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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破梦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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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维……拉……诺……”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梦里传出来的声音。就像某种从遥远地狱底下冒上来的回声,带着烟雾、火光和硫磺味,像有个幽灵拉着长音节从地缝往上爬,指名道姓地来找我这倒霉蛋。
我想睁开眼,可眼皮沉得跟石头似的。不是那种你揉一揉就能睁开的沉,是那种“你确定自己还活着吗”的沉。
“维——拉——诺——”
又来一次。这次声音变了,像真的是活人了,不再是什么死神的低语。带着点急促,还有点烦躁,就好像谁发现早餐没了,非要把你从床上拉起来认罪。
我感觉床在晃来晃去。是车?还是飞机?如果我们是在外面——在人多的地方——那我得赶快醒过来。谁敢在公共场合这么大声喊我名字?太丢脸了,绝对不行。
我终于挤出一条缝眼。我费劲地想抬手揉眼,结果手刚动就撞上什么冰凉的东西——金属边框,贴着脸。
眼镜?真怪,我记得自己已经很久不戴眼镜了。
正迷糊着,一只手忽然在我脸上胡乱摸了一把。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挥手去挡——整个人也一下清醒了。
接着我就看见他了。
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黑棕色皮肤,侧躺在我旁边那格逼仄的卧铺里。他闭着眼,打着呼噜,脸凶得像那种会在你梦里拔掉你牙的怪物。我差点叫出声来,心跳一下蹿到嗓子眼。
我猛地一坐,脑袋“砰”地一下撞到上铺。不是开玩笑的那种撞,是实打实的、头皮发麻的那种。我捂着头还没缓过来,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又冒出来了。
“维拉诺!”
我这才意识到那是卢卡。他又在叫我起床,每次都故意用那种故弄玄虚的方式喊我名字。
可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我转头一看,卧铺里又窄又闷,铁轨声还在下头一格一格地敲,顶上的风扇摇来晃去,像随时要掉下来似的。我这才想起来:对,我们还在火车上。菲律宾境内,什么“高级卧铺”,四人间,其实就跟装死人的盒子差不多。
我抬头,正好对上卢卡那副笑得贼贼的脸。他从上铺探下来,金色刘海像一块旧窗帘垂下来挡住一只眼睛。
“小心点,别掉下来了。”我一边揉脑袋一边嘟囔。
“嗯?”他装傻,眼睛睁大了,“你居然会关心别人?哇哦,小宝宝维拉诺长大啦?”
“……别叫我那名字。”我马上回过神,语气立刻冷了下去。刚才那句话是怎么从我嘴里跑出来的?谁知道。可能我还没彻底醒,也可能我脑袋撞得太狠,一时短路了。关心卢卡?开什么玩笑。他那么跳、那么爱招惹麻烦,早晚哪天真会惹出命来。我才不可能操那份闲心。
他倒也没再追问,只是低头看了眼手表,嘴角咕哝一句:“14:37了,再半小时就到卡兰巴。妈说已经联系酒店的人来拿行李了。我们下火车后直接打车去比利比得监狱接爸。”
我点点头,抬手整了整衣领,从那间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卧铺中钻了出来。
一出车厢门,我就看见我妈了。
她靠在窗边,侧着脸,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外头的风景呼啦啦地闪过去,她眼神却懒得追,只是任由目光飘在窗玻璃上,像是在看那层雾。
她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那种看起来随时能进时尚杂志的款式。黑丝巾打得死整,像一条安静地勒住喉咙的线。墨镜和手套被摘了,规规矩矩地搁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一点不歪。
她的腿交叠着,黑丝袜裹得紧紧的,姿势看着有点委屈,但还是优雅得不像话。棕色的尖头皮鞋轻轻垂着,悬空了一半。我妈啊,不管她坐哪、做什么,哪怕是在逃难,都像在演一场安静的独角戏。
人不断从车厢后头穿过,有的拖着包,有的去吸烟。男人们经过她身边时,眼睛总是会停顿个一秒两秒。有的盯得明晃晃的,有的装模作样地“顺便”扫一眼。他们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全写在脸上了。
