家的阿婆借过一把旧椅,叫虞珵将老卢放下来。
厚厚的毛毯盖在腿上,不消片刻便攒起了满秋天的桂花,和风吹过,老人盯着近处漂着枫叶的溪流出神,庄冉轻轻掸去他头顶毛帽上的花:“老卢,风大了,我们回去。”
老卢摇了摇头,慢慢阖上眼。
残阳铺入水中,他在老桂树下打起了盹。
候鸟飞过冒着炊烟的旧烟囱,蜷曲起利爪落在秋日成熟的柿子树上,餍足地饱餐完一顿,便又振翅飞往更远的天边,融进赤红的夕阳,而树枝轻颤,柿子落了地。
晚风中飘来淡淡的蟹酒香,不远处有人家呼唤起在外玩闹了整日的孩童,老卢在声声呼唤中悠悠转醒,虞珵回过神来,扶着旧竹椅的椅背,弯腰看向老卢。
老卢抬起手,沙哑的声音融进风中:“小冉……回……回家。”
蹲在老卢身旁的庄冉“哎”一声,双手牵起老人稍带些温度的粗粝的手,唇角轻轻碰过他的手背,歪头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远边的芦苇荡在风中轻轻摇曳,转而冬日初雪,花穗揉碎在寒风中。
南飞的候鸟想来已然到了温暖湿润的土地,江南的流水在一夜间无声息结起了冰,天地间纷纷扬扬下起大雪,小巷间奔走玩耍的孩子将枯树的积雪抖落了,东街茶屋的小院阖上老旧的木门,屋内炭盆“噼啪”作响,聚满了人。
庄冉跪在老卢的床榻旁,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酸楚的鼻腔内深吸进一口气,庄冉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他牵起一个笑来,老卢也笑了。
而流水驻足不前,凛冽寒冬却终有止。
水乡的摇橹船会再度被摇起,载着一船又一船的客,摇过柳梢头,摇过拱桥底,摇过春和明媚,摇过岁月与畴昔。
摇啊摇,摇啊摇……
老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的身体变轻,手脚变得松快,不知为何脑袋有些昏沉,他从地上爬起,向四周张望,周遭却茫茫一片黑暗,低头连自己都看不清。
这是何处?老卢心道,他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此处了。
却在这时,前方忽然有道光出现,老卢这才看清自己身上着的厚厚的棉衣,他不经数落:得是多冷的日子才要穿这么厚重的衣服,干起活来多不方便?
前方的光越来越刺眼,老卢想不忽视都难,它似乎还在朝自己靠近。
顿了顿,老卢下意识地伸了手,于是触碰到了那已经近在咫尺的光源——
华美的庭院忽现在自己眼前,再次低头,厚重的棉服已然成夏日干练的衣衫。
正是桃李成熟的时节,清晨阳光不算刺眼,院内到处是架着木梯上树摘果的丫鬟仆役,有人提着篮筐朝自己走来,伸手递过尚沾着露水的桃:“老卢,尝一个。”
老卢一顿,下意识便给那朝自己递桃的小厮一记:“臭小子找抽呢?夫人小姐都没有尝,轮得到我们这些下人?你方才又叫谁呢?”
小厮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哎呀卢管家,卢管家!那不是看平常提着鲜摘的果子给夫人小姐送去,她们也都会先赏给我们吃嘛。”
老卢哼了口气,教育小厮:“毛小子,新来也不能不懂规矩,主人家赏你东西是赏赐,再如何也不能因为清楚怎样就逾矩,知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要摆准自己的位置。”
小厮点点头:“知道了卢管家,那现在这些果子要送到夫人小姐屋里去吗?”
老卢方准备点头,看着小厮提在手中的篮筐里的桃,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正思量着,他见到庭院口走来的一个身影,顿了顿,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指使小厮:“这两日摘的果子少给小姐送些去,小姐近日身体有些不适。”
交代完小厮,老卢向那捧着书册进入庭院的身影走近,他行礼道:“小姐今日还是同往常起得一样早,只是清晨露气稍有些重,还是快些回屋里的好,不然到时身体不适,老爷又该担心小姐您了。”
眼前的小姐一顿,她向老卢点了点头,笑起来:“卢管家忧心啦,我近日精气神好些了。”
“小姐辛苦了。”老卢再次向眼前的身影行礼。
看着自家小姐远去的背影,站在庭院中心,老卢不知为何忽起一阵耳鸣,他闭上眼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近日或许真有些累着了。
睁开眼,他向庭院外走去,老卢不禁又想起了前些日子路过此处时,碰见他家小姐在吃完小盘丫鬟端去的糕点后稍不久便呕逆的情形,他叹了口气。
那糕点是老卢前些时日回老家给亲戚奔丧时带回京城的。
由于家中老父母早在多年前便病故,当年老卢因缘来到京城得了叶家老爷的恩惠后便再未回过老家,那时的叶家千金尚是个小姑娘,老卢也尚有一头较为完整的乌发。
老卢忘不掉那个在他休憩时蹦跳着跑来、问他手中糕点可好吃的活泼的小丫头,那糕点是他当时从老家赶路来京城时,揣在包袱里没来得及吃完的。
当时的老卢原以为这个从小过惯了娇奢日子的大户人家的孩子,不会觉着从乡里来的下人带来的粗劣点心会好吃,当时他也不过一个新来的不懂什么规矩的小厮,遇见小孩儿纠缠,于是真就递出了手里盒中剩余的糕点。
后园假山傍的树荫下,尚书府新来的小厮蹲下身问他家小姐:“好吃吗?”
