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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之二十五 蝶坠 ...

  •   之二十五 蝶坠
      我的公主,你最后的限期只是天明。
      犹如午夜钟声敲响的刹那化作轻尘的宝马香车。那个妖魔,他警告了我。他给了我他的血,然而那并不足以使我无所不能。那近乎洞悉幽冥的魔力深深镇压了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然而,黎明将至。
      我不相信晴渘会辜负我的嘱托,然而祖父,他为什么还不来。我已经无法撑持下去了啊。
      鲜血自刀尖滑落,仿佛一颗颗圆润剔透的玛瑙红珠。
      脚下的地面黏湿滑润,我无法低下头去。我慢慢踏过那恍惚流动的凄厉色彩,步步生莲。那是红,无穷无尽的红。黏腻胶着的液体,带有陌生的不肯死去的温度。蔷薇的芳香,噬骨的毒,清冷,甜蜜,辛辣,蛊惑。有一种笑声在空中徐徐回荡,辗转飘摇。那是只有我了解的笑声。他那样欣慰,那样快意。
      来啊,我的公主,请继续。
      我一身胜雪的白衣早已潮湿斑斓,血水自发梢和指尖滴落,我全身上下已经背负了多少崭新的亡灵?我茫然回望,宽广大厅仿佛末世的屠场。视线遍及,没有一个角落不浸染着温暖的血液。整间大厅仿佛一片旷远的原野,开满红花,奇妙的溪流徐徐流淌。
      我慢慢抬起右手,血色滴尽,一点苍白冷光滑过霞月的刃锋,自末端直射刀尖。
      我指向对方,晴湍颤抖得几乎随时可能倒下,倘若不是他身后倚着厅柱的话。
      纤薄刀锋贴住他的轮廓,自上而下慢慢滑落,我定定地盯着他。
      “晴洲在哪里?”
      晴湍双唇毫无血色,牙齿不住碰撞,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刀尖轻轻移到他喉头,我用一根手指压紧刀锋。
      “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难分辨是嚎叫还是哭喊,这样的回答。我冷冷地注视着他,我的堂兄之一。我慢慢合上了眼睛,侧一下头,骤然递出了手腕。
      温热鲜血溅上面颊,浓浓的震颤之感袭上,那是刚刚远离生命的奇妙液体,还带有年轻灵魂新鲜的温度,仿佛活物般轻轻舔舐着我的皮肤。晴湍的身体颓然倒落,我轻松地切开了他脖颈的动脉。你看,杀一个人,带走一个生命,是太轻易的事。这一刻,瑟寒与霞月在我掌心双双低吟。我想我是真的着了魔。这一刻,我很难说自己不是为此而生的女子。
      一丝冰冷突然抵住我的后脑。我听见晴江嘶哑却依然锐利的声音。他咬牙切齿,然而音调深处饱含痛楚。
      “薇葛蕤,你这个魔鬼……”
      “那么你开枪啊!”我突然尖声大叫,打断他的怒吼。
      枪声骤然而起。
      沉重坠下的身体,灼热如熔岩喷溅的鲜血和洁白温润脑浆。我皱了皱眉,厌恶地抬手抹去喷到我长发上的粘稠液体。
      然后我回身去面对他。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站在那里,持枪的手缓缓垂下。他高大挺拔的身材遮来一片阴影。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还有我置身其中的这一片血海。
      他身后的地面上有一只巨大蚕茧般的长形包裹,黑色厚麻布层层紧缚,外面被粗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
      我注视着那包裹。阿尔弗雷德凝视着我。
      我慢慢走了过去,他并没有拦我。
      我走到那包裹前,跪下来,然后挥起霞月,割开了绳索。撕开麻布,赫然露出晴洲苍白脸庞。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我迅速按住他脖颈,手指几乎颤抖。感谢神,动脉犹有平稳节奏。
      “那只是镇静剂的反应而已。”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抑扬顿挫,就那样四平八稳地传到我耳中。
      我慢慢抬起眼睛,淡淡地注视他。
      “……他们答应给你什么?”
      阿尔弗雷德一言不发。凝视着我,他明亮的眼眸中回荡某种悚人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缓缓起身,“他们答应给你的……
      你,参与其中的代价,是不是……我?”
      他向前走近一步。
      “……是不是!”
