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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来莺 ...

  •   太阳落山了,集市渐渐冷清。
      汉末尚有宵禁,一更三点暮鼓一敲,便禁止出行。
      曹丕见崔缨惊魂未定,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一直傻站在原地,便让曹植送秦淳和曹节先回府,他和曹真则牵着马,携她步行出市。
      崔缨闷闷不乐地走着,不知不觉间都快忘记双腿属于自己。等到再回过神时,曹真在前头忽停住脚步,回头对曹丕唤道:
      “丕弟,到了。”
      崔缨茫然举头,一眼便望见“崔府”二字。
      错愕良久,崔缨心情复杂,满是疑惑地看向曹丕。
      曹丕叹了口气,说道:“母亲那儿昨日我已经请示过了,府卫二哥也替你招呼了,以后每月十五,你都无须向母亲禀告,可自由出入司空府,与你弟弟团聚。”
      崔缨的眼睛里像进了沙子一样难受。
      “二哥今日带我出府,正是为此吗?”
      “嗯。”
      “……”
      五味杂陈,崔缨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扭头看向朝思暮想的崔府大门,迟迟不敢叩门进去。
      “走吧。”曹丕浅浅笑,牵起她的手,拾阶而上。
      崔琰去年举家迁来邺城后,便在建宁街南端的衙署官寓落居。今日首次登临,果见曹操将崔府修得比清河老宅还要阔气。未及通报,府中众人便已闻声而出,崔琰官服未卸,即迎曹丕入堂,拱手与之洽谈,并不看崔缨一眼。
      “阿姊!”
      崔缨一听见崔铖的声音,眼泪便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反身便与他抱了个满怀。
      “铖儿!……阿姊终于见到你了,快让阿姊瞧瞧,你的伤好些了没?……”
      “来,快来,阿姊这儿有好多好吃的呢,喏,都是带给铖儿吃的……”
      “……”
      寒暄良久,悲喜交织,铖儿见了阿姊,高兴得不得了,反倒是崔缨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一直抹泪,婶婶连忙将她扶起,好生安慰。喜极而泣后,崔缨领着崔铖来到曹丕面前,使他作揖好好感谢曹丕,铖儿虽不甚情愿,但还是懂事地照做了。一时间,满屋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下午街市的不悦,也在亲人团聚的喜悦中,消散殆尽了。
      后来,崔琰还留他们三人用了晚膳。
      膳后崔缨和铖儿只闲聊个不停,除了叮咛饮食起居,还勉励他要继续发奋学业。虽然一想到不能长久相伴便心生愧疚,但数个时辰的短暂相聚,足以让她内心坚定——来日方长,她崔缨,一定能够争取到更多和亲人团圆的机会!
      她决心要刻苦学习诗论和书法,不单是为了和曹植的赌约,更是为了在曹府替清河崔氏争光。于是临行前,婶婶备好的衣食她一概未取,只去书阁挑了好多曹府没有的经书,以及一些书法相关的典籍。
      大概是上次与何晏斗殴的缘故,崔琰今日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看,但也不曾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于她。当崔缨小声提出借毛诗郑笺和《论语》郑注的请求时,崔琰只冷冷地应答道:
      “为叔只借汝两月。”
      崔缨连连应下:“诚当如是。叔父放心,两月后,我必完璧归赵。”
      原本就计划一月读熟《诗经》,一月读熟《论语》,那《论语》郑注,既是代何晏借的,也是为她自己借的。
      崔缨深刻地认识到,真正能在这个时代保护她的,或者说能够改变人生轨迹的,一定是自己前世学来的专业知识,以及在这个时代后天习得的本领。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在曹府打下坚实的古文基础,便是实现生存自由的第一步!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回府后,崔缨连夜着手制定“一月诵记诗经”的计划。
      第一阶段,从元月十三到元月二十;
      这是粗读《诗经》的初步梳理阶段。七日内,借助汉末流行的郑笺,她要读懂每一首诗的大意,并领悟主旨。
      宋代以后的文人读书做笔记时,常常使用读号和句号,分别表示语气承转停顿与句终。加注句读的动作,被称为“断句”、“圈点”,而圈点并加上注解或注脚的动作,则被称为‘圈注’。可在北宋之前,经书多为师徒口口相传,行气压韵的句读方式也是口传心授,故而门外之人诵读起来是有不小困难的。
      对崔缨来说,为了提高诵读效率,采用后世标点符号是必须的。
      于是她一边诵读,一边用笔蘸取不同颜色的染料,用红迹上标国际音标,蓝迹下划直线突出重点章句,小三角、波浪线等特殊符号则用以划记难理解的字词。
      “《草书势》!?”