小孩儿跳起来:“可太好吃了!”
待到多年后老卢回老家为亲戚奔丧,回京时心下一动,忽然起了兴带回了几兜老家土产的糕饼,却害得小姐食了身体不适,他几番内疚。
……概是身体不适吧,不然老爷也不会近些日子都忧心忡忡的。
老卢也不知他为何要在心里给自己解释,初夏的徐风晃过他的眼,他向膳房走去,准备再叫人多备些养脾胃的清淡吃食。
夏日里的毒辣太阳实在不容小觑,好在自上回院中摘完鲜果后,果树上的果子还要再长段时日,劳作量少了,下人们也可以多休息会儿。
老卢不知为何夫人出卧房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连到膳点也是老爷吩咐人端些饭菜送到夫人的房门口,可就算再热也不至于用膳都不出门,长廊里都被吩咐放上冰盆了。
又或是夫人近日身体也实在有些不适,那为何不请郎中?
老卢感到奇怪,小姐替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听到这个问题时老爷方下朝回到府中,他顿了顿:
“琼儿啊,那都是你娘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汤药平日有在喝,想是今年这日子热得比往年都要厉害,她受不住,合着老毛病一块儿发了出来,没气力了……你这段时日没什么要事也别去叨扰你娘。”
说罢,老爷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卢觉得老爷和夫人近日实在有些怪,还要小姐也是,又说不上是哪里。
而他所有的疑惑,都在一日尚书府的角门旁,遇到那突然出现的狼狈身影后解开了。
那天在老卢眼里本是京都盛夏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即便到了日暮时分,日头也依旧耀得吓人,接老爷下朝回府的马车迟迟不见影子,他准备往角门去张望张望。
老卢没有接到老爷,却在那里碰见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会受如此严重之伤的他家小姐,满头污糟不说,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血痕。
他方还听丫鬟说小姐在自己闺房中写字,为何会至此处?
老卢的心狠狠一震,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上前扶住那在他面前将要倒地之人:“小……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怎么受那么严重的伤?!是去了哪里?等、等着,我这就扶您进屋里去叫人喊郎中!”
那涣散的眼神在瞬间便凝了起来,仿佛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
老卢听到怀里的人道:“……别……卢、卢叔,带我到柴房去,去没有人……”
小姐说的话断断续续,老卢的眼眶通红,几乎有些语无伦次:“行、行了,小姐您别说了,我带小姐去……我这就带小姐去。”
老卢不再多问,依照着小姐的吩咐慌忙去厨下拿了些水和吃食。
小姐问他:“我爹呢?”
老卢同小姐道老爷今日下朝晚了些,他走出柴房阖上门,准备再去看看老爷是否回来,便听有丫鬟在不远处朝他吆喝:“卢叔,老爷回来了!您方不还念叨着去门口望望,怎么跑这儿来了?”
老卢心下一紧:“老爷回来了还不赶紧去忙活,晚膳备好没?”