我讨厌这种眼神。说实话,我恨透了它们。但你知道的,这种事儿谁都挑不出错。他们没碰你,也没说什么具体的词。我妈当然知道这些。她一贯的办法就是——不动。她把自己整个人收拾成一堵墙,不看、不听、不回应。这招对付大多数人都挺管用。今天也是。
她甚至没注意到我走过来了。
我没再看她,转身朝盥洗室走过去。皮靴敲在金属地板上,“哒哒哒”的声音像是提醒这节车厢还有别的活人。可没人理我。没人理任何人。
十分钟后我回来,脑袋低着,尽量别和那些眼神接上。可走到座位前,我一下停住了。
一双脏兮兮的拖鞋、灰扑扑的腿,横在我面前。挡路的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正弯着腰凑过去,胳膊肘杵在桌上,脸都快贴上我妈了。他嘴里吐着蹩脚的英语,语气黏糊糊的,像舔过一遍的口香糖,恶心得不行。
他看不到母亲铁青的脸色,或者说,他故意无视那份冷漠的警告,反而凑得更近了,像真觉得她会搭理他似的。
妈已经重新戴上墨镜和手套,脸颊紧绷。
“借过。”我低声说。
那男人头也不回,只把身子假惺惺地往旁边挪了半寸,反倒把腿伸得更大方了,还往母亲那边挪了挪。
我站在那儿,手脚僵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车厢里的人全都像突然失明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看这边。我回头看了一眼卧铺,想着卢卡会在,但他不在。他不在。他妈的,他总在不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我咬了咬牙,正准备踮起脚去推那男人的胳膊,虽然我知道那没用,顶多换来一句“你这小鬼滚远点”。可下一秒,我眼角突然被一道光闪了一下。
那不是阳光,也不是灯光。那是一种你一眼就知道“不该出现却正在这里”的光。
枪的光。
一把小手枪,漆黑发亮,斜斜地靠在那男人的手臂上。枪口垂着,姿势松散得像是随意搭在那里,可它身上的压迫感像是从空气里渗出来的。那不是警告,那是宣判。
枪握在一只戴黑色皮手套的手里。手指纤长、干净、骨节分明,从袖口探出,握得极稳。那是我妈的手。
她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
不同于那节抖个没完、像得了肺病的破铁皮火车,酒店的司机倒是开得挺稳。我斜靠在座椅上,头贴着窗,看起来像是在望风景,其实啥也没看。也没法看清,都是些飞过去的草啊、电线杆啊、塑料袋啊,全被速度搅成一锅糊。
车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父亲刚被保释出来,还穿着那套灰西装,西装板得像卡纸一样,坐下的时候都能听见折痕在抗议。他从上车第一秒就开始说话,一直说到现在。像是他在脑子里排练过无数遍,非得现在一口气讲完才甘心。他讲得不快不慢,每个词都像从鼻腔里蹦出来的,含着一点点委屈,还有更多不服。
“他们的课业怎么办?”他说,“卢卡的课已经落下太多了。”
我听到这儿简直想翻白眼。他这会儿才想起来课业?卢卡根本不在意。功课对卢卡来说就跟玩具兔子身上那张洗涤说明标签一样:碍事得很,撕了也不舒服,不撕又觉得难受。他在意的是别的事——胶片有没有漏光、录音笔电池有没有装反、磁带有没有倒到该倒的位置。
他不是不聪明。恰恰相反,他聪明得很——那种能拆掉风扇马达,又能装回去,还能顺带让它多吹半米远的聪明。但他不是父亲想要的那种“好孩子”。他不是那种每天三点半吃点心、六点准时上床、英语口音像伦敦国会广播的小鬼。他不是那种“未来之星”,随时准备说“I want to be a doctor.”,也不想成为那种人。他只是卢卡。他太自由了,自由得像让父亲犯过罪一样。
母亲一直看着窗外,眼神淡淡的,像玻璃能把她引向另一个平行世界。她没急着打断他,甚至等他把最后一个句号咽下去,才开口。
“我不放心把他们留在西班牙。”
就这么一句,语气平得跟风吹不动的一池水一样。可是你听得出来,她早就下定决心了。这不是意见,这是一张告知书。
“你的仇人要是像上次那样闯进来怎么办?”她说,“家里还有那么多武器。我不放心。不如让他们跟在我身边。”
她说“他们”,其实只指一个人。我知道。她说“我不放心”,也是对一个人说的。我也知道。她不会担心我。从来不会。因为我从小就是那个会自己找安全出口的孩子,那个哪怕门没锁也会自己在屋里待着的孩子。
父亲沉默了。他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有话想说,但咽了回去。他知道说不过。或者他知道一旦母亲用这种语气说话,就跟用钢丝绞住你的嗓子一样,越挣就会越紧。
又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那种点头不像在同意,更像在自我交代。
