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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从蒙昧浑噩中觉醒意识后的第一眼,我看见了那个因隔着玻璃器壁而显得朦胧冷淡的轮廓。

      对于我缠绕勾结成一团的躯体而言,那个旁种兽类的身影实在过于庞大伟岸。这本该是察觉危机的预兆,我却因某种潮湿而柔软的悸动而口鼻发烧,滚烫得像是在炙烤中翻滚熔融,被不属于海洋生物的原始欲望支配着,攒向那映鉴着斑驳碎影的玻璃,将被盐水腌渍得糜软惨白的吸盘探向他罩在阴翳中的脸庞,迟钝而拙劣地模仿着那两瓣赭色肉质翕动的频率——只生搬硬套地造出几声不成体统的、支离破碎的呜咽嘶鸣。

      那时我还懵懂无知,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被强行施加附着在躯体上,侵占灵魂知觉的情感是多么恐怖震慑的迷瘾。

      我被蛊惑着跌进深邃阴暗的沟渠,沦为籍籍无名的趋光者中的一员,只无望地用目光追随着将我捕捞上岸,豢养在狭窄玻璃缸中的罪魁祸首,用湿滑的触端敲打着比礁石珊瑚更坚硬冰冷的屏障,翘首盼望着他偶尔瞥来的一眼。

      旁边禁锢着和我体态轮廓高度相似的动物的玻璃缸还有太多个,他的在意停留连一瞬也不到就移开,尽管如此,我却还是不知疲倦地渴望着罹难。

      我日复一日的奇怪举止终归使他察觉了异常,让我得以从盲目麻痹的自我献祭中解脱,成为唯一的、最特殊的实验体。

      在那个始终阴冷潮湿的房间里,梁将教化我视作不惜赴死也要完成的任务。

      腕足柔韧的无脊椎动物与肢体颀长、直立行走的人类正如被α粒子轰击的铍核与马里亚纳海沟岩缝里的火山灰那样不啻霄壤,起初我只能用触手的摇摆晃动回应他发出神秘音律的唇舌,后来梁教我掌握了人类的语言系统,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灌输给我,让我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全然陌生的社会领域。

      我仍然不是梁的同类,无法和他通过谈话与传意交流,但我获得了首肯,被默许使用那些厚重键盘与屏幕。我拖着绵软的腕足在金属质地的按键上留下湿漉腥膻的痕迹,梁却不以为意——在我勉为其难地输出“你好”的那一个瞬间,他眼底的狂热与激奋漫溢得铺天盖地,总是格外惨淡阴郁的脸色也因此陷进汹涌的潮红。

      他肩膀颤抖,语无伦次地呼唤着凝滞在那一刻的我:“……这太好了,太好了!我,威耳逊…”

      我成了一只名为威耳逊的章鱼。

      梁让我称呼他为父亲,我也确实如此尊称着赐予我清醒与感情的人类,用三颗心脏同时献上虔诚。既往不过是妨碍阻塞的事物被重新赋予了意义,热烈的日光昭彰地照进深不见底的沟渠,一段畸形而扭曲的变态关系就此拉开了帷幕。

      东京夜里的霓虹灯牌,封在保鲜膜里的毛豆三明治,盛夏飘扬摇摆的婆娑树影,博物馆典藏的猿猴颅骨,这些脱离海水、裸露在空气中的物象潜进我颠倒的梦里。我费力解读着这个奇谲文明所孕育诞生的社会文化,也曾尝试着辨认那些轮廓晦涩的字符,将自己浸入那些或慷慨激昂,或伤春悲秋的情感里。我读拜伦的《唐璜》,也看莎翁撰笔的剧作,将诗人的杰作嚼烂了吞进胃腔,却也不曾探明我对梁怀有的悸动。

      我只是日以继夜地陪伴着这个神情阴郁浮躁,时常将自己裹进款式不合时宜的皮夹克里的人类雄性。

      看他用深红的葡萄汁液将嘴唇浸透得一片殷赤,时而低首嗫嚅,时而放狂畅笑着将那些疯癫又背德的伟大创想悉数道来,再难得正常地戴上眼镜,将我不能理解的词条概念用搜索引擎找出具体注释,打印在轻薄的A4纸上,用透明胶黏在水箱的外壁上。

