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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强迫症 ...

  •   大桶里的储水满满当当,洗浴用品却只有块中药皂和一瓶洗发香波。

      莫妮卡锁好门,将身上那条已经快要裂成条状的吊带裙剥下来,丢在一边,盛出够用的水,先浇在了发顶上。

      冷沁从头顶溢散,激得莫妮卡倒吸一口凉气,门外四仔的问候接踵而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莫妮卡生怕他破门,赶紧道:“没事,不用管我。”

      面对四仔,莫妮卡总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明明有着野兽的外表,武力与体魄足以让城寨里的任何人感到忌惮,却从不滥用暴力,克制到近乎自虐。莫妮卡自认做不到,从前也不信会有人能做到,因此她总是时不时刺探四仔的界限。然而这样的行为竟与将手探入湖水无异,摸不着边际。

      但这不正常。是人就会有性情变化,就会有需要发泄的时候。

      莫妮卡总觉得,在四仔的心里,应该藏着一团过于沉重的秘密,以至于除此以外的任何事,都不值得他再动用太多情绪。这次发病,也让莫妮卡骤然窥见这个秘密的一角,她需要重新审视,到底应该怎么对待四仔。

      倘若四仔对她再凶一点,或是表露出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的攻击性,莫妮卡绝不会顾忌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刺激到对方,她定会用尽全力逃出这间屋子,将剩下的烂摊子都交给信一和龙卷风处理。

      但偏偏四仔是好过了头。哪怕不清醒至此,四仔已然知道她是莫妮卡,一心想着如何将她藏起来、保护起来。

      镜影照不见的角落里,莫妮卡的眼神逐渐坚定,她做不到丢下四仔不管。

      四仔背靠着门,听着浴房内水声由小转大,淅淅沥沥地,仿佛在他背上下过一场阵雨。“游艇”的房间很小,他却还是戒备地扫视过每个角落,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有敌人闯进来,夺走他的一切。

      越发潮湿的水汽跟有了生命似的,顺着门缝拼命向外挣,不一会就缠住四仔的小腿,登堂入室,攀爬上健厚的肩背。四仔听见莫妮卡含糊地哼唱着什么歌,很熟悉,他觉得自己应该听过,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

      伤口在发痒。四仔粗暴地抓了几把,却更觉刺骨挠心。

      水声终于停了,莫妮卡却没有出来,只是在门上敲了两下:“有没有干净衣裤,还有毛巾。”

      四仔翻找一通,又飞快地回来,将衣物搭在臂上,立刻背身:“给你。”

      门向内开,湿手将衣物全都拿走,几滴水珠还是掉在了四仔手背上。他低头盯着那透明的水痕看,湿漉漉的,像有蜗牛经过。

      等莫妮卡穿好衣服,擦干湿发,王九的外套和吊带裙已经一并出现在垃圾桶里了。

      四仔本来就比莫妮卡大出好几个size,穿他的衣服,短袖成了中袖,下摆拖过大腿,完全可以当裙穿。这副模样滑稽不滑稽莫妮卡不好说,她只知道,将异性的衣物贴身穿着,本就是个暧昧的符号。

      显而易见,四仔也知道。

      因此当莫妮卡重新回到房间后,他就一意将眼神定向门口的方向,头套一戴,本就是张扑克脸,瞧上去死板板地。

      “大哥,你要是真觉得尴尬,不如放我出去。”莫妮卡抱怨着钻进薄被,坐到对角,也打算离四仔远远的才好。

      刚睡了一觉,又洗过凉水,莫妮卡毫无睡意,随手从书柜上摸了本医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房间里又重归安静,只剩下两人并不同调的呼吸,和时不时翻页的脆响。

      只是越安静,四仔越觉得煎熬。

      好痒,越来越痒了。

      他将手悄然伸向衣内,机械般地抓挠着,可人只有两只手,不仅是手臂上,后背上,还有面罩下的脸,都像有小虫在啮啃着,疼痒不止,难以忍受。绝望到极致,四仔木然地想:是不是要将皮肉都划开,才会……

      “喂,你做什么?”

