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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帝的第七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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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车上,随手剥开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一股清凉在舌尖蔓延。打开手机,翻到与里卡多的聊天页面,对话记录静止在四天前的中午。
我点开对话框,手指在上面游疑。
他一定已经睡了吧。
不能打电话,会吵醒他的。那么,给他留条信息?
或许他还没睡。即使他睡着了,说不定半夜醒来会看到。再不济,明早醒来总会看到的。
我犹豫着,体内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恶心,五脏六腑都在翻搅着涌上来。我长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这种感觉。
佐伊:我到奥兰多了。
我盯着发送出去的消息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那罐冰镇可乐,于是伸手从副驾驶座上将它抓过来,轻轻拉开拉环——
手机骤然震动起来,活像一只受惊的玩具老鼠。
我差点儿把手中的可乐洒出去,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我赶紧低头,忙乱地舔了舔溢出来的液体,紧接着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鼓起勇气低头查看手机。
里卡多:你在奥兰多?现在?
他的回复速度之快,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他还没睡吗?我暗自惊讶,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丝激动的窃喜。
佐伊:是的。我刚到。
他会怎么回复呢?我感觉喉咙一阵阵发麻,这让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猛喝了一口可乐。冰凉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寒意传遍了脸颊,这才让我稍稍感觉舒服了一些。
里卡多:你现在在哪个位置?你从萨拉索塔过来的?开车过来?一个人?
新消息迅速飞了出来。
他仍然关心我。忐忑感消失了,一股强烈的安慰的暖流席卷了全身。
佐伊:我的车停在市中心的某条路上,这里有一家711。具体地址我得看下地图。是的,我一个人。
里卡多:把你的位置发给我。
里卡多:算了,我把我的位置发给你。不要下车,直接开车过来。
里卡多:(发送了一个定位)。
我点开他发的定位——“金橡树庄园(Golden Oak)?”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这显然是一个豪华社区,而它的位置就在迪士尼世界度假区中。
一阵电话铃声猝然响起,是里卡多打来的。
“里卡多?”我按下接听键,踟蹰着说。
电话那头,他似乎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佐伊——”他的声音透着一丝不寻常的紧绷,“你现在是坐在车上,对吧?”
“是的。”我默默地回答,为重新听到他的声音而感到一阵阵喜悦。
“很好。把你的车门锁好,现在按着导航过来。”
我照着他的话做,拧动车匙,引擎随之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启动。
一时间,电话里只有我们彼此的呼吸声,他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我转动方向盘,试图打破沉默——好像我总在做这种缓解尴尬的事情,“你平时应该睡得挺早的。嗯,我看了一些关于你的新闻报道,上面是这么说的。”
“我睡不着。”他简短地回应道
“嗯……你住在迪士尼世界旁边?那是不是在你的院子里就能看到迪士尼的烟花了?”我绞尽脑汁地想找个话题出来。
“佐伊。”他突兀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吃惊地发现他显得怒气冲冲,“你知道现在多晚了吗?你一个人从萨拉索塔过来,如果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为什么你不能白天出发?为什么不能在出发前告诉我一声?耶稣基督啊,万幸我现在还醒着,不然你一个人晚上要去哪?”
他指责似的飞快地说了一连串。我抿了抿嘴。
“你有四天没有回我消息了。”我尽量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回应,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似乎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沉默的时间长到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一气之下把手机丢出去了。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是我的错,没有回你的消息。但是,你不能这样赌气,你不应该这样冲动……”他的声音渐渐柔和下来,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没有赌气。”我开过一个路口,他的话让我感到些许宽慰,同时又忍不住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我只是突然想来见你,只是跟随自己的心。而且我很安全,高速上没什么车,我几乎一直待在车里。除了刚才去711买可乐,但里面也有个女店员……总之,你完全不用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听起来简直要气笑了,“突然看到你的消息,说你到奥兰多了,我差点从床上直接跳起来!”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他最后叹息道,“答应我,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不要把自己置入危险的境地。起码,你应该提前告诉我。”
我没有作声。在这件事上,我不想听他的,但也不想说些违心的承诺。
“佐伊?”他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迟疑了片刻,决定暂时放下这个话题。“如果我以后决定要在深夜上高速公路飙车,我会提前告诉你的。”我聪明地说。
“你在和我玩文字游戏。”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赞成,但顷刻间又轻轻笑了一声。我成功地让他不再那么充满怒气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了。”我恳求道。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到哪儿了?”他问。感谢上帝,他终于不再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了,我松了一口气。
“还有1.5英里。”我看了一眼导航回答道。
“你的车牌号是多少?”