      ……噢,承蒙这份侥幸脱俗的微妙命运,我得以搬进被梁废置许久的水箱里,冷眼旁观着那些结局悲惨的族类在高浓度甲醇中挣扎蜷曲,丑陋的尸首被装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

      我鲜少有机会觑得自己和梁映在镜面上的影像,这正是难得使我痛苦呻吟的提醒——天啊,我原来也只不过是生理构造和梁大相径庭的生物,没有被凌迟了穿在铁板上罹受火油烧烤已是万幸。

      倘若置换领域,在浩荡浪潮里粉身碎骨的只会是羸弱的人类,被吮尽热血,剥离皮肉,只剩下残破不堪的骨架流浪海底。但弱肉强食,如此而已。我没有成为一只愤世嫉俗的章鱼,更不想腐烂在背负着深沉仇恨怒火的阴谋里。我违背自己的天性,用从书籍影视中汲取到的残缺零星的瘠薄认知,极尽所能地伪装模仿着人类,让自己免于庸俗,富于哲理。

      梁喜欢同我交谈,或者说,更多的是单方面的倾吐与沉溺在粉饰出的“善于倾听”的快感中。

      偶尔他也会神情冷淡地凝望着我,说我还是不要太过拿捏人类的某些特质,实在是拙劣又蹩脚。果然人类心理学还是太难解构,我知道他自视甚高,蔑视乃至憎恶着大多数愚钝的两脚羊,我费了许多功夫,才将人类傲慢刻薄的本事学到一点皮毛。

      这间狭窄破败的公寓偶尔也会有客人造访。

      窗外暴雨滂沱的夜,梁和年轻丰腴的人类雌性推搡着从玄关滚进弹簧绷断一半的沙发,激烈而狂野地触碰唇舌,在馥浓的酒精气味里进行原始的交|媾。玻璃烟灰缸里的红星烧成一簇簇忽明忽暗的余烬,借着微弱得可怜的光,我看清了那个轮廓柔软、嘴唇鲜红的雌性骨架上颤动着的两团雪白脂肪,与梁镶嵌在她体内又露出一点的端倪。

      我沉默又微妙地观望着这幕活色生香的艳景,在梁低吼着揽紧雌性细瘦腰胯的那一瞬,她用一种难以名状又像是感激涕零(斟酌了很多遍,那大概是某种可定义为“满足”或是“幸福”的情感吧)的情态张开唇瓣,一遍又一遍呜咽着嘶喊:

      “我爱你,我爱你。”

      那句被重复献上的话像是附着了某种奇特又震撼的魔咒,让我恍然大悟,终于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困惑糊涂。原来这失常的狂热,这切肤的疼痛,都是源于我对梁跨越物种与性别的爱——那应该属于爱的范畴吧,我早已被俘获沦陷,在这种深刻又离奇的情火中蒙受炙烤焚烧。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与史诗歌剧中一幕又一幕爱欲焚身从而粉身碎骨的悲吭有什么分别,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剖出身体,递到梁的面前。我激动又焦虑地攀爬着水箱侧壁,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在脱离盐水的片刻后又痛苦无力地跌回水底,在心脏急骤跳动的响声中不切实际地想,梁对那个雌体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呢?会是爱吗,他们进行交|媾出于生殖需要还是灵魂悸动?人类的生理构造与海洋生物有什么差异,我可以将精包放进他的泄殖腔,让他孕育胚胎吗?(后来我做了梁腹部微微隆起,神情略有痛苦不耐的梦,比照起面对处于发情期的雌体同类时的感知反应,我对梁果然并非生理需要)他知道我爱他吗,或者说他本就履行着观察者的义务?

