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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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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0日天气 大雾小雨大风
妈妈的爸爸去世了,享年八十五岁。
外公别名叫阿懒,年轻时生得高,身高估摸着有个180,长得周正,有一双大耳朵,但是他一点都不懒,十分勤劳,水稻一年种两次,插秧打药,手动抽水,巡田割稻,种菜种花生番薯,种饭豆绿豆芝麻,养鸡样样精通,就是不怎么会做饭。
外公会竹编,会看手相面相,会治难搞的蛇缠腰,还会辨识中草药,是采药的一把好手,甚至自主研发出了一种难闻的中药粉,对治疗蛇缠腰有奇效,别人找他看病,外公总是没有一个标准的收费,每次都说给多少都无所谓,有就给,没有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把病治好。
一传十,十传百,好多人慕名来找他看病,外公用艾绒搓成小小的圆球分别放在患者对应的穴位上,用烧红的香点燃艾绒,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划按穴位,等艾绒快燃尽,即将碰到皮肤时,再猛地将它按灭,伴随着一瞬间的针刺痛,艾绒就像稻草灰一样沾在了皮肤上,随后叮嘱需要忌口的食物,缓步走向外婆的房间,打开他的药粉瓶,舀几勺,用日历纸包好递给患者,说回去之后用香油和匀涂在病处,不能太稀不能太稠,用完再来拿药粉。
外公外婆生了5个孩子,妈妈是长女。
妈妈告诉我,外公和外婆相差六岁,结婚好几年才生下她。妈妈和其他3个舅舅初中没有念完就出来打工,只有二舅念完了高中,外婆说二舅本来考上大学的,但是那时候家里穷,他考完试就出去跟人学安装水电,一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等他去打听的时候才发现被人顶了名额,无缘大学,因此外公外婆每每提起这事,语气里全是惋惜和遗憾。
外公五十七岁的时候,第一个孙子出生了,次年第一个外甥女也出生了,我是外公六十岁的时候出生的。
六岁的时候,我和姐姐被送到外公外婆家,成为了留守儿童。
童年的时候,常常看到外公坐在大门口的木矮凳上用小刀削细篾,竹屑堆在脚边,散落在衣服上,半天就能编好一个装菜用的竹篮,家里大大小小竹篮都是外公做的。
外公外婆没上过学,却把读书看得很重,外公常说读书要靠自觉,要是连读书都要时时有人监督催促学习,那有什么意义?
但是,又制定了奖励制度,一张奖状奖励一块钱。
天!!!对于小学生的我来说,一块钱是一笔巨款,铆足了劲去学习,就为了能在过年的时候拿到外公的奖励。
终于在二年级的时候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张奖状,外公很高兴,猛猛夸我聪明。
那个时候只有过年过节的餐桌上才有荤菜吃,平时基本上吃鸡脖子鸭脖子,猪肉都少吃。但是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会买四分之一的鸡煮汤,单独留出一个鸡腿给我,还会加多一个鸡蛋。
家里的小孩子多,外公外婆会让我躲在厨房里面吃鸡腿,吃完再出去玩。
小学五年级(大概是这个时候,记不太清时间了),我被学校的仪仗队选上,老师说要穿布鞋,不能穿凉鞋拖鞋。
外公给了钱我去买,第二天,我欢天喜地地捧着几十块钱去镇上的菜市场二楼买鞋子。
小时候经常生病,怕苦又怕打针,外公会去挖草药煮凉茶给我喝,每次都会说苦口良药,喝完病就好了。我总是讨价还价,要放点糖进去,外公次次都说放糖就没有效果了,凉茶就是苦的。过了一会,妥协般松口说喝完可以拿一块冰糖过过嘴(那种老式大冰糖)。
如果喝了凉茶还不见好,外公会去邻村请会打针的大夫过来给我打屁股针。
有一回生病,晚上雷雨交加,倾盆大雨,我迟迟不退烧,外公二话不说,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去邻村请大夫过来。
跟小学作文里面描写的差不多,但是却不是妈妈背着高烧的我去求医,而是外公冒雨去请大夫到家里帮我打针。
