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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蛛网与蝴蝶 ...


  •   “你知道吗,你一点也不擅长吓人,我一点也不怕,只是觉得好玩,故意顺着你装作得逞。”

      “你想求死,是不是?”

      “我偏不杀你。”

      “我知道你们蛮夷人信教,自杀的人,罪孽深重,是不能入六道轮回,与亲人团聚的。”

      “我不杀你,也不许任何人杀你,你要是想死,就自己去死。”

      我笑着看着身下这个眼中满是平静的少年,他还是那样冷清清的表情,可我却觉得心里头舒服极了,畅快多了。

      我把他和宫女们全都赶出门去,把门重重关上。

      只是待四下无人,我躲进被子中,身体却开始无声的发抖。

      我不怕的,也没什么好怕的。

      身体为什么在抖,我也不大懂。

      我只是……忽然看见那些死在阿兄手下的人,睁着他们的眼睛,和那只漂亮的蓝色玻璃眼珠一起,无声的,幽冷冷的,静静的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也盯着他们,静静地看着,直到天亮。

      那日后,我默许了小质子成为我宫里的守夜人。

      每天晚上,我都能在窗前看到他,只是他没有再看我,我也再没有搭理过他。

      折磨他并不会让我多开心,反而会让我烦躁。我喜欢被人求着,被人捧着,享受着那种能够随意左右别人性命的感觉。

      而他不一样,他不会低头,一心求死。

      哪怕我故意折磨他,呼来喝去,向对宫里最低等的宫人一样对待他,他也只会像挖他眼睛的时候一样,一声不吭,让人生气。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想过要杀我。

      明明只要真的想杀我,我说不定一生气,真的就把他杀了。

      可是,他却好像当自己不存在。

      他不惹是生非,事事都做的很好。就算我故意欺负他,让阿娟吩咐他做一些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会沉默着去做,做不到就按规矩挨板子受罚,罚完继续一瘸一拐的做事。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过一点不满和怨恨。

      就是一块木头,被锯的时候还有声响,更何况是个人。

      我渐渐对他有了一点好奇。

      不多,只是一点。

      大厄攻入大周的消息在宫中传的飞快,前线败报连连,宫里四处都是散不去的焦灼气息。

      中秋那天夜里,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知怎的,走到窗前,隔着窗子叫他。

      “小质子。”

      他没有回声,但我看到他偏了偏头。

      “你是不是很高兴。”

      “他们马上就要打到城外了。”

      “你爹要来救你了。”

      “可是,你知道吗,你回不去了,你见不到你阿爹,见不到你阿娘了。我们要走了,但我知道我阿兄是个什么样子,当他们赶到宫外的,只会见到一座空宫,和挂在墙上的你。”

      “我阿兄最喜欢点天灯,你知道什么是点天灯吗?就是把人的衣裳扒开,把脑袋敲开一个洞,用热油沿着洞灌下去,灌倒你的脑袋里,再放一根灯芯,把油点燃。”

      “你能活着感觉到,油从头顶灌进你的脑袋里。上一个被点天灯的,是镇东大将军李齐鸣,他是个硬骨头,被人凿开脑袋的时候,都一身不吭,可当热油灌下去的时候,我亲耳听见他的惨叫,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你们会带百姓走吗。”

      “什么?”

      我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愣住。

      “他们会把村子都屠了的。”

      “带着百姓一起走吧。”

      我看着他,盯着他的影子。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主动走出门,走到他面前,正正看着他。

      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没有变。

      我拎起院中的水桶,将那浮着碎冰的水一下子全都泼在他身上,他被寒风吹得指尖开始发抖,可他的表情还是没有变。

      动静惊到了宫中的宫女,可她们都不敢出来,只躲在乌漆漆的窗户后,用她们睁大的眼睛看着我。

      我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到殿外,双手撕开他的衣服,强迫他浑身赤裸的站在众人面前。

