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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之九 梦慊 ...

  •   之九 梦慊
      晴游的吻温柔甜美,他的气息深深度入我的唇间。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深远绵延的苍白与血红。那是昨夜月光下的玫瑰园。月亮之下,一切都迥异,洁白花朵的摇曳看上去那样诱惑而不自然,仿佛各有生命。
      玫欢的长裙不时被花枝挂住。她轻柔地诅咒着。我坐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长茎玫瑰丛丛绽开,丰盛灿烂,洁白至苍白的花瓣拂过我的脸。我相信她看不清楚花下同样苍白的我。她拨开花草向这边走来,轻轻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血涌上我的脸颊,潮热焦灼。
      昨日午后,那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冰冷刺眼的日光。血红摇摆的影像。而他们的对话如此清晰。
      “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母亲……对他们,游和溦。你知道我可以。”玫欢语无伦次。而父亲的笑声轻柔如丝。
      “那并非我的需要。”他站在遥远的角落里,蛛网般细密的阴影覆盖他的神情。
      “那两个孩子活该孤独。”
      玫欢有好半晌无法开口,应该是被惊呆。甚至忘记了哭泣。
      父亲的声音再次温柔冷静地响起。
      “游是不需要你的。那孩子不需要任何人,他不能够被束缚。我不允许。而,另外的那个孩子……”他音调沉默下去,我的心紧紧提起。
      “我,只恨,当初,她,为什么没有替代迦兰莉死去。”
      迦兰莉,我美丽母亲的名字。
      那一刻,血流出来,掩盖我模糊的泪光。从那一刻我真正长成萧家的女子,连泪水都可以用鲜血来代替。没有痛楚。没有委屈。没有不甘。没有遗憾。
      她一点也不像迦兰莉。
      她甚至连一点希望,一点记忆,一点安慰都不肯给我。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或许迦兰莉还可以留下来,继续地,留在我身边。
      如果没有她……
      她为什么没有替代她的母亲死去。

      我慢慢地站起来,玫欢回过头,惊喜期待的表情瞬间凝固。她看见花下的妖魔,那小小的苍白死神微笑着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指。

      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出他惯戴的一只金表,将指针弄停在零时。然后在玫瑰园中挑了最艳丽硕大的一朵白玫瑰。两件东西被放在缂丝雕金的香盒里,衬着青色丝缎。我叫一个侍女将之送给玫欢。
      “我父亲的吩咐。”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知道她会把这句话如实带到并将之传遍宅邸上下。

      午夜时分我赤着脚走过灯光幽秘的长廊时,晴游并没有奇怪,他根本没有出现。虽然我看见他的房间有灯光摇曳。我只在他的门口发现我的一双白缎便鞋,上面绣着血红的罂粟和黑色的蝙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
      晴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我的一切。他早知道我要做些什么。
      而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些什么,他都不会阻拦。

      那个午后我在阁楼上坐到晴游回来,他径直找到了我。有些时候我怀疑他是否天生就有某种近乎魔力的直觉,那直觉像带有奇妙香气的野兽寻找同类般敏锐而轻易。他并没有问我一脸的血迹和被木钉勾破的衣衫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用冰在银盒里带有悠悠麝香味道的醋替我洗了手和脸,然后叫我去换衣服。一切整理妥当之后他坐在我面前,安静微笑着问,“薇葛,你想要些什么?”
      我盯着他不说话。晴游轻轻叹息,过来将我抱进怀里。
      “薇葛,爱你自己,保护你自己。”他深沉的眼睛闪烁奇异蓝荫,平静地对我说出这些。
      “想要的东西,靠自己来得到手。不想要,不想看见的一切,靠自己来毁灭它。我们有这样的权力。我们可以。没有人会阻止你,没有人能够阻挡你。你不应该,也没有理由被阻止和拒绝,你可知道?
      薇葛,你可以得到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是我们讨还一切的时候。
      而你,我的宝贝。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薇葛。”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薇葛,我的宝贝。让我看着你强大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能走到哪里。
      让我看看你可以做些什么。”
      替我偷来父亲的表的人,是他。晴游的眼神一贯明丽温柔。

      我本就是一个混迹尘凡年轻的阿修罗。
      玫欢按住嘴踉跄后退,而我慢慢向她靠近。月光清亮洒上我的脸庞,苍白脸色涌上奇异红晕,血的激荡如此愉悦动人。小小的嘴唇在月光下轻盈挑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像吻的亲密。闪亮水晶光彩的女孩,她的眼神如此幽艳妖异。双色的眸子。这双眼睛早已不是九岁的孩子。那一瞬,宁静夜芸芸,血气撩人。她看见我袖中半段水色刀锋。月光润过,杀意流泉汹涌,一滴滴明如秋水溅透寂静。
      她再想叫,已经晚了。我袖中笼了一裹玫瑰花瓣。那张丝帕,浸了彻骨迷魂的毒香。酒溶了鸦片,再混进哥罗芳。我猱身而上,九岁的身手已凌厉飞扬,仿佛混了三生的劫和恨。一切,难道不是皆因她而起。她叫声未出口,花裹已塞住她口,帕子蒙住脸孔,一呼一吸间,她便倒下。
      我俯下身去,细细地看她的脸。这张脸。和我的母亲应该有一点相像吧。否则如何能够攫取一丝我父亲的心。
      为什么不是我呢?肖似我温柔美丽母亲的人……为什么我只是萧晴溦呢?
      抬起头,月色清明如冰。我的笑容在遥远的光亮尽头一闪而过,洁净无瑕。

