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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四 昨非 ...

  •   之四 昨非
      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情愿什么也不留下。
      再也没有什么牵挂。
      晴洲,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再也没有什么好挣扎。
      我心甘情愿。
      我心甘情愿。
      梦境恍如一场无痕无恨的昏迷。怡伶轻轻打开机关,放我出来。灯光是昨夜的灯光,容颜是如旧的容颜。我不会变。丝毫不会。怡伶换了一身装束。黑色风衣,青色领巾,洁白衬衫当胸口袋里插了一枝血红的蔷薇。我微微昏眩,盯着那枝花,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怡伶默不作声地把花递到我面前。熟悉的芬芳沁入骨髓。我无言地注视着他,这个年轻的孩子,我知道他又有什么话要说。然而抢在他之前,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怡伶骤然变色。那神情让我有一丝诧异。我本以为他会感到轻松一点,关于这个消息。然而透入我思绪深处的感觉清楚告诉我,不,他没有丝毫解脱,他比我所能允许自己想象的更为慌张。虽然他容色镇定,神情淡然。于我而言,读他的思绪,并不比读太阳报首版头条标题更为困难。
      “薇葛,你要去哪里?”他冷冷地问。我扬起眉看他,他便不做声,然而脸上的表情分明不服。太年轻,仍然是年少气盛呵。我笑。一如当年的我,习惯被纵容,便时时刻刻都不想忍耐。然而这样的任性,如果是为了我,又是何苦。
      离开。我轻轻地告诉他。注视他的眼睛,那张一瞬间变成惨白的俊秀面容。我微微抿起嘴唇。不想告诉他,我要去哪里,我想要做什么。那于他而言,是永远不会明白和接受的事实。我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如果我没有死掉,那么我一定还会回来。这里,他的身边。萧家。可园。我唯一恋恋不舍的束缚。那是因为,我生在这里,我死在这里。我的一切,都埋葬在这里。
      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萧晴溦的一切,都被光阴裱在了墙上。无论那有多甜蜜,又有多惨厉。二百年光阴拂落,我的绝望仍在那里。我的痛楚,我的忧伤,碧纱笼罩住旧时光,我丝毫不曾遗忘。
      我说,怡伶,你知道吗,你像一个人。
      他猛然站起身来,然后突然背转身去。我不要听。我听见他顽强的抗拒。他清细的肩头微微颤抖。然后他走近我,很近,是从未有过的接近。他同我并肩,十二年了,此时他已经高出我几分。我微笑。他贴住我的笑意,忽然轻轻地说,“薇葛,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的笑容凝固。然而他并不退缩。那双明亮沉蓝的眸子,妖艳而清澈,像一束沉湎的光辉唤醒我灵魂深处久违的柔弱和怀念。他太像了,像我无法遗忘甚至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起的那个人。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给我这样的选择,冥冥中我听到神灵的笑声忽远忽近,若有若无。蔷薇的芳香在永恒的黑暗深处缓缓袭来,照耀曾经干涸的血色,不肯放手的寒冷。我想,也许我最终只能拥有失望。
      虽然我早已绝望。
      我慢慢地伸出手,抚摸他洁白的脸庞。熟悉的轮廓,指尖自他唇上擦过,掠过温暖的呼吸,少年柔软初生的胡髭痕迹。我的手指无法自控地抚过他的脸,每一分每一毫,最后停留在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蔚蓝如北半球冬日清晨的天空,清澈如八月中秋倒映在水晶盘中的满月。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慢慢地抱住了他,贴近他的脖颈。嘴唇在温暖的皮肤上轻轻滑动。他已经察觉我的意图,我知道。怀中僵硬的身体隐约透露出恐惧的气息,我告诉自己不要犹豫。然后抱紧他,向他的脖颈上咬了下去。
      牙齿深陷入肌肤的那一刻,听到怡伶微弱的□□仿佛叹息。我有千分之一秒的犹豫,随后血液涌入唇间的甜美驱散一切理智。我贪婪地啜饮起来。
      已经有多久,我不曾这样直接地吸食人类的鲜血。
      怡伶的身体在我怀中微微颤抖。我迷恋地扣紧他的肩头,将自己依附上去。然而与此同时我感到后背传来微微的压力,那居然是他的双臂,他无力地靠在我的怀中,却仍然抬起双手,轻轻地抱住了我。我猛然醒觉。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我可以轻易碰触的人。怎么可以。我猛然推开他,怡伶无力地摔倒在地,我拉起他,把他放在床上。然后转身走到窗边。他却在身后低声叫我,他叫我,“……薇。”