他将丫鬟打发走,忙抹把汗,迈开了步子。
老卢将老爷带到了浑身是伤的小姐面前。
他清楚地记得,老爷在看到柴房里的小姐的瞬间,通红了眼眶。
同他一样。
老爷的身子在颤抖,面对着狼狈坐在柴房地板上的小姐,几番张嘴却说不出话。
而下一瞬,老爷却似乎做了个天大的决定般,他猛地转向身后的老卢,命他去备些盘缠,不要被人发现。
老卢照着老爷的吩咐去办了。
他不知道那小段时候里,老爷对小姐说了什么,只是回来时,小姐已然从地上起身,老爷从他手里接过盘缠递给了小姐。
柴房门打开小半扇,小姐带着泪痕,回头看了眼老爷:“爹,我疼……”
老爷重重拍了下小姐的背:“……丫头,赶紧走,不要回来。”
老爷甚至没有叫大夫来给小姐看一下她身上的伤。
直到这一刻,老卢尚且是茫然的。
小姐走了,老卢问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爷却叫他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见,警告完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独剩老卢一人站在京都赤红夕阳下的柴房门口。
见到晚膳时出现在餐桌前衣着端庄的小姐时,老卢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转过头去望老爷,老爷却面色如常,甚至用膳间隙,还时不时会和“小姐”交谈上几句。
隐约间,老卢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而尽管难以置信,他却仍旧照着老爷的话,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在偌大的户部尚书府邸,做好一个管家该做的事。
那日以后,称犯了老毛病的夫人也渐渐出了卧房的门,尽管气色仍旧不好,那块在她心头悬而未决的大石头似乎终于落下,她重新拾起府上的事务开始打理,甚至比先前还要严格。
老卢再一次从老爷口中听到小姐,是在夏末一场雨后的夜晚。
雨后的空气是湿润的,阴云悄然散去,月光皎洁照着大地,廊庑的木地板上尚积着水洼,而这场雨之后,便要来到树叶染黄的季节,气温要落下,夏时的薄衫已然又要封存箱底了。
夜深人静中,老卢替老爷揩去廊庑上的水洼,便见老爷颓然地坐下,杯中的酒被他一饮而尽,他叹了口气,良久才道:“老卢,你知道琼儿最近还好吗?她去了哪里?天冷了知不知道加衣?”
而老卢又如何能得知小姐去了哪里。
他沉默地为老爷续上了杯中酒,老爷顿了顿,放下酒杯:“不能喝,不能喝了……”
长久积压在心中的心绪急需破口,却无人能够倾吐。
在将将崩溃之际,老卢终还是听老爷吐露——
老卢听老爷道,是他没能够保护好小姐,以至于小姐出门时被人挟走,他没能及时知晓。
而诡异之处也正在于此,那个同小姐长得一模一样,出现在府中的人是谁?!
谈及此,老卢在月光中见老爷用尽全身力气捶了下自己的腿,却仍不足以表达他的悔恨,举起的酒杯又被放下,老卢被老爷抓住了手。
而今再细想起,老卢也依旧觉得惶恐,那个从外貌到日常举止与真正的小姐相比几乎无从挑错的人,是如何能够办到的?直到真正的小姐出现在面前,此前老卢冥冥间只觉小姐同先前有些不太一样,甚至说不上是哪里。
想来那日他从老家带回的土产算一个,却也绝不止于此。
而老爷从小看着小姐长大,又日日穿行于官场,他比任何人都要先觉。
老卢对老爷讲的朝中局势懵里懵懂,却清楚他道在那些时日里边从可疑的人处着手寻找小姐,边装作尚未发现而稳住府中“小姐”的重压与崩溃,因挟持走小姐的人同样在观望情势,老爷却不能先一步与他们撕破脸皮,小姐会被威胁到的。
直到那日满身伤痕的小姐被老卢带到了老爷面前,老爷道他才松了口气,也是直到如今,老卢才明白那时老爷为何要叫小姐离开,哪怕再是不舍。
小姐离开后,想必在先前便也发现问题却被老爷告诫不能暴露的夫人,才终于有了走出屋门的勇气,老爷也终于有了时间和余力去思考,那个几乎无从分辨的仿冒小姐的人。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老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能去证明如今府中的“小姐”并非小姐,说出去谁又会信呢?那个在京城大家眼中自小才情出众的叶家千金,正暗中监视着府中的一切。
老卢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老爷说的这话他能够理解,那群人已经将手伸向了小姐,而这户部尚书府中来来往往的下人仆役,又有多少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眼线?甚至于他们用不着大费周章为每一个潜伏在这尚书府中的人做上伪装,毕竟有人从开始便带着伪面。
曾经他人那些为叩问端倪而留在小姐身上的伤痕,也牢牢烙印在了老爷的身上。
而今作为人质的小姐终于逃脱,老爷却仍不敢贸然行动,他害怕那群人会把远行的小姐再次捉回,他便只能继续装作何事都还未发现,假扮一个下朝回家后多么关怀女儿的老父亲。
抻长一场无声的拉扯,所有人都活在背光中。
数年里,老爷尽其所能,做好自己的本职,他同样在寻找破口,想要打压下当时以吏部谭尚书为左右的人群,然此非易事,又遑论朝夕。