      晴游的唇轻轻离开,我咬着自己的舌尖,嘻笑地看他。
      他抱紧我,安抚地拍我的头。“最困难的还没有经过呢,薇葛。
      答应我,勇敢一点。”
      我不懂得,但我知道,晴游的话,我完全可以相信并服从。
      要勇敢一点。
      所以即使是残酷一点,也无所谓吗。
      一点点地,生长成顽强骄傲至狠辣的美色修罗,盛世蔷薇。花枝上染血的尖刺,是瑰丽年少奢华刻印,罪孽的勋章。

      晚餐是中式,蓓若吩咐准备了清蒸鲈鱼,因为听说我无缘无故流了鼻血。父亲破例地没有在祖父那里,回来陪我们用餐。
      餐桌上安静无比,晴游坐在我身边。侍女穿梭来去。遥远的长桌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尽头主座上是我们尊贵陌生的父亲。
      我们一言不发,安静地用餐。空气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冷,教人无力呼吸。晴游盛一碗鱼汤给我,低声哄我喝掉。奶白色的汤汁浓郁馨香。经过父亲身边的侍女都神色匆匆,表情紧张。我微微抬起眼睛,望着父亲沉静脸色,有一点想笑的冲动。
      既然您要清高的怀念她,那个死去的女人,我所不相像的女人,直至孤独。
      我就如愿地给您孤独。
      父亲轻声吩咐将鲈鱼换到我这边,晴游的神情一直绷紧,我看得出。虽然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悠然。我想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鱼盘被放到我面前,鱼头正对准我。失去眼珠的眼眶空空荡荡,直视我。
      窗外的月光宁静苍白如昨。
      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过起来。一道冰痕窜上背心,那样惨厉的冷。我猛然扔下汤匙。那一刻我只想跳下椅子迅速逃开。
      晴游的手在桌下紧紧扣住我的腰。他垂着头不做声,手臂用力迫我坐好。按着我,逼迫我正视面前的惊恐。他慢慢地拉住我的手,手指冰凉轻柔,在我掌心轻轻划动。像一道符,压镇着我,安抚着我。他一言不发。
      我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切,强迫自己压下那阵冲出去狠狠呕吐的冲动。我慢慢喝着自己的汤,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握紧银匙时,苍白娇小的脸孔甚至可以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我们。那样沉静直接的注视。

      银匙的边缘已经被刻意打磨得出奇纤薄,剜进眼眶时甚至没有半点声响。玫欢的眼珠是蓝中混着碧色,并不像我的母亲。
      她究竟哪里像她呢。是这秀丽的鼻子,剪秋萝色的丰润面颊,还是樱桃般的嘴唇。
      无论哪里,都已经不复存在。并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到底哪里像我的母亲?
      月光明亮,这一夜,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思考这个纠缠的问题。

      终于结束那漫长似乎永无止境的晚餐。晴游若无其事地拉起我,对父亲行了礼,然后回房。
      离开餐厅他便抱起我,太了解我了,我已经虚弱无力得只想瘫倒。这一餐饭,简直像是用我的余生在品尝。最后的晚餐。
      回到他的房间,我被一张厚重柔软的毛毯紧紧包住。晴游给我一杯热牛奶,甜香浓郁得古怪,应是加了白兰地。
      他坐在我面前,神色了然。然后轻轻地问,“现在如何?”
      我摇头又点头,仍然说不出话。
      “都过去了,薇葛。”他拍我的头,笑意淡然。
      “你做的很好,足够好了。”
      我喝完那杯牛奶,身体暖和起来,浓浓困意也袭上来。我咕哝,“她还在看着我呢……”
      “你怕吗?”
      我点头又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晴游在我身边时,我知道我无所畏惧。手伸向他,然后向他怀里倒过去,好困,好疲倦,只想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温暖地沉入黑暗的睡眠深处。我知道,从今以后的我,不再有梦。
      制造噩梦的人,不会做梦。

      玫欢的尸体在玫瑰园中被发现时,只有根据衣着才能确定身份。
      因为那张脸已经没有留下半点人形。一整张脸,像被传说中诞生于黑暗的某种妖兽细致地品尝过,揭下了这个美女子生为人身的一张面具。
      整座宅邸都惶惶不安,浸没在恐怖之中。晴游优雅淡然的笑意显得那么沉静美丽,仿佛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所有人都交口称赞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沉稳镇定。
      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九岁的女孩,所有人都只知道对她封闭消息,免得吓到了这个娇生惯养的柔弱孩子。
      我们终日躲在画室里,那个让一切开始轮转的角落。看日光清亮,看花树摇曳,一如往日。
      他教训我。“如果是用霞月,一击就可以毙命。且几乎不会留下伤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一击,要快,要稳,要准。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四寸五分,恰是霞月一半刀锋。便可直断心脉。霞月锋薄如纸,若收刀的速度足够快,伤口迅速贴合,连一丝血都不会流。可是我不高兴她那样快死掉。
      看着血,温热浓郁的血,一点点迅速渗入花下潮湿的泥土。生命在流失,血却在蔓延。多奇异的过程。
      那一瞬我突然发觉,我,和我的哥哥,我们原来可以如此相像。
      我爱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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