      这些疯狂的疑窦思虑不受控制地占据上风,在蒸腾翻涌的一刹那就被浇得熄灭。

      无论如何,我与梁之间仍然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沟壑天堑,愚钝而不自知地打破平衡,贸然吐露这种痴迷狂热,也许只会落得死路一条。况且这个繁盛又危险的部族社会处处是规矩束缚,是狂鲨藏着利齿的口,我挣脱不了,鲁莽不得,根本做不到发挥野兽天性,因占有欲作祟而用腕足将梁缠紧掳掠回原本栖居着的船骸沉罐。理性(这也是我观察人类行为习得的,梁却时常不屑一顾的特质)与情欲各自撕扯着心房皮肉,没有脊椎也裂开得生疼。

      我痛不欲生地撑过大半个残忍冷酷的夜,梁终于裹着夹克将那个脸色酡红的雌性送到门外,衔着奶油爆珠陷进沙发里。

      他用力在质地绵软的烟嘴上咬出几圈印痕,一双阴翳乌黑的眼睛在轮廓朦胧的雾色中时隐时现,显出一派烦躁又与之矛盾的冷淡。

      我将濡湿的腕甩向键盘,铿锵的声响引得了梁的瞩目——他沉默又审视着逼近,映鉴着屏幕蓝光的眼睫微微颤动,我竭力敲下矩块,将七零八落的字符拼凑成最深刻的剖白:“我爱你。”

      梁的身形停留在略微前倾的姿态,只怔愣地反应了一瞬,又倏然牵扯嘴唇筋肉,笑得放狂嘲弄。他随意揩掉眼睑下笑出的点滴泪斑,目不转睛地用眼光钉死了我,难得显露出悲悯、蔑视、憎恶又不掩觊觎的复杂神容,口吻轻慢地出声:“…爱?谁让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不过是个稍微通点灵性的畜牲,真以为有资格大放厥词了。还真是够恶心,够拎不清的……难道说脑部对MDMA的应激反应让你精神错乱,产生社会性错觉了?还是说刚才那个低微的站街女让你受刺激了?狗屁空想家,别做梦了。”

      梁劈头盖脸的辱骂奚落根本不留情面,将他刻薄犀利的秉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再激昂的悲歌辩白也羸弱无力,我只是将那三个字放进循环系统,让飞驰的字幕滚满整张窗口,密密麻麻地挤在条框里。

      或许那些不成体统的话太具有视觉冲击性,梁的脸部肌肉僵持在被我激怒的状态,紧缩着眼皮避开闪烁不断的光波。他像是某种蓄势待发的恶意,终于撕毁勉强维系着的光鲜外表,轮廓恐怖又血肉淋漓的内脏溅落一地。

      梁野蛮地挽起袖管,将褶皱遍布的指掌探进浑沌污浊,飘着零星绿藻的水里,我饥渴若狂又颤成一团地畏惧着——梁第一回直截了当地与我有了肢体的触碰交互,指腹炙烫得像要将咸腥的水蒸腾烧干,却是为了泄愤而扼紧我的项首(如果章鱼也能冠以人类的概念的话)。我濒临窒息,毫无回寰的余地,被他轻鄙随意地拎起紧攥着皮肉,黏稠浓重的红混着残存的盐水淅淅沥沥地滴落,直到被高举着扬起又沉闷地砸在案板上,我才得以苟延残喘,勉力睁眼仰望着梁挺拔又消瘦的身影。

      大概真的有什么地方发生了难以预测的变化吧。

      面临这种赴死的境地时,我本应抵死顽抗,回敬仇敌以最狡诈阴险的报复,将其用腕足绞死吞食,现在却头晕目眩地躺倒在屠宰过太多“食材”兽类的砧板上,心脏抽搐着死去活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本不属于我的疼痛会这样剧烈,甚至掩盖了皮肤黏膜暴露在浮灰中所引发的烧灼感。这实在是、实在是太疼了,我恨不得立即长出一双高度分化的人类手腕,操着刀剖开头颅,将大脑种作祟的神经纤维挑起割断——如果能够瞬间无痛解脱,就是让我暴毙而亡也愿意(这实在是发自肺腑,百分百严肃郑重的话,我短暂的生命里从没有那么极端的时刻)。