      我一掌打在窗上,大片玻璃登时迸裂,碎片深深插入我的手腕,血涌出来,带着方才自他身上吸取的温度,毫不留情地喷射在银灰的羊毛地毯上,雕花橡木书桌上,那本摊开的脂砚斋评点石头记,柔软的书页瞬间被殷红浸透。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怡伶拼命自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我。他的嘴唇苍白,目光散乱,一头扑倒在我脚下。“不要走,薇葛。”他说,扶着桌沿努力地站起,他抓住我,死死地抓紧,不顾自己染了一身血迹。他突然痛哭起来。
      我茫然地注视着他,用一只手扶着他,低下头去,咬住另一只手腕上插着的玻璃碎片,一片片衔住,慢慢用力拔出来,吐在一旁。血流的速度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这么久了。二百年了。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一个当之无愧的吸血鬼大老。那样的伤口,常人早已失血而死,可是我甚至还有空闲来仔细回想疼痛的感觉。动脉或者静脉,怎样的流淌和静止。我无味地摇摇头,血已经止了。
      怡伶抬起头看我,清秀白皙的脸上血迹斑斑,倒吓人一跳,仿佛受伤的是他。他看着我,再看着我渐渐愈合的手腕,血肉模糊的伤口在他的目光下一点点复原,速度稳健而耐心。仿佛一种来自别种空间的烈性病毒,慢慢地,不急不躁地在这片沃土上繁殖和蔓延着,因为知道无法被控制和消灭,所以一切的进行都那么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快意。
      其实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对于人类而言,血族之身,也许根本就是一种危险而毒辣的病毒。
      怡伶已经不再哭了。他坐起来,深蓝的眼睛冰冷而沉稳地注视着我。那目光让我一时间泛起脆弱的心虚。从前,从前有一个人也习惯这样注视着我。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又看破了我的心事。我们对于彼此,从来都是无所不知。
      “薇。”
      “别那样叫我。”我低声警告他。
      我偏要。他冷冷地说,咬紧牙。突然向我扑了上来,猝不及防,我竟然被他扑倒在地。他盯着我的脖颈,像是正在决定是否要咬下去。我回手给他一个耳光。他便无力地跌倒。方才失血的人是他,不是我呢。
      “白痴。”我恨恨地骂他。他伏在那里不理睬我。我有一丝气愤。这疯狂的孩子。十二年来我对他的悉心教养,不是为了这一刻教他来撩拨我的理智的。我想我的确是该离开一阵子了。再呆下去,我无法确定这孩子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薇。”他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恨你。”
      我不理睬他,径自把我的棺材拖出暗格,拉到窗边,扯下一幅窗幔来裹住它。我想了一下,仍然不知道计程车的行李箱里能否装下这个巨大的宝贝。听见身后细碎响动,我不回头,冷冷地告诉他,你若是再敢轻举妄动,终你一生,你都不要想再见到我。
      回过头时,怡伶手里的玻璃碎片默默跌落在地。他一意孤行而又绝望地看着我,那眼神如此悲凉,如此熟悉。我怔了很久然后走向他。我跪下来,轻抚他年轻苍白的脸颊。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逾越时光如约而来同我对视的美丽眸子,充满青春年少纯净的盼望和超越年纪的成熟冷酷。就连这眼神都如此相似。我慢慢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低语。那是我的咒语,是我幽灵往事中不可分割的记忆。二百年了,我不曾同谁分享。不曾重温。可是这个孩子,他逼迫我对他许下诺言。
      “别伤害自己。”我说,然后亲吻他颈上的伤口。一丝丝的痛楚。怡伶低声□□。我知道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然而,对我而言,那意味着一场无法磨灭的昨日,一场最完美的年少轻狂。一场血与爱,痛苦与极乐,绝望与祝福真正的对抗。一场必败的战争。一段在年华深处熠熠生光的诅咒,关于血脉中流淌的毒药和甜美的情欲。那些注定的死亡和别离。我背负着它们走过了二百年的瑟瑟光阴。
      而今我把它们交托给他,萧怡伶。这个纤细宁静而疯狂的孩子,愿意用血和自残来换取我继续的停留。然而他不会明白,至少此时他不会明白。我再停下来,就已经是对他最深的伤害。
      纤细透明的呼吸在空中徐徐婉转。我们的昨日。萧怡伶。来吧。来和我一同承担。
      那故事的名字叫作,昨是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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