      某日日中,曹植趁她背书之时,偷翻我从崔府带回的书卷,惊乍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她尚未发作,曹植倒顺手牵羊拿走了那卷手录书。
      “妹妹有如此之宝,竟也不告知于我!”曹植显然十分惊喜,“不过,你是如何得来的呢?”
      崔缨哂笑道:“四哥的记性委实不佳!你忘了,那作者崔瑗是博陵崔氏,与我清河崔氏原是本家,崔伯玉当世大儒,享誉九州,家叔有手录藏本亦不足奇吧?”
      曹植点头微笑:“张伯英《笔心论》、蔡伯喈《隶书势》我那儿皆有,如今有了这崔瑗《草书势》,正好齐全!”
      “哎!你站住!这原本可不能给你,四哥若想读,须自个儿抄去。”
      “好妹妹,我用蔡张二人之作与你交换如何?”
      “不行,”崔缨笑得很是得意,“我偏要四哥也一尝这录书之辛劳!”
      “哼,抄便抄!小文一篇,于我,反掌之间耳!”曹植一字一句地说着,还配上手势,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他立刻动身去拿纸笔。
      崔缨好奇地在案旁搴裳坐下,执书掩笑,欲一览此人章草“风姿”。心中暗道:趁曹植年幼,这回定要借他并不成熟的书法好好嘲弄一番。
      可等崔缨低头再看时,却着实又吓了一跳——年仅十四岁的曹植,写起字来,竟比后世习练书法的成人还要强上许多,他笔速极快,挥洒自如,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辄抄录毕。
      崔缨瞠目结舌,汗颜戚戚。
      “四哥从小……便开始习练书艺了吗?”
      “那是自然,父亲对我们兄弟几个可严了呢!不过不瞒你说,我那几位弟弟啊,可经常托我代笔,我都没答应,哈哈,他们也不想想,个人书艺之风不同,怎能瞒过父亲的眼睛呢?我可不想遭父亲的训斥……”
      “……”
      曹植抄完便兀自沉浸在阅览的天地中了,他读书读得极快,快到崔缨几乎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可又是片刻间的功夫,他竟能合书背诵,还故意背给崔缨听。
      这是崔缨第一次见识曹植抄书背书的本事。
      “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中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是故远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
      听到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眼,崔缨心下一动。
      曹植,你果然爱赋爱到了骨子里。
      “怎样?怎样?我厉害吧!”
      曹植像个考试拿满分的小孩儿一样,甩着草稿得意洋洋。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我还没开始背呢,就被你打击了。”崔缨叹息着,将书卷随手掷到案上,转身郁闷不已。
      曹植只瞟了一眼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记,便笑出了声。
      “阿缨!你……你这都是从何处学来的怪符啊?”
      “昔年黄巾军所用之符!”崔缨逗他道,“别急着笑,这些,可比你们用反切注音好用多了。”
      曹植哼声表示不信。
      第二阶段,从元月二十到元月二十五;
      崔缨先在会意的基础上速读三遍《诗经》,以形成初步语感。然后进入精读硬背阶段,将重点章句一举斩获。重章叠句是《诗经》一大特性,为了便于记忆,她会将诗里变化的字挑拣出来,编成顺口溜,或长或短。
      这五天,崔缨每日卯时便起来洗漱,早早地来到中庭背诗。
      “喂!这是我读书的位置。”
      “大懒虫,谁叫你辰时才起呢?岂不闻‘先来者居之’乎?嗯?”