      我猛然握紧霞月,浑身颤抖着盯住他的眼睛。
      他突然微笑起来。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纤细飘摇如丝。他仿佛在对我耳语。
      “我不过是要求我应得的报偿,薇葛,你知道的。”
      “可是你想不到吧……”我冷笑起来。是啊,我可以设想到一切。自萧家带走晴洲,暂时不会引起祖父疑心的人。同晴游交好,情愿支持他登上主君之位的人。权倾一时,足以扶持晴游,足以协助他在上流社会掩盖这一场颠覆的人。最重要的是,完全可以被晴游握在手心,为了他许下的虚无飘渺代价,心甘情愿参与其中的人。
      阿尔弗雷德,名正言顺的牺牲品。
      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我可以看到他所作的一切,听到一切。
      同晴游轻轻相碰的水晶杯沿。勋爵大人亲自对晴洲发出的邀请。手帕上的哥罗芳和一针高剂量的镇静剂。将晴洲扣在手中,在他自己的宅邸之中,焦急地等待着今夜这个时刻。期待着晴游的归来。然后他独身一人,带了昏迷的晴洲,驾车而来。
      而后,他看到这人间炼狱般的结局。
      原本,他要用晴洲交换的,是我。是晴游应允为他订下的一纸婚约。
      天真的阿尔弗雷德,然而并非无辜。
      他突然大笑起来,伴着疯狂笑声,一柄长剑脱手而出,抛到我面前。
      我看着剑,再凝视他。
      他的神情坦然而扭曲。
      我了解他的意图,然后慢慢放下霞月。拾起了那柄长剑。
      剑尖斜斜挑起,我骤然逼向了他。
      一瞬间昨是今非。我们仿佛回到昨日,昨日,那个一切都尚未开始,一切都尚未远离的时刻。那年我十二岁,我们比斗,他想要赢得我,而我的剑锋划破他年轻的面庞。我的骄傲,我的美丽,一样令他无地自容,无路可走。那是他背井离乡征战异国的理由,却是我同心爱的人双宿双飞的借口。
      他枉费了他自己。阿尔弗雷德。
      七年。
      剑锋相击,每一记都耗去我仅剩的些许生命。我知道,可是他了解自己是在和怎样的一个妖魔争斗吗?我已经徘徊在死亡与蜕变之间,我已经不再是个人间女子。这样的我。而阿尔弗雷德无疑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今夜的屠戮,今夜的诡异和疯狂,任何目睹的人都无法承受。
      他突然一剑击开我的剑,逼得我踉跄着撞上身后的墙壁。那里装饰着多幅名家绘画。他敏捷地以剑锋刺中我的剑锷,利落地挑开。我的剑脱手的刹那,他毫不留情地直击而下。剑尖刺入木质画框,清脆的“夺”一声轻响。
      细长剑锋透过我右腕,钉在那幅妖艳的行猎图上。
      此时此刻,我也不过是他掌心中一只濒死的蝴蝶。
      灼热鲜血透出剑锋,漫过我纤细手腕,浸透精美默然的画面。
      ——你热爱它。小雨儿,你太重视的东西,你早晚会失去的。
      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阿尔弗雷德慢慢走近我,这只跌落在他掌心的蝴蝶,千疮百孔的美丽。
      “……你满意了吗?”我低低地问他。
      他沾满血迹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面庞,目光灼热而疯狂,“是的。”他说。
      “终于,是我毁灭了你。”他靠近我,仿佛□□般对我耳语。“薇葛,这一刻,我终于得到了你。”
      他慢慢俯身向我,气息灼烫,嘴唇却分外冰冷。
      他轻轻吻住了我,同时也尝到我唇上血的味道,无限凄厉的清冷。他不顾一切地深深吻了下来。
      “这一刻……只有死亡可以把我们分离。”
      “那么我就给你。”
      我突然笃定且幽冷的音调,在他突然痉挛的唇间,轻轻吐出那一句。
      他缓缓地垂下头注视自己的腹部,目光顿时凝住,不可置信。
      我轻轻地说,“你忘记了我有两只手。”
      而你也不曾知道,萧家宿命的妖异,不是只有霞月刃而已。
      我的左手飞快地扬起,瑟寒带出漫天血雨,苍白刃锋却丝毫不染,洁净无瑕。
      阿尔弗雷德大声吼叫,回手抱住自己,他颓然跪倒,痛苦地抽搐。我那一刀,利落地剖开了他的身体。瑟寒的锋利和妖异,一击足以致命。
      他跪在我面前,依旧努力地抬起头来看我。被他钉在墙壁上的我。
      “……你是故意的。”他低低地说,忽然拚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大吼,“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要耍弄我!