要上初中了,外公听闻镇上的初中要跟隔壁镇的初中合并,担心有很多烂仔,恰好有个老师(学校的位置在我们那里最大的镇上)过来招生,外公问我想不想出去读书,我说想。
他又担心我一个人出去会孤单,说给我找个伴。于是让跟我同届的表姐一起去那个学校读书,他出学费。当时外公外婆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卖废品卖猪崽和小牛犊,我们两个的学费加上住宿费时1360块一个学期,外婆一周给我50块钱伙食费。
初中因为校园霸凌,学业半途而废,回家当晚和远在外地的父母大吵一架,对于真实的辍学原因,我难以启齿,只好说了一句“不想读就不读了,没有那么多原因”。
外公他知道我回家后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一味抽着水烟,然后十分担忧地望着我说:这么小,不读书能做什么。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笑着说我在家陪你们,帮忙拔花生咯,种田咯。
外公只是笑笑不说话。
后来,我还是出门打工了,外公塞了两百块钱给我,三舅也偷偷塞了一百块钱给我(三舅是个妻管严),叮嘱我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先后辗转两个城市,最后在父母所在的城市待了半年,攒了一些钱,又滚回去读书了,用自己的钱交了学费住宿费。
磕磕绊绊上了一个私立高中,把自己打工剩下的钱全交了学费,外公外婆很高兴我能有学上,只是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周一次逐渐变成半月一次,最后一个月一次。
我每次回家,外公都会买烧鸭和大白菜回来,因为我说了好吃,直到我真的吃腻了,才叫停。
从那之后,外公知道我从小挑食,所以每次回去都会问我第二天想吃什么,他早上去镇上买。
每到返校日,外公会在路口送我上车,目送那辆载着他的外甥女的中巴车开走。
有一次天气不好,下着小雨,我不让他跟出来,说下雨了,车马上就来,不用送。
外公表面点头答应,实则我刚走到路口,一回头就看见外公就跟在后面,我又担心又急,怕他淋雨感冒,挥手赶他回家说:让你不要跟着出来,还出来,都下雨了,快回去。
外公跟我隔着湿漉漉的马路对望,抬起手挠了挠头,一脸无所谓的神色,说:无耿要(无所谓)。
我又喊了几次,他干脆不回应我了。
过了一会,外公突然朝我招手说:细妹,过来。
我带着一脸迷茫走过马路,站在外公面前,外公忽然跟变戏法一样从裤子上的口袋掏出几个橘子放在我手上,笑着让我带去学校吃。
我说我不要,你留着跟外婆吃。
他把橘子一把推到我怀里,说:我跟你外婆不吃橘子,你吃掉,我们就高兴了。
推辞了几次,外公又岔开话题说车要来,赶紧过去马路对面。
话音刚落,不远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驶来,我只好将手上的几个橘子塞进校服外套的口袋里面,匆匆忙忙道别。
外公照旧叮嘱我好好学习。然后目送中巴车开走。
高中的时候,身体免疫力下降,在某次感冒后,引发了急性荨麻疹(小诊所的医生是这样说的),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包,奇痒无比,就像被蚊子咬了一样。
外公以为是皮肤病,就给我用了艾绒,涂中药粉,发现不起效,于是又去岭头上,田埂里到处找草药熬水给我洗澡,还是好不了,又找了一些食疗的草药(那个草药不好找,外婆说外公花了很多钱去买的)放在饭里煮熟给我吃,也没能治好。
最后父母打听到某个村的诊所很会治这种病,托亲戚带我去看病,我小时候生病,在外公这边治不好,都是托这个亲戚帮忙带我去看病的,前前后后打了两瓶免疫球蛋白(存疑,当时大夫似乎说的是白蛋白还是蛋白酶,记不清了),吃了一堆药,却在一年后又复发了。
大舅妈找了一个老中医,把脉开药方,满打满算喝了两个月中药,治好了,外公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底子太糟糕,第一次高考没有考上,自作主张决定复读一年,父母不同意,我说这不是商量,只是通知。
朋友也劝我要不算了,谁也说不准第二年的高考是不是改革了。
外公外婆很赞成,说要是我想读就读,能考上就继续读,伙食费不用担心。
第二次高考,父母说不要报民办的,家里没有钱。我又不想贷款读,于是通过春季高考考上了一个公办大专,夏季高考没有报志愿。