      “妹妹这是强词夺理。”
      “我就是强词夺理,来府中那么久了,也没见着你这个当兄长的何时让过我。”
      “……”
      曹植不再多言,只颇不服气地关上了房门。结果第二天,他也卯时起来,非要与崔缨争夺石几。几番争执不下,只好作罢,于是他俩各坐一头,各读诗书。
      正是春日晨读好时光,阶除微凉,暖风微醺,夹着泥土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目之所及,尽是朦胧柔光幻影,昂首便见,中庭桃枝,绿叶葱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曹植像后世打了鸡血的高三党,喜欢疾速且响亮地诵读,可崔缨喜欢悠悠然的氛围,安静默读,只好捂着耳朵忍耐。偶而他也回自己房中默读,崔缨那时,便故意更换背书方式,在中庭大声诵读,惹得他气呼呼地推开纱窗,喊道:
      “崔缨!汝读书之声,比之白日响雷,真真有过之而不及!”
      这一喊,几乎要将整院的人都惊动,崔缨笑着笑着便慌了,赶紧上前堵住他的嘴,可曹植不想理会她,反身又去读书。
      崔缨笑嘻嘻地蹭上前,厚着脸皮搭讪道:“今日四哥所读何书呢?又是枚乘之赋吗?”
      “就不告诉你。”
      “哎,别那么小气嘛,你念一段试试,说不定本大学生背呢。”
      “什么太学生,呵,就凭你?这可是荆州王仲宣所作《登楼赋》!怎么样,听都没听过吧?”曹植晃着竹简,睥睨崔缨道。
      “王仲宣?”崔缨敏锐地抬头,“前司空王畅之孙王粲?”
      “呀嗬,你竟识得此人?”曹植挑眉怪道。
      “岂止识得!”崔缨眉开眼笑,来了兴致,“王粲的诗赋啊,那可是今世一流啊,仲宣此人,更是沧海遗珠,四哥,他若能北归来投靠司空,你当得一文学良友啊!”
      “妹妹甚晓我意!”曹植以简拍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吾思见此君,欲施翮与之高翔,奈何山川险阻,欲济无梁……欸,你笑甚?妹妹别是不信,单是这篇《登楼赋》,都是我托人多方辗转,方可一睹为快呢。”
      “哦?这样说来,缨儿倒比四哥更有福气了呢。”
      “怎么说?”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单读过此赋,还能逐字背出,你信么?”
      王粲的诗赋为建安七子之冠,在文学史上与曹植并称“曹王”。曹植根本不会想到,崔缨在一千多年后的大学图书馆走廊,背得最熟的王粲作品,除了《七哀诗》,便是《登楼赋》了。
      曹植听罢,直翻了个白眼:“不可能!此赋我只给二哥看过,府中再无第三人了。”
      崔缨眼珠一转,又换一种说辞,笑得诡秘:
      “那行,你先给我瞧一眼,我即刻便背给你看,上回是四哥大展身手,这回,可该轮到俺了吧?”
      “妹妹好胆量,若能顷刻间背下——哈,我定会在母亲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说定了!”
      于是曹植给崔缨看罢,不几时,崔缨便声情并茂地背起全文来,她想象此刻自己,即是那去国怀乡的游子王仲宣,更发挥起师范生讲台前的演技“特长”来: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曹植愕然,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你……是如何背出的?”