      然而我从未察觉到自己是多么天真愚钝,竟不知揣测不透人心是要命的。

      梁握紧了从橱柜里抽出的剁骨刀,正如人类刑罚史上残酷果断的刽子手那样,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让命运的铡刀重重落下。在被锋利的铁刃斩断半条腕足的瞬间,我就竭尽全力地挪动着挣扎起来。如果我也能歇斯底里地呼喊,那梁必然会感到振聋发聩。

      可惜我不能,我只是被竖刀钉死在案板上的章鱼而已,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脱离窘境的方法,任凭梁用掌腕压着刀背,用力碾断案板间黏连着的残丝败缕的组织。

      “不是说爱我吗?那真是太好了,既然这样,献祭什么都可以吧。”

      或许是我痛苦不堪的姿态取悦了梁,让他被裹挟进暴力带来的快感中,用深沉又激烈的挑剔眼光将我来回往复地逡巡扫视。他专心致志地重复着提刀、挥下的机械动作,将那半条流着死灰,糜软浮肿的肉质剁成零星攒聚的烂泥。

      铡刀撞击案板的力道震颤得我微微起伏颠簸,那沾满碎末的刀离我如此之近,仿佛下一瞬就要将我劈作两半。

      伴随着一声沉重钝响与凄厉惶然的惊喊,这短暂又漫长的死生拉锯结束了,被半截断口整齐,血雨飞溅四溢的手掌划上句点——腥热滚烫的人血砸在我奄奄一息的躯体上,我筋疲力尽地睁眼凝望着梁捂着断臂跌倒在地的身影(或许过度狂热真的会使人精神麻醉,不受控制,我始终不明白梁是怎么误伤了自己。啊、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非常喜欢用“或许”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他脸皮痛苦地皱缩成一团,与我如出一辙的狼狈不堪,我却没有感到分毫快意,心里不断涌出的都是秾艳稠厚的悲哀。

      梁的喘息断断续续,由最初的急促沉重,逐渐演变成衰竭无力的时停时歇,似乎随时会丧失生命特征。

      这是一场狂赌。

      悲惨痛苦的命运被郁血腥膻的气息浸成一湾深幽的海,梁濒临崩溃,我却从这极致浑噩的荒谬感中博取到些微复苏的力量。我调动每一块尚有余力的肌肉组织,掀起半边躯体又脱力跌落,只好用余光瞥着那簇从我身上割落,失去生机的碳水化合物。虽然它还会再生,但是已经太晚了,那些不切实际又危险致命的痴狂已经偃旗息鼓,再没有分毫声息,我绝望又悲悯地想,我早已被这种榨取透支的热情钟意掏空了躯骸,那空洞又麻木的伤痕永远不会磨灭消弭。

      我只能听凭命运的宰割,在瘠薄的氧气中省视梁镌刻在我脑海深处的照影。

      我的意识从撕裂的肉|体中漫溢而出,居高临下地批判嘲弄着那个被愚弄践踏的倒霉鬼,挑剔地剥落臆想加持的温情伪装,原来,学会尖酸刻薄竟然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多可笑,一只本该循规蹈矩遵从兽性的海底蛸类,竟然不知好歹地思考起人类的伦理。

      嫉妒、自卑、嗔怒、怨恨,发自肺腑地咀嚼着这些因爱而生的怪诞情感,我早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畸形的物种。

      当血痂凝涸的皲裂皮肤因被羸弱的细流倏然润湿而微微颤动着隆起时,那浓重的盐分在我怔愣的心头凝成腥膻的颗粒,将那团破碎的肉沫裹紧了腌渍风干——我只在某些荧幕影像中见过浮光掠影的一角,那是眼泪吗?