“呃,DA——”我犹豫了一下,思索着,“418……7?好像是这个。”
“好像?”他重复我的话。
“我在坦帕租的车,我甚至只完整输入过一次车牌号。”我解释说,感到自己脸红了,幸好他看不见。“我可能得下车确认一下,或者翻一翻我的租车订单。”
“算了。”我几乎能想象到他在电话那头憋着笑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告诉我车的颜色和牌子吧。如果你能确定的话——”他补充了一句。
他一定在心里笑话我。我有些悲愤地想。
“白色,雪佛兰。”我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
“好的,稍等一下。”他似乎把手机放到了桌子上,继而是一阵脚步声。我侧耳听着,隐约传来他用英语和别人交谈的声音。
“你到达后可以直接开进来。”他回到手机旁,“我给门卫打过电话了。”
“好。”我应了一声。
“那待会儿见。”他说,“我需要去换件衣服。”
我顺利地把车开进了金橡树庄园,门卫只是简单地把门打开,没有要求我停车检查。
庄园里的道路非常宽阔,路灯的光线穿过树木和灌木丛的缝隙,斑驳地洒在路面上。
我路过一栋栋豪华别墅,有些亮着灯,有些一片漆黑,只有一些模糊的阴影。偶尔可以听到远处的蛙声和虫鸣。我紧盯着导航,沿着一片巨大的人工湖行驶,把车速放得很慢。
只有0.2英里了。导航提示我。
我把目光锁定在前方那座灯火通明的住宅上,它在夜色中犹如一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草坪和湖泊之中。
离这座童话城堡似的建筑不足60英尺的时候,我惊愕地发现,在门口的树丛阴影下,有一个人影静静地伫立着。
我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了豪宅的车道上。车前灯冷淡的光线使路面泛着白光,而里卡多也从黑暗里踏出。
我啪的一声解开安全带,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双手往下压的动作,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推开车门,缓缓走下车。
“嗨,里卡多,晚上好。”我关上车门,听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声音在寂静中嗡嗡振动。
他穿着一件蓝色衬衫和一条杏色长裤。衬衫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完美地贴着他的胸膛,没有一点褶皱,把他的肩膀显得很宽阔。他耸立在我面前,微微低下头,我看得见他的眉头紧紧地打了个疙瘩。
“事实上,我这个晚上并不好。”
我使劲儿眨着眼睛,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里卡多的表情清楚地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我沮丧地望着他,心中充满了不确定。
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该拿你怎么办呢,小姑娘?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黯淡的光影从他身后的宅邸里投射出来。我着迷地看着他刀削般的英俊脸颊和黑玛瑙般的眼睛。
“我很想你,里卡多。”我轻声诉说。
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
“你呢?这几天你想我吗?你想见到我吗?”我问他,紧紧地搜寻着他的眼神。
他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很快,他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摇了一下头。
“告诉我真心话吧!”我几乎是在祈求,“我请求你——”
他沉默地凝视着我,一种不同于我的愁闷浸透了他的眼神。
“我只想见你,里卡多,我只是想要见你……拜托,请告诉我你的真心吧,如果我还能够体会你的心,我就无所畏惧——”
他的嘴唇开阖了一下,却只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告诉我,你不想见我,你想让我走,我就会离开!我发誓,只要你说出来,用最冰冷的句子说出来,我保证永远不在你眼前出现!只要你一句话,里卡多,只要你一句话……”
我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悲哀,我几乎要哽咽了,但最后还是强忍住了,只是无力地别过眼去。
“这几天我都心浮气躁。”他的声音乍然响起来。
我猛地抬头去看他,他的目光却在地面逡巡着。
“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你,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和你联系,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错误……我每晚都睡不着。我跪在窗前,向主祈祷,问主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我凝神屏息地等他把话说完。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愣了一会儿。
“为什么呢?”我喃喃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尝试在一起呢?为什么你要如此抗拒这份感情呢?”
