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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衣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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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春天里一个明媚的早晨。
京都之中,金水河在晨光里泛起了粼粼波光,城桓楼宇浸润在晨间初阳的清凉里。京都安静的街道中,偶有早起劳作的人,也不过刚刚打开关闭了一夜的门扇。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隽美的身影从城中掠过,一身月白的衣袍,袍袖飘洒,衣袂翻飞,骑在高大的乌骓马上,黑白相衬的身影在人们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些时,已飞驰出城门,奔城外的濛霞山而去。
那时,雅歌公主正在宫墙的角楼上看旭日东升,远远地,她看到了下面城中安静的街道上飞驰而过的身影。
惊鸿一瞥!
就在这个早晨,在柔和的晨光里,雅歌发现,她的玉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倜傥风流的美少年,飘逸洒脱,又疏朗亲切,她轻声唤道:“玉哥哥,是玉哥哥呢!”
“果真的是玉烁公子呢,哇,好帅哟!”
“快看,快看,是玉烁公子呢!”
……
雅歌身边跟着七八个宫女,一时之间大家都忘了宫里的礼仪规矩,纷纷趴在宫墙墙垛上向下张望,那个瞬间掠过的身影飞驰而去,留下了少女们长久的唏嘘。
雅歌望着已空空如也的街道在晨光中会心而笑,她不会责怪宫女们的失态,她只觉得她的玉哥哥是真的好!
“玉哥哥,是这京都之中最耀眼的少年呢。”
陆朗登上濛霞山的时候,太阳已升至半空。春日里的濛霞山沿途都是各色的山花,树干枝条上新吐的嫩绿让世界充满了勃勃生机。
行至半山腰处,放眼眺望,山中流泉飞瀑作响,景致极美;远处松涛林海,山色有无尽入远天。
这日等在山口处的,是杜蘅。
看着由远及近驰马而来的少年,杜蘅迎上去道:“公子来啦,今日看着格外帅气呢!”
陆朗翻身下马,边走过来边说道:“蘅姐姐怎么也学会夸人了。”
杜蘅笑着道:“不是夸,公子越来越帅气了。”
陆朗笑了,道:“前次我跟湄儿说过了,不必让人专门出来迎我,是她忘记告诉你们了?”
杜蘅对陆朗微微福了一礼,“今日姑娘去祭拜夫人,要稍晚些回来,特地让我在此告知公子,请公子自便。公子看看,是否直接去书斋?”
“今日,是夫人的忌日?”陆朗问道。
杜蘅低眉答道:“是的。”
“霁霞先生和湄儿同去的?”陆朗问道。
“一早是同去的,刚刚先生已回来了。姑娘想多在那里留一段时间,先生便由着她了。”
陆朗想了一下,问道:“湄儿,她会有些难过吧?”
杜蘅低下头,小心答道:“从前,夫人常与姑娘在月下聊天,那时姑娘还小,会倚在夫人的怀里,常听到姑娘咯咯的笑声。可夫人走了,那以后,姑娘偶尔就会专门去抚琴给夫人听,却再没有听见姑娘那样的笑声了。先生为人性情散淡,姑娘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体会了。”
“也只有她自己体会了……”陆朗的耳畔萦绕着杜蘅这句随口说出的话。
陆朗来往于濛霞山已有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赶上夫人的忌日。
他回想自己每次前来,湄儿每每都是微笑相迎,陪他挑书,读书,看星星,给他讲很多很多他没听过看过的奇闻趣事;也会带他玩很多有趣的游戏,耐心时教他玩,烦闷时就笑话他寡闻;读书时偶尔遇到两人意见不同,湄儿常常能带着一丝骄傲利落地将他辩驳得体无完肤。每当这时,陆朗就会欣赏地看着湄儿,湄儿的骨子里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冷傲,她太聪明,仿佛这世间的事,只要她想做,她就能做,并且能做到最好。
陆朗习惯了那样的东方湄,从不曾想过,湄儿也有脆弱的时候。
这一刻,陆朗忽然想到,湄儿也是一个女孩子,她的哀伤和难过,又有谁为她分担呢?
难道也要像自己一样,坐在屋顶上说给星星吗?
是了,将心事说给天上的星星,不正是湄儿告诉自己的吗?