      我忽然看到,他的胸口有着巨大的瘢痕,就好像是烫伤一样,一直延伸到他的腰后。

      我的视线向下看去,他居然是天宦,不男不女,天生的阉人。

      我看着他身上的伤疤,看着他残缺的身体,忽然,心中那种无名的怒火消失了。

      原来,他不是那么漂亮。

      原来他是我一样,都是有着残缺的人。

      我看着他身上的伤疤,抬手抚上那些痕迹。

      他的身体因为我的手指一颤,像是被烫到似的。

      我忽然明白了阿兄看我时,为何总是带着令我厌恶的怜悯。

      我从他眼睛的倒影中,在我脸上,看到了与我阿兄一模一样的怜悯。

      原来人的眼神,总是不知不觉就变了的。

      我走进屋内,拿起一身衣裳,给他重新穿好,又给他披上一件大袄,将他的脸埋在白色的绒絮中。

      他一动不动,像是任我摆布的人偶,由着我欺辱他,由着我怜悯他。

      他不像我,总是要把那些怜悯我的人变得和我一样,挖耳,削鼻,断指,削发,刺字,烙印,不论是什么,反正要让他们不敢再用那种讨厌的眼神看我,我心里才畅快,我才肯罢休。

      他不一样,和我不一样,处处都不一样。

      却偏偏又和我一样天生残缺的人。

      我拉起他的手,让他跟着我走,一直走,走过那些幽暗狭长的宫巷,走过长生殿,走出重阳门,走到宫墙上,看着雒阳百年不变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绵延的灯海。

      好像从这里纵身一跃,就会投入到海水柔软的怀抱中去。

      我拉着他,趴在宫墙的石砖前,感受着风吹过耳畔,指着天上的月亮,面带微笑。

      “我出生的那一天,是个月食日,天暗的连手指都瞧不见,乌云透着紫色,被风吹散的时候,可以看见天上挂着一轮红色的月亮。”

      “大周自古有传说,红月当空,是大灾之相。更别说就在那天,偏是天子家生了个怪胎。”

      “那时,天下大灾,天上已经整整四个月都没下雨,庄稼枯死了,百姓渴死了,四处都是流窜逃荒的百姓,都挤到这雒阳城下,求皇天开恩,救救百姓。”

      “人人都说我娘生了怪胎,一个天生的白鬼,这是大不祥之兆,都是因为我,才会给大周带来灾象。”

      “人人都劝我爹杀了我,杀了我娘,似乎只要我们死了,老天爷就开恩了,下雨了,这天下就安定了,不会再有灾患了。”

      “可我爹不信,他说天不下雨,与人有何关系。”

      “我娘和我爹青梅竹马,是我爹最爱的妃子,也是唯一有了孩子的妃子。娘不止一次和我说,爹在和她成婚那日,亲口对她发过誓,她是他此生最爱的人,是他心中唯一的妻子,死也不会变,下辈子也不会变。”

      “我爹是个软弱的人,大权都在我太后祖母的手上握着,太后与百官下定决心要杀我娘,我爹拦不住。因为这件事,我爹第一次在朝廷上发了脾气,把桌案都掀翻了,与百官和太后说,他绝不会杀我娘,也不会因为老天不开眼,就滥杀无辜,去害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对我娘说,他虽然是皇帝,想做的太多,能做到的却不多,可是,他想护一个人,便是一定要护,就是死也会护着,不许任何人动她。”

      “后来有一天,太后祖母趁我爹上朝的时候,派禁卫军直接冲进后宫,要带我娘和我出宫祭天,我爹知道了,从上朝的辇车上跳下来,一路跑到我娘的宫里,跑的锦鞋都磨烂了,一双脚跑得血肉模糊,终于是赶在最后,拦住了我娘的车。”

      “他拼死护着我娘,不让任何人带我娘走,最后——他当真撞在了那些士兵的刀上,死在了我娘的怀里。”

      “我爹是个痴情的人,我娘爱了他一辈子,他也配得我娘的爱。”

      “可我还是恨他。”

      “太后因为我爹的死,终于不杀我娘了,只是把长我一岁的兄长带走,作为新帝,把刚出生不久的我留给了娘,让我们两个人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我不记得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就记得某一天夜里,我饿的好几日没吃东西,娘看着我直哭,半夜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只煮熟的老鼠。”

      “太后当然知道我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就是故意不让人给我们送吃的,想要折磨我娘,逼着我娘求饶,逼我娘在我们两个都饿死,和自甘堕落之间选一个。”