他避开我的视线:“我不能,我的心很乱……”
“你是不能,而不是不愿意——”
“佐伊!”他阻止我说下去,“如果我现在只有二十岁。或许我会去尝试,或许我还有勇气。但是我现在非常疲惫了,我真的很累了。
“越来越严重的伤病,一次又一次……足球曾是我的生命,可是我现在很难体会到它的快乐了。家庭和职业的冲突,我的情感不被理解,总是被要求,被责怪……它们会再次发生的,这些事情总是会发生的,我不想再来一遍了。你只是个孩子,你怎么懂这些呢?我要怎么和你说呢?你不会明白。”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股深深的痛苦攫住了我,啃噬着我的心。
“你在害怕。”
他的嘴唇挤出一个最微弱的笑容,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打动这世间的任何人,还会让一些人根本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没关系。你可以害怕。”我轻声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你觉得我不明白吗?然而我因你的热爱而热爱,因你的痛苦而痛苦啊。勇敢的人就不能畏惧吗?即使畏惧,你也依然在球场上冲锋。你的热忱和力量,至今仍然在你体内,从未真正离去。我非常清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看到的,不是巨幅招贴画上那个完美无缺的你;我想要的,也只是现在的你。无论你是否遗憾、迷茫、痛苦、退缩,我都依然喜欢你。你觉得我是个孩子,那我为什么不能像一个孩子一样纯粹地、赤裸裸地喜爱你呢?”
夜色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从我们中间飞掠而过。
“今天是第七天。”我忽然说。
“什么?”他微微抬了一下头。
“今天是安息日,也是我遇见你的第七天。‘第七天,上帝完成了祂的创造之工,就在第七天安息了,歇了祂所做一切的工。’今天上帝休息了,你可以不用再问祂了,可以依从你的心。
“里卡多,你——可以给我一个吻吗?祂不会知道的。”
“佐伊……”
他却只是忧伤地看着我,那几乎是一种道歉的目光。
在来奥兰多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勇气去面对任何结果。即使是在刚才,即使里卡多深深地掩藏起了他的感情,我也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但是在这一刻,我的心仍然不可抑制地、沉甸甸地坠落了下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很想知道,此刻倒映在他眼眸中的我,又是怎样的存在,有着怎样的神情呢?
是否或希冀或祈求地注视着他,又或者,我的眼神中已经盈满了一种柔和而朦胧的绝望?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牵动嘴角,想再对他微笑一下,再对他说些什么。
但我马上就无暇思考这些了。
因为他靠近了我。
然后,非常突然,非常迅速地,他吻住了我的额头。
他穿着的那件单薄的、丝滑的蓝色衬衫,敞开着领口。光影下,那片性感的、闪耀的肌肤从他微微颤抖的喉结一直绵延到肌肉紧实的胸膛。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着。
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我的脸庞,我感觉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奇怪的、空旷的声音,就像有一个透明的却泛着五光十色光泽的金鱼气泡,把我整个头颅都笼罩住了。在这种令人心醉的眩晕中,我隐隐约约听到自己打鼓般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美的香气,它萦绕在我的鼻尖。
他已轻轻地退开了。
“你喷了香水?”我有些恍惚地问他。
他轻笑了一声。
“佐伊,有时候,你聪明得令我颤栗;有时候,又迷糊得让我爱怜。”
“我,我不明白——”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上帝开始上班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声音很柔软。
已经午夜十二点了。
他褐色的眼眸似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明亮,泛着清透的、深邃的光。
“你让我想一想,佐伊,让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