      梁停止呼吸的第一天,我近乎昏厥地瘫倒在案板上,和他共同进行饰演雕塑的行为艺术;梁停止呼吸的第二天,滂沱倾注的雨从蒙着纱网的窗倒灌进来,浸湿了我干瘪萎缩的腕足;梁停止呼吸的第三天,我苟延残喘地跨越短暂又漫长的征程,撞翻了几个陶瓷碗碟,终于翻滚下去,摔在梁僵硬凝滞的肢体上,慢条斯理地绞裂肌皮啃食酸涩的血肉,从将要流失凝固殆尽的血浆中提取微薄的水分;梁停止呼吸的第四天,我挪向他的手掌,将他轮廓分明的无名指磨成半截裸露的骨;梁停止呼吸的第五天,我蠕动着缠紧他的项首,从唇瓣挤进他逼仄湿润的口腔,将他的颅腔掏成空荡的残骸;梁停止呼吸的第六天,紫外线的曝晒使他的尸首开始腐烂坍缩,散发出浓重又腥臭的气息(我担保,那比橱柜中剩下的半罐出于猎奇心理设计的鲱鱼罐头都要更使人头晕目眩,几欲逃离,也许那暗示着我应该及时抽身);梁停止呼吸的第七天,我从他已如泡影的残躯中“孵化”而出,缓慢又坚定地奔赴向曾藏身栖居的破败水箱,赌赢了穷追不舍的死亡威胁。

      无可逃避的死寂让我得以喘息,也揭露了梁活得暗无天日,死得也悄无声息的事实。这个光怪陆离,物欲横流的社会一刻也不曾为他停息,仍然疾驰飞驶,轰然前行。

      于是我重新启动电脑,霸占了属于梁的私人财产与身份信息,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忧郁、深沉,而又慷慨无私的人类雄性,在论坛与博客上撰写针砭时弊的见解。

      被意见相悖的人激烈愤慨地批判的同时,我又被无数人狂热追捧着。

      我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类,在实体被忽略而唯意识留存的乌托邦世界中,物种之间的鸿沟被掩饰,没有人辨别出我的身份,打着党同伐异的旗帜来赶尽杀绝(社交网络的发明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创举,我再没有见过比这更疯狂失常,披露人性本质的事物——这太奇妙了,或许将这个概念付诸实现的科学家都不曾预见这个庞然大物的无限延展),在意识的碰撞与交流中迅速学习着人类族群的行为模式。

      没有人在意统一制式的账号下是养尊处优的贵族,还是形容枯槁的通缉犯。

      无论贫富贵贱,肥瘦高矮,都能融入这场永不落幕的狂欢盛宴中,这也让我得以不受躯体的限制,沉溺进运作不息的社交圈中(除了偶尔需要操纵梁的财产账号缴纳水电费以及订购生鲜产品,我并不需要被繁冗的事务束缚,这大概是梁最后施舍给我的仁慈吧)。

      不得不承认,梁与爱等同的地位无可取代。

      消亡只是重新替他蒙上了神秘悲悯的幕布,为他铸成不沾尘事的雕像,那些无望的肖想都被封存进去,永无止境地燃烧。那一场往日噩梦已然粉身碎骨,却将我生拉硬拽着塑成诡异的形状。爱火凋零,狂潮撤退之后,作为罪魁祸首的化学试剂仍不肯饶恕我,非要死磕到底,于是我变得阴郁冷淡,暴躁易怒,只会用批判怀疑的眼光看待周遭世界,在热爱与怨恨之间沉沦挣扎(直至现在我也没有做出抉择,或许早在降临伊始,命运就判决了这是一场无可选择的罹难)。

      关即是在这种时刻出现的。

      因为怠惰闲逸而百无聊赖,以致在虚拟社交中追求自由的理想主义者能占满香榭丽舍,而他则是其中尤为倔犟执著,令人费解的一个。关与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类群(好吧,事实已经证明人类的劣根性并没有什么辨别),他在谈话时不自觉地流露出被过度蒙蔽而得以留存的天真愚昧,脆弱得不堪碰壁。