我是家里第一个高中毕业后还继续上学的孩子,外公不懂大专本科的区别,只觉得我很可以了(有出息的意思),他经常跟姐姐说起我高中时寒暑假都去打工,开学时手机都放家里,都不怎么回家,这回考上大学真的很可以了。
总是夸我很有主见,很懂事。
其实不是的,我总是让他们很操心,小时候挑食,长大后叛逆期,没一件事是让人省心的。
上了大学,一年到头都不回来几次,寒暑假依旧打工,大学的最后一个春节,我回家过年了。
我发现外公生病了,整个人暴瘦,他不告诉我,我问家里的其他人,只说外公人老了,是这样的了。我观察到他总是咳嗽,那口痰怎么都吐出来,卡在喉咙里面,他还戒了烟,他以前最爱抽水烟了,我猜测是肺部有问题,咳嗽的人少吃一点油腻腻的东西会好一点。
油气的食物我让他少吃一点,不要总是买那些猪板油回来吃,外婆也在一旁跟我告状说他最喜欢买这些油腻腻的猪肉回来吃了,不帮他煮,他自己煮熟来吃。外公脸上顿时不高兴,我知道他爱吃这些,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公让我赶紧吃饭,不要说这么多话。
同年国庆节,我从学校回来,外婆也不好走路了,我做好饭,端到客厅里面去吃,宽敞一点,不要挤在火炉(也就是厨房)吃,地方小,又堆着很多干柴,小时候还好,现在长大了,狭窄的火炉确实挤不下3个成年人了。
外公让我把菜端回去,不要在客厅吃,我说客厅宽敞,能坐下3个人。
外公开始指责我为什么要在客厅吃,还说把他之前没吃完的剩菜倒掉,浪费食物。
我把饭菜端回火炉,跟外公争执起来:东西都放多久了,吃不了这么多就不要买这么多,煮来煮去,都馊了还吃,对身体不好。
外公也扯着嗓子冲我喊:馊什么馊,好好的东西都浪费掉了。
我一气之下说:那我以后都不给你煮饭了,以后都不回来了,行了吧。
往后几年毕业工作就真的没有再回去过老家,过年托表弟帮忙给外公外婆几百块钱,聊聊电话。
偶尔也会打打电话打打视频,不过大部分都是跟外婆聊天,外公每次接电话都说:跟你外婆说就行。要不然就是说我看着脸圆了不少,胖了。
视频里面的外公说起这个时候,都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我打趣道:你不想我的吗?你想我过年回去吗?
外公说:你想回就回咯。
我说:等我有空就回来。
我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他其实是想我的,后来我从姐姐那里得知一向不过问我工作的外公问她,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总是不放假,总是没见过我回来的。
是我赌气,不想回去煮了饭还挨骂,在回家这件事上是我做错了,他一定是在怪我。
今年我早早请了假,要回去给外公过生日,等我打电话到家里的时候,才知道外公在家里中风,已经住院快2周了,妈妈回老家看看,我连忙转账给我妈,妈妈不收,说不用你的钱,我说没几个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外公的,不够再跟我说,一定要治。
回到家当晚,去医院看他,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小老头枯瘦干瘪的身体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很多管子,中风偏瘫,一半身子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只有眼睛能动,唯一能动的手还被绑上束缚袋。
大舅舅在医院陪床,跟我说:不绑着你外公,他要拔管。
我靠近病床喊他,外公朝我眨眨眼。
我瞥见床边仪器上的心率往上飙高了一点,我猜他应该是高兴的。于是,故作轻松捡一些他爱听的话跟他说,例如在公司很好,公司给我放的假,不是被炒鱿鱼的,我过几天就回去上班,不会耽误工作;你知道我从小就挑食,不好吃的都不吃,我不会亏待自己的;我长胖了很多,吃得好,放心,不用担心;你好好听医生的话,能治好的,没花很多钱......等等这些话。
第三天,我返程,在车上提出想去医院跟外公说一声,大舅舅说不用过去了,不需要专门跑这一趟,下周就接回家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大舅舅,诧异地问道:不治了吗?