      新鲜的药皂香气扑近,竟有镇静的作用:“你手上怎么有血?”

      胳膊被莫妮卡两手握住,四仔下意识想要抽走,手指又再次被擒获。莫妮卡盯住已经染血的拳击绷带和手指,如鲠在喉。

      四仔自觉做错了事,低下头,眼神躲闪:“别看。”

      莫妮卡不由分说,又拉开他外套,发现大臂上的旧伤疤果然猩狞一片,血肉模糊:“你……”

      责备挖苦的话莫妮卡说不出来,她沉默着,帮四仔检查起伤口。四仔本来还想推拒,却被莫妮卡那要杀人的目光震慑住,放任不吭声,温顺得不行。

      抓痕只叠加在旧的砍伤上,从锁骨到左前臂,如果不是莫妮卡阻止,下一步就是面罩下的脸。

      这是在心理学上,极为常见的强迫行为。

      “我帮你消毒上药。”

      要在一个医生的房间里找到碘酒棉球和药粉不难,但到底该怎么去处理四仔心里的伤,却很难。

      “你不要再挠了,都流血了,万一感染就麻烦了。”莫妮卡用浸泡过碘酒的棉球小心涂过伤口,轻轻吹气。

      四仔呼吸渐重,却还是一语不发。莫妮卡稍微加重手上力道,他才应了一声:“好。”

      似乎是非常真诚地答应着。

      然而当四仔不知道第几次又要将手伸向伤口时,莫妮卡终于耐不住,动了气:“林杰森,是不是要我把你两只手绑起来?”

      “sorry,我忍不住。”四仔皱起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迷茫又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对不起啊莫妮卡,对不起……”

      莫妮卡背过身去,胸腔里鼓噪不断,那么好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四仔变成这样,为什么自己要生气?那些过去,明明没有一件关她的事。

      半晌,莫妮卡用袖擦了把眼,没好气:“如果不是你帮了我这么多次,做饭又好吃,我绝对、绝对不会管你的。”

      “我知道。”四仔接受这说法,却没来由地失落。

      关于四仔的病症,莫妮卡知道的信息不算多,但也够用。他定然从前经历过一些与游艇相关不好的事,留下了心理阴影。

      要想彻底治愈,眼下不可能,但要让他情绪稳定,不重复对那些伤口施虐,还是有方法的。

      莫妮卡心生一计,干脆在四仔身边坐定:“我们聊聊天吧,转移注意力,你就不会想挠伤口了。”

      四仔恍恍惚惚,终于抬起头。他其实不太能确定,眼前发生的到底是真是假,他曾不止一次被困在“游艇”,有时是做梦,有时只在一念之间,唯一不同的是,从前没有莫妮卡。

      莫妮卡,就像一个锚点,告诉四仔他看到的不一定真实,也许是虚无、是魔障。

      至于莫妮卡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四仔都想不起了。他只知道,莫妮卡是可以相信的。

      既然莫妮卡要同他聊天,他就说:“好。”

      “伸出手来,”莫妮卡将四仔的大手摊开,自己也伸出一只手,与之相对:“现在,我们来玩‘我有你没有’游戏,轮流发言,如果有什么人、什么事,我有你没有,或者我没有你有,就收起一条手指,最后看谁先输光,明白吗?”

      四仔思索一番,点头:“明白。”

      “OK,那我先来,我在香港有四套房,你有吗?”莫妮卡问道。

      “……没。”四仔乖乖缩起一根手指,在混沌的大脑中,搜刮起可以用来游戏的记忆:“我……我最穷的时候领过救济金,你领过么?”

      “我跟你比富,你就跟我比穷,boring man,”莫妮卡也弯曲一根手指。

      四仔小声抗议:“本来就是这样玩的。”

      又轮到莫妮卡发言,她稍加思索就开口,胸有成竹:“我没抽过烟。”

      果不其然,四仔又折损了一根手指。莫妮卡曾在四仔身上闻到过淡淡的烟味,这是如何都抵赖不得的。四仔的表情终于从恍惚,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我没吃过鱼生。”

      “啊?”莫妮卡身体前倾,过大的领口往肩侧滑动:“为什么?好吃的!”