      与潦倒落魄又自命清高的梁不同,关全然不会像他一样轻易抨击旁人,也没有酗酒嫖|娼的低俗嗜好,这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类拥有一双时常含笑微弯的眼睛(关的朋友圈里有不少他同朋友家人的合照,毋庸置疑,他永远是最热情洋溢的那一个),热切地渴望着脱离束缚,凌驾常规之上的事物。他是克苏鲁神话的狂热爱好者,对那些离经叛道又极具震慑力与神秘悬疑色彩的虚构产物钟意不已,但我的直觉怀疑他不过是空谈主义的一员,只是籍此来将自己摘出庸众的从属。

      大概是关毫不掩饰的钦佩、崇拜使我埋藏得深不见底的自尊与虚荣得以满足,我没有戳穿他隐秘的居心,时常不那么敷衍了事地回复几句……

      只是偶尔也不胜悲哀地思考,梁对我怀有的也是这种观望玩味的态度吗?

      我想我须得对互联网致谢,正是因为日以继夜的探索发掘,我才得以脱离匮乏,不再是旦暮存亡的走兽,才能和关天南海北地畅谈,从荷马史诗谈到摩尔曼斯克的极光,从伦理到冤孽,从宇宙到海底。

      关是一个无可置疑的浪漫主义者,或许兼有英雄人物的使命感,他的思维游动得天马行空,一如他坦荡热烈的爱——他自诩为普罗米修斯拯救的火种,终将覆盖一切冰山,我觉得这个譬喻很值得玩味。我一遍又一遍地谢绝关的盛情,他却越挫越勇,乐此不疲地向我剖析肝胆,恨不得牺牲自我来证明真心的份量。

      直至此时,我终于觉得摸透了梁灵魂烧完后残存的一点余烬,这个绝对冷酷的怀疑论者不相信爱的存在,正如我对真爱论批判置疑,却又自甘轻贱地渴望着将其占有。

      我试探着毫不避讳地向关袒露我的身份,得到的却只是类似于“你的冷幽默真让人意外”“那真是酷毙了”的回复。在我严肃又不容置疑地发问后,关终于用很正式认真的口吻向我起誓他钟爱有关于我的一切,不论我是怎样奇特的存在。我本不该再为人类而牵肠挂肚,被虚荣、自尊与卑微搅弄发酵的复杂情感却迫使我将这幕好戏观赏到底,以博得虚无缥缈的存在感——哪怕留下的痕迹是受鄙夷诟病的,也好过在数据的潮流中灰飞烟灭。

      现在看来,我真是疯狂得不可理喻,明知前方大雾弥漫,濒临崖际,也要撞得头破血流,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我也无法戒除这赌瘾了?

      在我接受关的存在之后,这个热情洋溢又鲁莽感性的年轻人类开始规划筹措起独属于我们(一个人类与一只章鱼)的旅游行程,像一位野心不死的航海家,虽然我曾无数次见到斑驳模糊的罗盘映鉴出残破不堪的骸骨,但还是钦佩他永远庞大的勇气与幻想。

      他提议:去氧气稀薄的珠穆朗玛峰顶上引吭高歌(这条毫无可行性的提议被我废止了,我还不想死于雪崩),去在群落演替过程中被淘汰的原始遗迹一探究竟(说实在的,我并不觉得海底生物与热带雨林有太大的兼容性,难道我会和颜色斑斓的箭毒蛙聊得来吗?),去在工业疾驶进程中失落的蒸汽文明溯洄历史(对此我倒是持赞同意见,我很难不憧憬箱壁倚靠在锈铁车窗边,眺望原野落日的情景)

      总而言之,关热衷奉行的理想主义使我鬼使神差地给了他公寓的地址。

      这实在是很糟糕的选择,无异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盘压上,将要迎接关的不是他极端崇拜的完美主义者,而是一只鄙陋怪诞的蛸,与一座藏尸已久的凶宅。

      早在命运审判之日到来的前一夜,我就费力爬进了玄关立柜上摆放着的古董花瓶中——那是这座破落居所里唯一值钱的物件,随意斜插着的半捧蔷薇已经枯萎谢落了很久,干瘪锋利的芒刺与飘着绿星的臭水一样让我难以忍受。