大舅舅说:医生说你外公的脑部有根血管堵住了,年纪太大,已经做不了手术了。
我没来由的心慌,大舅舅接着说:一把年纪,吃了这么多年药......
后面大舅舅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临上高铁前,我说我过年再回来。
外公出院后住进了大舅舅家,大舅舅每天替他擦身,把食物捣碎通过管子喂给他吃。
外婆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面,平时由大舅妈送饭,烧水擦背,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每个月5个人每人给她几百块。
有时候打电话回去,外婆说吃饭的时间不准时。从电话中,我能感受到外婆的情绪非常低迷,以前外公和外婆两个人住在老房子里面,有个伴,还有点声音,现在外公住进了大舅舅家,老房子就只剩下外婆一个人了,平时安静得可怕。
于是,妈妈在11月份辞了工作回去照顾外婆,我和姐姐每个月打生活费给她。
12月8号,我打电话给我妈,问了外公的情况,妈妈说一切如常,还是老样子,又跟外婆闲聊了十几分钟,挂了电话。
12月9号晚上,我躺在出租房里面,辗转难眠,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2点09分,以为又是失眠,拿了一粒褪黑素就着冷水吞了下去,但是依旧睡不着,隐隐觉得有事发生,我爬起来盯着小阳台那边,安静,十分的安静,搬进这个城中村以来,每天晚上都十分吵闹直至天明,但是今晚却出奇得安静。
12月10号,我出门晚了,没有吃早饭,午饭也没吃多少,心不在焉地上着班。16:48分收到姐姐的微信,只有4个字:外公走了。
我随即发了几个问号,从头顶到脚底板都麻了,问她为什么这么突然,什么时候的事,姐姐说大概是下午三点多走的。
我立马打电话给妈妈求证,问她是不是真的,8号打的电话,不是说一切如常吗?
妈妈说是一切如常,但是没有想到这么突然,9号的时候就把他搬到地上睡了。
我像一台故障的电视机,脑袋发晕,眼前只有重复的故障的雪花,双手发抖,险些拿不住手机,喉咙像卡住带子的放音机,来来回回只能发出那一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挂断电话后,我急忙请假打顺风车回老家。
那辆车是电车,车接到我的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期,硬是堵了近两个小时才出了深圳。
整个路程都被大雾笼罩着,第一次觉得老家这么远,远到让人的泪腺失控。
好远,好远,怎么会这么远,我不应该跑这么远的。
12月11号凌晨12:39,我抵达老家附近酒店,妈妈说让我不要进家门,等第二天早上再一起进。
我有些生气,愤愤不平地说:这是什么破习俗,自己的老爸走了还要等到第二天才能进家门。
妈妈罕见的没有反驳,我想妈妈没了爸爸,她应该比我更难过,于是我岔开话题,跟她聊了一会,凌晨2点多,我喊她睡觉,她说睡不着。
我劝她说第二天又很多事要做,快睡。
看她躺下,我才闭眼休息。
早上6点多醒了,一整晚没听见妈妈的打呼声,我就知道她没有睡着。
我和姐姐爸爸妈妈四个人退了房,走路到大舅舅家附近,妈妈说不能直接进去,要等人来接。
心中的无名火又窜起来了,在心里恶狠狠地将这破习俗臭骂一顿。
耐心的等到8点多,有人出来引路,大舅舅家门前有很多人在帮忙,唢呐吹得震天响,有人递来一条白色毛巾,让我们绑在手上,不知道这白毛巾有什么用处,只知道办白事,送葬的人都会绑在手腕上。
进到家里面,只见外公身上盖着红布,脸上轻轻覆盖着一张红纸,静静地平躺在客厅的角落。