      “她恨我娘抢走了她唯一的儿子,恨我娘在这全是死人的深宫里头,居然得到了一份她们想也不敢想过的爱。”

      “她想让我娘背叛我爹,只要我娘肯与那些太监苟合,只要一次,她就有借口杀了我娘,用通奸的名头,让我娘身败名裂,我娘就不能与我爹葬在一起了。”

      “我娘是个骄傲的人,她死也不想服输。”

      “可这样子的日子,好像没有了头。”

      “渐渐地,她变得像一个疯子,也许不是像,是她已经疯了。她打我,骂我,咬我,恨我,用最恶毒的话语与我说,都是因为我的出生,因为我天生是个妖怪,爹才会死,哥哥才会被抢走,她才会变成今天这样,她的一切都被我夺走了。”

      “我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可偏偏我又是她最爱的人的孩子,是她的亲生孩子。”

      “她和爱和恨都在折磨她,她受不了,就只能把那些痛苦一股脑的发泄到我身上。”

      “歇斯底里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把我推进火堆里,这样她就再也不会看见我这张可恨的脸,我这身可恨的皮。”

      “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恨我自己,恨我偏要生出来到这世上,偏要硬着一口气活着,活着,吃了好多的苦。”

      “那些宫女太监得了太后的命令,变本加厉地折磨我娘,也变着法子欺负我。”

      “我还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们牵着绳子拴在我的脖子上,逼着我从永巷尾一路跪着走到头。那时候我才三岁,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听话,娘和那些人就不会打我,打得我好痛了。”

      说着说着,雪下起来。

      我看着天上飘下小小的雪花,拽着小质子的胳膊,把他拉到宫墙高耸的石砖上,两个人一起站在风中,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会坠下去。

      我没有看他的表情,也许是怕看到我最恨得那种怜悯,也许是怕他还是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的平静,我只感觉到他的视线看着我,静静站在我身边,听着我说出那些,在我心里像是毒疮一样,血淋淋烂在那儿的过去。

      “我五岁生辰那晚,我娘拉着我,站在这里。”

      “她对我说,阿玦,娘熬不下去了,娘带着你,咱们母女两个一起走,到地下去,去找爹,他会护着我们,再也没有鬼欺负咱们了。”

      “我站在这儿,生生吓哭了,犹记得那场大雪那么厚,半晌就积一层,压在人的肩膀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时候,她已经瘦脱了相,蓬头垢面,脸上全是冻烂的紫疮,谁见了她,都不会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当年宫廷里最漂亮的美人。”

      “他们总说,娘是当年六宫最美的人,可我记忆里的她,就是那半人不人,半鬼不鬼的样子。”

      “我有时会盯着我阿兄的脸,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些母亲的影子——可是没有,连一点影子也瞧不见,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早就忘记她的模样,所以连影子,我也看不见了。”

      我低头看向百尺高的宫墙,又抬头看着那明晃晃的月亮,半晌没有说话。

      “后来,你把你娘推下去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问我,我歪着头,看着那只眼睛。

      他的眼中终于没有了那种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也不懂的眼神。

      并不是温柔那么美好的东西,却也不再是冷冰冰的。

      “你听说了什么。”

      “她们说,你杀了你娘。”

      “如果我说,是呢。”

      我一只手缓缓放到他的心口,微微用力,把他向后一点点推去。

      “如果我说,我就像这样,手贴在她背上,把她从这儿推下去了呢?”

      “你会怕我吗?”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好久之后,才只说了两个字。

      “不怕。”

      我看着他那一只眼睛,明晃晃的,像是天上的月亮落到了他眼睛里。

      我猛地抱住他,推着他两个人一起向宫墙下坠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

      真讨厌,他的眼里有我,可偏偏又一点也不惊慌。

      直到宫墙下的布网兜住我们,翻飞的衣角起起伏伏,像是两只被蛛网捕住的蝴蝶,逐渐沉入到那深不可见的无边黑暗中。

      我躺在网子里,笑的畅快极了,张开双臂,迎着风仰天长啸。

      他只是躺在我身边,沉默地望向夜空,被我拉住的手,指尖颤了颤。

      那之后,他成了我身边唯一留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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