      ……即使已经如此,你仍然要耍弄我!
      ……你始终都看不起我!”
      我一言不发,神色淡漠地注视着他。有血,沿透过我右腕的剑锋滴零而下,一点,两点,仿佛精准的滴漏。以生命妥帖残忍地计数这每一分每一寸的光阴。
      死寂。
      我的血一滴滴落下,落成光阴深处一泓绝望而妖艳的涟漪。是我的血先流干,还是你先放弃呢?爵爷?
      我挑起一抹笑,冷然对他。痛楚到一定程度,就已经远离所有。
      “如果不是这样,我并没有把握杀死你。”
      他终于倒了下去。
      我慢慢地垂下头去,长发如水泻落。我听到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冰冷手指探来,托起我的脸庞。我软软地任他摆布,视线之中,只有一片惨白血红交错的微光。我已经看不见了。
      他轻柔地,仿佛安抚一般地贴近了我。
      “这样的终点,你,还满意么,薇葛?”
      “为什么……为什么!”我侧开脸去,低低地□□。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他们还是没有来。
      他突然悄声细语地说,“那个男孩子醒了。”
      我猛然仰起头,他哈哈大笑。笑声中我听见晴洲微弱惊恐的呼喊,还有他踉跄扑来的脚步声。腕上忽然一松,那柄钉住我的长剑被拔下。那个怪物的衣摆擦过我脸庞。然后我骤然被推进某个人的怀里。他大笑着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我竭力地睁大眼睛,模糊视线中终于映出那张熟悉的清俊容颜。晴洲死死抱住了我,他的头深深埋了下来。
      “薇……薇啊!”他的声音狂乱嘶哑。
      “放开她,晴洲。”
      那是祖父的声音。门外突然有喧嚣无尽。祖父的步子出奇轻盈稳健。他弯腰拾起我的霞月,视线淡淡扫过,然后冷静地重复。
      “放开她,晴洲。她是萧家的妖孽。她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晴洲定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看透他心思一般,老人的语调突然低柔。“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是为了什么,做过的一切总不会因此改变。
      放开她,晴洲。她是凶手。”
      “不!”他猛然转头,目光绝望几近绽裂。他死死地盯着祖父,声音哽在喉间,他一点点吐出那些字句,仿佛那一字一句都如细碎冰棱擦过咽喉,微微一动,便是鲜血粼粼。
      “爷爷,您答应过我的……”
      有一种绝对陌生的寒意掠过祖父眼中。他苍老镇定的脸庞那一刻罩上了那种奇异的寒冷,无法分辨无法摆脱的凛冽,那仿佛是一种残忍。
      晴洲紧紧地搂住了我。他双肩抽动,长发深深垂下。我能察觉那近乎崩溃的痛楚用力撕裂了他,在那一瞬间。
      “您是答应过我的,主君大人!”