东方湄本就是一个纤柔的女孩子,只是她的聪慧和机敏常常让身边的人忽略了她的纤弱,而她又因为旁人很少懂得她,常常用娇花含烟之姿掩饰自己的哀伤,用素月清辉之态显出独有的孤傲清冷。
事实上,她怕黑,天色暗下来后,从不敢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她怕虫,虽然喜欢傍晚的虫鸣,却是连房间里有一只蚊子都害怕的;她喜欢雨却不能淋雨,只要淋雨就会发烧……
这些旁人都不知道,是杜蘅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
“带我去看看湄儿吧。”陆朗对杜蘅说道。
“是,公子!”杜蘅心里莫名就有了一种放松,姑娘她,太孤单了。
两个人在山里走了约半个时辰,远远看得见一片海棠花树的时候,陆朗听到了隐约的琴声。
他朝杜蘅点了下头,杜蘅停下脚步,转身回去了。
陆朗在琴声中走进了那片海棠花。
那是一个幽静的山谷,里面有十几棵高大的海棠树,此时正缀了满树花朵,粉白一片。
海棠花下,东方湄正坐在那里抚琴。
这一日,东方湄的衣裙依旧是浅碧色,只那碧色浅淡得很,只在月白中泛出隐约的碧色。
琴声哀婉悠长,时断时续,像极了窃窃私语,内中是无限心事。
她坐在那里,指端拨弄琴弦,目光却望向无尽的空灵,长长的睫毛扇动,泪珠潸然滚落,消失在衣裙的薄纱里,不见了踪迹,惟在她光洁的脸上留下一道泛着水光的痕迹。
无法知道她的心中有多少哀伤,却在无声的泪痕中透出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隐忍。
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这一刻的她,让人心疼得落泪。
陆朗想起东方湄曾跟他说:“爹爹说,想娘了,可以好好想一会儿,但不要太久。”
有什么刺痛了陆朗的心,他只觉得很疼很疼。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湄儿,一个其实肩头很纤弱的女孩儿?
陆朗回想,在父亲离去的四年里,湄儿给过他数不尽的关爱、温暖和陪伴,可她更需要温暖、关爱和陪伴吧。为什么四年里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这些呢?
湄儿,是比雅歌还要小两个月的妹妹呀。
陆朗想快点儿长大。他长大了,就可以为湄儿遮风挡雨了。
陆朗走到东方夫人的墓碑前,恭敬地上了三炷香。之后,他安静地走到东方湄身边。
东方湄已停止了抚琴,正安静地看向他:“阿朗,你来了?”
依旧是那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问候。
陆朗点点头,在东方湄对面的海棠树下坐下来。
湄儿犹带泪珠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陪我再坐坐。”
陆朗伸出手,轻轻拂去东方湄脸上的泪痕,说道:“不是说了吗?可以想娘亲,但不要太久。”
东方湄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空中飘落的花瓣:“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季节,娘亲生于四月,也是在四月里离开的。岁岁年年,我只任性这一两个日子,让我可以想娘亲,想想多久就想多久。”
“好,我陪你!”月白衣袍的少年坐在海棠花树下,零星的花瓣飘落,像一幅画。
东方湄坐在那里,她又开始抚琴了。透过簌簌飘落的花雨,看在陆朗的眼中,是一首歌,一首内含丰富,但有些难懂的歌。
湄儿,可以让我走近你吗?陆朗在内心轻问。
一直到午后,湄儿和陆朗才回到书斋。
两个人用过午膳,在书斋里看书聊天,交换这段时间里两人各自看书的心得感受,东方湄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后来,他们开始玩赌书,让杜若躲在屏风后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来读上三两句,然后两个人一起猜这是哪本书中的哪一页,比谁猜得准猜得快,输了的人要为对方折两颗星星。东方湄手边的瓶子里星星都快堆了半瓶了,陆朗的瓶子里才只有几颗。
时光是最温柔的河水流淌,这一刻,美好得闪着光亮,让人留恋、不舍。
玩累了的时候,杜蘅来了,送了点心和干果。她看着零零散散已经摆了一地的书,说道:“姑娘,该歇歇了,今天不是还要试试南星和夹竹的功夫吗?”
“哦,刚玩得高兴,差点儿忘了这事,一会儿就去。”东方湄说着,拉着陆朗坐下来吃点心和干果。
东方湄拉陆朗的时候,是拽了拽陆朗宽大的衣袖。
陆朗看了一眼东方湄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纤长嫩白,有着不假思索的随性自在。
他记得小时候两个人经常在山间拉着手跑,去追逐光影,去看星星,那时候自己也是随性自在的,却不记得那时候拉手的感觉了。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刻意去感觉,才随性自在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方湄不再拉他的手了,而是时常拽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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