老卢再一次在深夜为老爷的杯中倒上酒,是在暄德第三年的春闱后。
那一夜老爷时常皱紧的眉头难得松开,同老卢讲了许多,后来想来,当时老爷讲过的朝中局势老卢听得半懂不懂,因而回忆起来,他唯对老爷提到的一个少年印象深刻。
老卢听老爷道,那少年并非何高门出身,却是格外有才有智。
他独身离家远赴这京中,因缘与老爷结识,在与谭尚书暗中争斗的这小两年间,那少年帮了老爷许多的忙,而今他入仕及第,也算不失为老爷的好眼光。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当时的老卢想道。
然而四年时秋天,那场在户部尚书府邸意外燃起的大火,却打碎了所有的幻想。
老卢至尽不清楚,那时叫他往京畿城镇去操办些事宜的夫人和老爷是不是有意为之,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等待他的唯剩被大火燃烧成灰烬的焦土与随之而来的流离生活。
老卢却不愿离开京城,带着胸中一颗被余烬烧穿的心脏。
而老卢却没有想到,他能够在这里再一次遇见小姐。
被繁华京都城遗落的老街旧巷,老卢不知小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当他携着去日与他同往京畿而侥幸逃离那场大火的孩子走在街巷时,冥冥中,老卢也不知自己为何便停下了脚步,他忽而眨了眨眼,遂回首见到了那通红着眼向他们狂奔而来的姑娘。
老卢不会再把小姐认错了。
那时的叶琼方回到京城,已然同父亲生前站在他身后的人暗中取得了联络。
得知她想要做什么后,老卢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尚且年轻的姑娘,却透过她的眼睛望见了她身后那双无比熟悉的眼,固然忧心,固然惶惶,他却深知那双似故人的眼里同样看不到退路,她要往前走。
那是叶琼为自己选的路,她不再逃避,不再畏痛,将人生前二十多年从书中汲取的安平大义担在了自己不算宽硕的肩膀上,哪怕这微不足道,哪怕她命不由己,她也要为这被烈火焚烧的世道争得可能有的一线生机。
少女抹去了老人布满褶皱的眼角旁的泪,轻笑道:
“卢叔,别哭了,我会没事的。”
只是有人食言,有人没有在郊江边等到平安归来的人。
清冷的月光照着踽踽独行的舟,舟中载着个个无所依的人。
老卢彻底离开了这片几番让他留恋、又痛彻心扉的土地,并发誓再也不回。
……
“卢叔,到江南去,等我把事情办完了便来找你们。我带你去见我良人,我们去吃螃蟹,喝桂花酒,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
梦中的少女仍在说话,清朗的笑声回荡在黑暗里。
……
“卢叔,这江南的水可真清,我们以后真的要住在这里了吗?这里安全吗?我们要找个什么活计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记忆又如流水般穿行而过,老卢看到了他带着大群姑娘和几个小伙初来到江南时的情景。
……
“老卢,看我上山摘的这草药,这换季的时候可得小心,我给你些,叫你家大姑娘也都留心点,别客气啊,之后再要用你就往那片山头去,我指给你方向。”
老卢顺着记忆中热切的邻家老头的指引,背上背篓踏进了江南的小山。
他迷路了,崴着脚钻进了片竹林,与林前失神眺望远方的青衣人对上视线时,他的心脏无端一震。
……
“卢叔,瞧这小孩儿脏成这样,发热一场现在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能不能养他段时间,我、我会把我的口粮分给他吃的!”
老卢看着记忆中的小孩,突然笑起来。
他想小冉啊小冉啊,原来那么小的时候你就被抱回来了,红丫头那时候说,就把你带回来的这日子当作生辰,现在你过了多少个生辰了?
……
“老卢!我交了个新朋友,是个大美人呢,我在酒肆外候了好些天候着的,等我赶明儿把他带来茶馆喝茶,叫什么?嗯,他叫——”
老卢愣了愣,觉得这名字他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算了算了,总归大家都是要赖着杯中酒活下去的人了,走到这里,便停下来喝杯茶吧,老天爷开玩笑下了场透心寒的雨,日子总还得擦干了身子继续过啊……孩子。
……
周遭的景物忽如洪水般往后退,无数刺耳的杂音涌进耳内,老卢扶额忍耐过一阵眩晕,忽然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眼前遂不再是无尽望不到头的黑暗与思念。
“卢叔,这么多年您辛苦了。”
老卢的眼底湿热,他抬头望向眼前人,顿了顿:
“小姐还是这么年轻。”
叶琼笑起来,伸手朝前指去。
前方遂有愈来愈多熟悉的身影。
“卢管家,谢谢你照顾琼儿。”
“老卢,快些来,我还等着你斟的酒。”
“卢管家,今年京都的桃长得怎么样?”
“卢叔,大家都等你呢——”
老卢莞尔,鬓边的白发盖住了他颤抖的嘴角。
末了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走了,走了。”
“以后照顾好自己。”
想来独舟归岸,故人相迎,尘间的青山水继流前行,也算作人生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