      “吃了还要吃药,再好味我都宁愿不吃。”简单解释完,四仔还不忘碰碰莫妮卡的手指,示意她收起一根。

      “算你狠。”莫妮卡想起一件糗事:“我被人骗过钱。”

      看四仔牛高马大的样子,莫妮卡总觉得,没人敢去骗这样的壮汉,但她显然想错了。四仔从从容容,保住一根手指:“我也有,接着我就把他打了一顿,你呢?”

      “唉,我也想打人,但我老豆说做事要体面,所以我请了个大状告他,官司是赢了,但诉讼费又多给五万,神经。”莫妮卡同四仔抱怨起来,眉飞色舞,动作夸张,却格外喜人:“轮到你啦。”

      四仔的嘴角不由得动了动,破冰般有了笑容:“我最高纪录,单挑赢过五个人。”

      这应该是说他从前做拳手打擂台的时候。莫妮卡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样看来,十二的确好犀利。”

      “十二是谁?”

      四仔连记忆也错乱了。他不记得城寨,也不记得城寨的人,就好像……他还处于没有进入城寨的时候。

      那他……不记得自己才是对的啊。对于这个认知,莫妮卡内心复杂。

      见莫妮卡久久未回复,四仔感到不快,连带对十二这个名字也恨屋及乌,总觉得听上去是个鬼心眼超多的扑街h社会,莫妮卡一不留神就会被他哄走。

      “十二,是你男朋友?”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莫妮卡扬了扬下巴,十分骄傲:“我有,一天单挑赢五个人,洒洒水,”

      “你?”四仔难以置信。

      倏然之间,莫妮卡以剩余的三指斜攻,抵上四仔咽喉:“同门那么多人,一天打一轮足够了,到我了。”

      四仔没躲,喉结上下动了动。

      “其实,我相亲过十多次。”莫妮卡收回手,眼睁睁看着四仔既震惊又认命地收回一根手指。

      “我没有啊。”四仔思来想去,还是不理解:“怎么会这样?你看上去,不像不受欢迎。”

      四仔总觉得,不说有好几个人同时追求,莫妮卡就是同时跟好几个男友拍拖,他也是相信的。

      莫妮卡则也给出一个十分莫妮卡的理由:“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被人挑挑拣拣,又喜欢挑拣别人咯。”

      四仔只好悻悻作罢,当借助游戏聊起曾经的趣事时,他有无好转并不为人知晓。但是至少,四仔暂时忘记了伤口发痒这件事,还有心思对莫妮卡耍起小聪明:“我有八块腹肌。”

      “……”莫妮卡咬牙弯曲一根:“我不信,我数数。”

      四仔也大方撩起下摆让莫妮卡数,等莫妮卡慢吞吞的数完,自然也想到了回击方法:“我穿过女装。”

      “喂,你耍赖!”四仔大声抗议着莫妮卡的狡猾,不再僵硬压抑,终于有了往常的模样:“我是男仔,怎么可能穿过女装?”

      莫妮卡噗嗤一声笑:“如果你穿过女装,我就对你刮目相看了。”

      “莫妮卡,赖猫,大赖猫。”四仔怨念地重复了好几次,还是收起手指。历经漫长的思考后,开口:“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玩过这个游戏。”

      “Good.”莫妮卡曲指,似是心服口服:“林杰森,你已经掌握这个游戏的精髓了。”

      至此,莫妮卡同四仔都还只剩下一根手指,主动权再次来到莫妮卡这边。

      她会说出什么呢?四仔忍不住遐思。是比拼并不相干的两条生命轨迹?还是头脑灵活地耍花招?

      “你听好,”莫妮卡抱起手臂,一字一顿:“今天以前,我从来没听你跟我说过这么多话。”

      四仔呼吸都停过几瞬,他无从反应,更无心输赢,因为输赢根本就不重要,四仔原本晦暗一片的幻景中骤然闯入了不一样的色彩、不一样的声音:

      “以后如果觉得发痒,不要挠伤口,想想这个游戏,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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