      “晴洲,住口。”
      轻微而威慑的音调几乎逼近杀戮的氤氲。祖父慢慢靠近了我们。他伸出手掌放在晴洲肩上,用力一按。
      晴洲猛然一抖,他缓缓抬起头,侧过脸去注视那只沉重而稳健的手。他已经满面泪痕。
      “这样……为什么是这样。您明明知道的。”
      他冰冷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丝,试图抹平那些凌乱,然而他已经抖得无法自控。
      “您明明知道……我不能够失去她。”
      “萧晴洲。”
      祖父叫他的名字,冰冷深邃眼神深深地凝视着我。
      “萧晴洲,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失去的。除非你不想得到。”
      说完之后,他放开晴洲,缓缓转过身去。
      我明白。
      我轻轻微笑起来,向晴洲探出手去。纤细潮湿的手指沾满血迹,颤抖的指尖慢慢流过他惨白温暖轮廓,擦过他簌簌发抖的嘴唇,慢慢滑落。
      让我记住你,晴洲。如果我已不能继续,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铭记。
      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
      无法逗留的拥抱。无法安稳的依偎。
      无法长久的温暖。无法成真的爱恋。
      从开始的那一刻,便注定如履薄冰。
      洲,如你所愿,我不会为了你留下来。
      我慢慢挣扎起身,试图脱开晴洲的怀抱。他死死地抓住了我,一丝不肯放松。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仿佛可以注视到地老天荒的美丽和眷恋。我用力推开了他。他踉跄着跪倒在地,痉挛着无法站起。那镇静剂的效果令他连这样的我都无法抵挡。
      “不要,薇,不要。”
      他喃喃地说,突然用力撞向地面。再抬起头时额上已经血色斑斑,那双摇曳的眸子却恢复了些许清亮。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向我靠近过来,被祖父拦住。
      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摇摇欲坠地面对祖父。
      我看见他身后的他们,那些拥持晴洲的萧家人,那些冷漠而惊悚的注视。那目光慢慢地勒紧了我的呼吸。我不能呼吸。
      “请您,还给我吧……”我对着祖父轻轻微笑,我明白他了解所有含义。我明白,这十九年来无言的纵容,诡异的默契,最后的约定。
      “还给我,霞月。”
      祖父安静地注视着我,突然向我抛来那道晶光,我伸出手去,握住刀柄。错开晴洲的视线,我轻轻仰起了头。
      仰起头,便是满天星光如雪。破碎的穹顶,透明无瑕夜空。青色的光线浮沉。
      明天,或者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究竟如何,是我不能够知道的了。
      永别了,我的家族,我的年华,我曾经拥有,即将告别的一切。
      今生今世已惘然。
      永别了,晴洲。
      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那一瞬我知道自己从未梦想过永远。晴洲,你错了。我们之间,丝毫没有未来可言。
      只是我不后悔。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一生,为情所困,为心所缚。
      情愿,心甘。
      他□□着,突然倒了下去。
      “……薇!”
      我对他微微一笑。
      他的手指用力剜刻着大理石地板,血涌出指尖。他寻找着发掘着所有能够找到的痛楚来抵抗那浓烈的药力,然后终于再次聚起力量猛然起身。翡翠般瞳孔划过诡异光亮,骤然破碎。
      那种不顾一切,无法挽回的破碎。
      “薇!不要!我们……”
      祖父飞快地扬手,一掌击中他后颈。晴洲骤然倒地,一动也不能再动。
      那样果断坚实的一击。我定定地凝视着他。我从来没有明白过这个老人。我的嫡亲祖父。纵然我继承的是他的血脉,我的名字,那个芬芳美丽的咒语,呼唤着他所赐予的,同他一样的灵魂。
      他凝视着我。目光再慢慢滑到脚下的晴洲。男孩竭力探出的手指扭曲成一个捕捉和挽回的姿势。
      晴洲,不能挽回。一切都不能挽回。
      爷爷,我知道您在等待什么。我知道我能够给您什么。是的,十八年前那个玉雪婴孩伸出细小手指的刹那,今夜的我便被附上了完美的咒语。我注定是为萧家,为霞月而生的女子。
      我是萧家的萧晴溦。
      萧晴溦自有萧晴溦的结局。
      我轻盈反手,将霞月深深送进了心口。那一处新鲜的伤口。这是瑟寒制造的开始,由你结束。亲爱的,一切,十八年前由你开始,这一刻,由你结束。
      瑟寒霞月,两相缺,相逢便成劫。
      我深深地合上了眼睛。
      从不曾这样轻盈,从不曾这样沉重。困倦和寒冷如浓艳花香,无孔不入地浸透了我。万顷空茫,我无力地向命运探出了手指。血丝滴落,黑暗突然之间遮住了眼睛。所有的知觉随风而散。我感觉自己像一丝轻烟在淡蓝的月光下缓慢地蒸腾起来。月色之中,我仿佛看见鬼魂的眼睛含着前所未有的笑容向我投来了近乎热烈的邀请。
      终于可以遗忘所有。终于结束。
      是的,我的公主。你终于结束。你终于做到了一切。
      我终于能够结束。
      黑暗之中,我放任自己的意志沉沦成一束绝望的咏叹,琉璃碧色火焰徐徐飞舞,灼灼其华。那一刻我罔顾自己,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终于化作了生命洁白的灰烬之中最暧昧而艳丽的一丝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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