“谢谢。”他说。
他声音低得像车底那种咕哝声,含糊、闷,又不甘。那声音不是道谢,而是忏悔。
然后他补了一句:“我还需要留几天。你先带他们回去吧。”
母亲瞥了他一眼,眼神比她说话还冷,没回应,也没点头。她的眼睛又回到窗外了,好像父亲那番话从来没被说出来过。
我靠在后座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窗缝上划来划去,一句话也没说。我没心思替任何人思考。我只想快点回旅馆,洗掉身上汽油和囚犯混成一团的味道。要是能有一丝多余的精力,我或许会心不在焉地去看卢卡的新录像。
卢卡总爱拍这些所谓的“影像日记”。他用父亲的老相机,也用母亲送的录像机,拍自己吃苹果,拍我在窗边咳嗽,拍街头的野猫互殴。卢卡信誓旦旦地说,这些能进电影节——尽管我根本觉得一点都不好看,但他觉得自己是天才,我当然从来不戳破。他总是在摄像机前自豪地叫自己“指挥官”,然后用叉子挥舞着敬军礼。
我知道他永远也学不来父亲那种节制,甚至他从不想学。卢卡的聪明是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聪明,是对常规的蔑视,而父亲的聪明是那种用三分力气就能把事情做到极致的聪明。两个极端的聪明,在一个屋檐下,像两颗永远无法碰撞的星球。
至于我呢。我从来不是卢卡那样的人。我是那种会认真读说明书的人,刚学会说话的几周后,就会朗读法律条文,哪怕没人要求。我是那个能在母亲眉头一皱时,立刻恭敬地消失在空气里的小孩。我早就学会了,不用声张地知道何时闭嘴,何时该从世界里悄悄抽离。我是“刺猬”,我知道什么时候该缩起来,什么时候该闭上眼睛。
本来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大人们吵完架,也得睡觉。但当我们一回到旅馆,母亲就坐在房间的窗边抽烟。她抽烟的样子,看上去就像等着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窗外的光线打在她脸上,轮廓分明得像剪纸的边缘,锋利而静谧。她吐着烟雾,声音平静得让人感觉她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我会带他们去我妈那儿。”
父亲一开始像没听懂,或者是听懂了,但不想承认。他皱着眉,慢了好几拍,才说:“卢卡要上学。”
那一刻,我正好经过——真的只是经过——不过脚步慢了两秒,可能三秒。我不知道自己是想听,还是想悄悄走开。但不知为何,我停住了,结果母亲的眼神瞬间瞥向门口,仿佛看穿了我心里的犹豫。接着,她起身走过来,把门关上了。
我只能悄悄溜回我和卢卡的房间。其实我根本没打算睡觉。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装满蚂蚁的玻璃瓶,动一下就痒得难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翻来覆去怎么都舒服不了。
卢卡倒好,躺在床上像条懒狗似的,胳膊枕在头后,头发乱得像晒干的麦草。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嘴角动了一下,说:“睡不着就给我念书。”
我愣了一下:“?”
他随口又加了一句:“去找一本那种神神叨叨的,讲鬼神精怪的,能让我做个梦的那种。”
我看不清他到底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认真说话,但反正我没再犹豫,还是下了床,去旅馆楼梯旁那个乱七八糟的公共书架上翻书。那书架简直就是个灾难现场,满是《潜水完全指南》啊、《如何与陌生人聊天》啊这种狗屁书。我翻着翻着,竟然真找到了本《北欧神话》。
书的封面已经有些发旧,纸页也被翻得起了褶皱,但那股晒过太阳的书香却特别迷人。是那种干干的、暖暖的味道。我拿着书回到床边,坐在床头随便翻开一章,讲的是关于小矮人的故事——
矮人的皮肤白得像尸体,头发和胡子都是黑的,一被光照到就会变成石头。一整族群就这么躲在地底下活着,怕光、怕人、怕被看见。他们的祖先原本是巨人尤弥尔的尸体上长出来的蛆,那些黑色的、狡猾的虫子最终成了矮人;而那些温和、白皙的虫子则变成了精灵。
我一边低声念着,一边偷偷瞄着卢卡。起初他还在喃喃自语,渐渐地,就安静了下来。
他的呼吸变得慢而沉,像溪水轻轻绕过石头的声音。整个房间似乎都随着他的呼吸变得宁静起来。他就这么睡着了,头微微偏着,嘴角还带着一点笑,仿佛在梦中,正被一群地底的小矮人追赶着,跑得不亦乐乎。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许是念到小矮人被阳光照中,变成石头的那一句吧。
然后,我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