妈妈、舅舅们和舅妈们都穿着黑色上衣黑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黑色袜子,没有穿鞋,身上披着褐色的麻布,头上也带着褐色的麻布帽子,手持一根孝棍,全部都跪坐在一旁,
我的大脑主动封锁的所有的感官系统,外界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那一瞬间我似乎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面无表情,双手无力,在客厅里面勉勉强强站得稳。
只有“好好送外公最后一程”这个念头支撑着我。
不知道是哪位舅舅喊我上前烧纸钱,我抬眼望向外公那边的方向,外公的脚部往下一掌的距离,插着香,摆着三杯酒,一个大的铁盆用来烧纸钱,旁边的黄色长方形纸钱一张一张的被人往里烧,铁盆被纸钱熏得黢黑。
我点了点头,呆呆愣愣地控制着我的身体走上前,舅舅在旁边小声提醒我跪下磕头,磕完头再烧纸钱。
跟木偶一样。
烧完纸钱,大家都坐在一旁的草席上,姐姐在流泪,成年后我几乎没见过她哭。
我坐在草席上,没有眼泪,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哭干还是怎么的。
看着门口外面的人忙忙碌碌,嘴里念念有词的做着法事,我突然想到外婆,问表弟有没有人在老房子看着外婆。
表弟说没有。
我说那我先上去看看,拿点粥给她吃。
整个人平静的可怕,仿佛死掉的是陌生人。
老房子在马路主干道边,我们从小在那里长大,外公中风出院后,为了更好的照顾他,大舅把他安顿在自己的房子里面,外婆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每天晚上三舅舅会来老房子里面睡,以防半夜外婆出意外。
在进家门前,我把绑在手腕上的白毛巾往外套里怼,确保外婆看不见,我才进去。
外婆正坐在床边,双眼有红血丝,一看到我进来,就说:你也回来了。
我扯着笑脸,故意用轻松的调调跟她说:对啊,我想你就回来咯。
然后外婆哭着跟我说:你阿公,你阿公,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外公八月中旬入院,直到离世都没有跟外婆见过面。
家人担心外婆受不住,也将死讯瞒住。
但是,一起生活了六十几年的夫妻,怎么会察觉不到对方的离去。
霎时间,眼眶蓄满了眼泪,我强忍着不掉下来,本想安慰几句,但是一开口,声音哽咽,喉咙随即发紧,我只能将头抬高,抹了一把脸,快速调整,将这股情绪压下去,安慰道:不要哭,没事。
苍白无力的安慰,谁听了都起不了效果,我岔开话题,问她饿不饿,早上吃过东西了吗?
外婆说早上冲了一包麦片,但是吃不下,刚刚含着花旗参。
又问我吃没吃,我说没有,等会吃。
我把她扶躺下,坐在床尾那里跟她说说闲话。
说着说着,我再次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借口说出去吃碗粥。
站在客厅那里深呼吸了几下,盛了半碗白粥,囫囵吃完,又进房间里面,外婆说刚刚把花旗参咽了下去,现在头脑发热,让我赶紧找点青菜给她吃。
我找遍了家里,一片菜叶都没有找到,餐桌上还有一点酸菜,我赶紧拿了一点酸菜叶给她嚼嚼。
不多时,表哥送了一袋菜心过来,我又摘了几片菜叶,用开水烫熟喂给她吃。
过了一会,表哥又带着两个人过来,把外公生前住的房间收拾干净,东西全部运到坟头那边烧了。
表哥跟那两人说:这个房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要丢了。
我坐在客厅的木质高椅上,看他们把房间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搬出来,丢在三轮车上,情绪完全崩溃,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怎么都止不住漏水。