      风暴前夕总是命途多舛。

      房门是虚掩着的,甚至还能在撬锁上看到迤逦的痕迹,我在瓶身边缘露出半双眼睛,从深夜一直凝望到正午,终于如释重负地听到伴随着低促喘息的敲门声。关倒确实懂得礼貌,察觉到毫无回应后,他满腹疑窦地在门外嘟囔徘徊了很久才推开那扇不曾关闭的房门。他半迈的脚步在抬眼环顾屋景的一瞬间,倏然僵滞不前——被梁的烟灰烧融出几个窟窿的墙纸上被墨汁喷涂着规整得有些矫枉过正的文字:很高兴见到你。

      天知道为此我殚精竭虑地筹谋努力了多久!

      这时我已经拖着腕足从瓶壁上滑出,我清楚地看到,这个漂亮英俊的年轻人类被震慑在了原地,一种局促、紧张,又遍布恐怖的神情笼罩覆压在他的脸部,他的嘴唇以一种颤动的频率嗫嚅着,脸色由微带潮红急骤地变换到难以置信的惨白,继而转到惊怒交加的铁青。

      他打量审视的目光触痛了我,那是一种轻蔑随意,居高临下的俯瞰,裹挟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毫无自知的傲慢。

      (或许他只认为我是街边烧烤摊上剁须贩售的廉价货色,但这无疑是轰鸣着碾过我小心试探着露出的一点内里,无以复加的盛怒愤恨从天而降,将我从头到脚地贯穿,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事情必然会演变成这个该死的结局!****,我渴盼觊觎的爱情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泡影!)

      我将抽取竭尽的力量全部积攒在腕足的肌理上,而我年轻的情人,浪漫多情的赫尔墨斯,还在进行着自我欺瞒,用颤巍巍又饱含疑窦的声音试探着询问,唇瓣间卧着的牙齿白得使人心生憎恶:“……威耳逊,你在吗?你的迎接方式也太别出心裁了,快出来见——”

      可惜了这些徒劳无功的挣扎。

      早在他声带震动的那一瞬间,我已弹跃而起,用黏稠腥膻,遍布吸盘的触手缠紧了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狠戾绝情地绞裂了那鲜嫩饱满的血肉,秾艳的红飞溅成瓢泼的雨,纷纷扬扬地消融坠落,宣誓着关的生命即将,不,已经成为不可追逝的过去式。

      命运潜藏尾随的恶意终于显露行迹。

      我悲壮激荡地扒着那具滚烫炙热,因失去头颅而颇具诡谲神秘色彩的无头男尸,它游移不定地前后摇晃踉跄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地撞向脆弱的门板,沉重砸响的力道径直将我这个不速之客荡废了出去——啊,盛夏曝晒的强光不受牵涉地穿透毫无阴翳乌云遮蔽的蔚蓝晴空,铺盖向街道上每一个没有浓荫庇佑的角落,连路灯看起来也将要融化。

      多么热烈,多么残酷!

      我终于挣脱了那座不见天日的公寓,可惜没有任何能容我潜游去留的地方,即使头顶的这湾碧海如此汪洋恣肆。

      经由阳光照射蒸腾的折磨是比断腕更痛苦不堪,却又格外微妙的一场酷刑,我切身感受着躯体逐渐干瘪,裸露在外的腕足开始坚硬皲裂,溢出黏稠血液的细微变化。

      痛,当然是痛的,痛到我的意识模糊飘散,很难再聚拢思考,却又像是断绝了人类强行施加在我身上的冤孽的自由解脱——我又是一只庸俗浅薄的走兽了,不必再为了莫名其妙的烦愁牵肠挂肚。我似乎被没有泯灭殆尽的兽性本能掌控驱使,垂死挣扎了那么一时半刻,极力蜷缩进狭窄阴暗的铁壁里,理智仍存时眼睛所摄的影像最后一次浮光掠影地闪回心头。

      噢,原来这是一只被随意丢弃在人行道上的黄桃罐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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