原来人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表弟开电车过来,说快来,要看最后一眼。
我帮外婆拉了拉被子,又叮嘱说你先睡午觉,我下去帮帮忙。
他们说现在可以看最后一眼,让我上前掀开覆盖在脸上的红纸看就行,但是不能哭,不然眼泪会掉在外公身上。
我说好。
舅舅在一旁提醒着要跪下,要轻轻的掀开。
我跪下轻轻掀开红纸,外公闭着眼睛,看起来很安详。
花白的头发和胡子打理得很干净,穿着新衣服,戴着新帽子,白炽灯透过红纸照在外公的脸上,为他增添了一丝气色,像睡着一样。
只是匆匆一眼,不再继续看。
放心不下外婆,我再次返回老房子,陪她说话。
下午的时候,姐姐发微信告诉我说棺材送来了。
我说好,等会我下去。
姐姐说不用了,已经封棺。
不知道过了多久,姐姐让我赶紧过来吃糖粉,就剩我一个没吃了。
我跟外婆说你先睡午觉,我去看看有没有午饭吃。
又急匆匆跑过去,妈妈说盛三次吃,不用盛很多也没关系,但是要吃完。
糖粉丝的味道不好吃,我吃着吃着有点咸,是眼泪掉进塑料碗里面了。
吃完后,我回到草席上,跟姐姐说外婆说她很久都没有见过外公了。
这句话很短,但是我哽咽地说了几次才说清楚。
我也见不到外公了,就算我以后再回来这个地方,也见不到他了,因为外公这个人已经物理性的消失了。
至此,情绪和眼泪如同失控的洪水蜂拥而至,将我溺在其中,无法上岸,后知后觉才明白绑在手腕上的白毛巾原来是给我擦眼泪的。
我看着抬棺人将棺材抬出家门,装上车。
意识到这是要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午饭时,只有一张圆桌放在地上,没有圆桌支架,没有凳子,所有人都是蹲着吃。
姐姐一直在流泪,无声的。
嘴里的食物毫无滋味,如同嚼蜡。
吃过午饭后,有人拿着白色孝帽给我们发,孝帽上缀着一枚铜钱,邻居阿姨问我能不能不跟着去殡仪馆,让我去照看外婆。
我哭着说我要去。
旁边的大人看我哭的这么惨,跟邻居阿姨说算了算了,让她去吧,等会你把午饭送上去给她外婆吃就行。
送葬的人很多,两辆中巴车都坐不下,后面又跟着几辆私家车。
四个舅舅跟外公坐一辆,跟在引路车后面。
引路车上坐着敲锣打鼓的师傅们,一直奏着哀乐,每隔一段路放一个鞭炮。
我们的车跟在后面,路上行人行车见到送葬车都会避让。
在殡仪馆,等了差不多两三个小时,又喊我们上车,说要送去下葬了,原来只有四个舅舅跟着去火化,我们一律在外面等候。
骨灰被放在棺材里面,几个抬棺人稳稳当当地将棺材从车上抬下来,悬空在挖好的坑上。
做法事的人说:家属回避,要下棺了。
我们背身而立,不一会儿就可以转回来了。
埋土的人问舅舅:要不要做灰坟?要做的话,明天就可以做,不做的话,要等三年之后,还要选日子才能做。
做孖坟要一万七,几个舅舅商量了好半天,说做,明天就做,请挖机过来修整再做。
外公被葬在了他生前种花生的地里面,外婆百年后也葬在那里,跟外公一起。
下葬后,做法事的人说女生先不要进家门,要等等再进。
我跟姐姐去了老房子陪外婆。
晚上守夜,打斋。
看着3个打斋人拿着挂着外公姓名生辰的竹枝进进出出,哀乐依旧不停。
打沙盆取水后,我们所有人都扯着一张长长的深蓝色的布,这叫搭桥,接外公回家。
从家里到外面都放着灯,共点七盏灯,然后搭着桥送外公过鬼门关、奈何桥等等。
天蒙蒙亮,将金银库,楼房,童男童女全部烧给外公,用红布搭桥,将外公送进香火屋。
到了门口,主事人说:亲戚不用拜,可以离开了。
我和妈妈和姐姐成为了外公的亲戚。
吃过午饭后,这场法事就此结束。
外公去享福了,不必再受病痛折磨了。
晚安,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