      小崔缨抖抖裙摆优雅起身,晃转起脑袋,手舞足蹈:“没想到叭!我崔缨乃神人下凡,自有过目不忘之术。”
      曹植举起竹简,仗着身高,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净胡说!定然是你提前背过此赋,故而来耀炫。只是可恼,我与二哥约好的,不得借给他人,尤其是你!他居然……”
      “嘁!什么炫耀,我还用得着炫耀。”
      “你本来就是爱跟人抢风头,还不自知喽。”
      “略略略。”
      “……”
      第三阶段,从元月二十五到元月二十八;
      三日内,崔缨用行楷简体,同时采用后世标点符号,在麻纸上横向抄完毛诗。
      前次抄书时,心绪浮躁,无暇仔细思量书写工具,这回崔缨动了动脑筋,将细长的毛笔折短,仍旧按后世握硬笔的姿势,以加快抄写速度。
      这是在抄写的过程中,默读了一遍《诗经》。
      第四阶段,从元月二十八到二月十三;
      这是最后的复习巩固阶段。
      彼时桃花初绽,含苞粉艳,馥郁花香弥满庭。
      崔缨心血来潮,在短简上抄下所有整理出的《诗经》名句,一句一简,誊以汉隶。然后拆除丝绳,将上百片竹片混投进竹筐中。
      她和秦淳曹节三人,那时,就一起坐在庭院桃树荫下猜拳,输者随机抽取竹片,背诵全篇,赢者积满五个回合,则一口一块小桃花糕。当然,她们都是自愿来配合崔缨背诗作乐的,只识得一些名句,并不能悉数背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淳儿,下一句是什么呢?”崔缨笑嘻嘻地问道。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秦淳抿嘴笑得十分自信。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阿姊可知,如今我们府中,正有一位司空都企慕不得的‘汉女’。”
      “哦?是谁?”崔缨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喏,在那东院绣阁之上,住着一位名唤‘来莺儿’的宠姬,其喉声婉转,善唱悲清妙曲,颇受司空怜爱,只是其人性情怪癖,不苟言笑,虽出身倡家,却目无下尘,故而逢年过节,司空想请她献唱,都求之不易。”
      “在司空府都敢如此放肆么?……”宠姬的身份引起了崔缨的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秦淳趁曹节扑蝴蝶之际,再次低声道:“你当司空何以如此宠幸于她?她与大夫人同出一处,曾是雒京乐坊最善歌舞之名妓,后来董卓火烧雒阳,来莺儿辗转流离,蒙司空收留,才得保全性命。”
      “那‘企慕不得’之说,又从何而来呢?”崔缨总是擅长抓住问题关键。
      秦淳神秘一笑,故意吊起她的胃口。
      像是好友久别重逢,崔缨将秦淳的双手紧紧握住,笑眼盈盈:
      “好妹妹!阿姊今日方知,与你真是相见恨晚!我晓得你同我一般,都是颇懂风情的妙人!快别卖关子了,与我说说这来莺儿的故事罢……”
      秦淳只捏着帕子笑个不停,脸笑得通红,都快赶上桃花儿了,她附在崔缨耳边低语道:
      “传言,那来莺儿,曾心许司空身边一侍卫,后来侍卫犯了事,为司空所诛,来莺儿便再不献舞,只夜夜如夜莺练曲,常常无礼傲慢于司空,亦在府中得罪不少人。”
      崔缨吃了一惊:“淳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如何无端生出一个侍卫呢?那侍卫叫什么名字呀?你见过么?”
      “淳儿当然不曾见过,外间这样的流言可多着呢。”
      崔缨叹了口气:“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古来多少宫宅佳人便是为流言所谮毁,以后你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嗯。”秦淳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秦淳一番说辞,崔缨蓦然想起曹操与袁绍年少时盗劫新娘的传说来,于是开始对青年曹操风流绝代的洛阳时光浮想联翩,不觉间便已忍俊不禁……多少年前,曹操那一代人,也曾是斗鸡走马的少年啊,后来,个个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风流不再,反目成仇,唯独这个曹阿瞒愈老愈多情,愈老愈狡黠。
      老曹家善出情种,这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过呢,唉,那又与她有何干系?
      “阿姊?”秦淳见她走神,在她眼前挥了挥袖,“你可知,这来莺儿多才多艺,既知音律,更晓《诗经》,能自谱曲将《风》《雅》入韵……阿姊何不去会会此人?若能请得这位高人出山,岂不有助阿姊诵记?”
      “淳儿你的意思是,请来莺儿给我们唱《诗经》?”
      “对呀!”秦淳笑眯眯地看着崔缨,像只妲己变的小狐狸。
      崔缨猜出了秦淳的心思,玩笑着推了她一把:“好哇!淳儿,你定是跟四哥学坏了,来莺儿性情不定,你这……不是让我火中取栗么?哼,看我不挠你!”
      秦淳娇笑着掩袖求饶:“我的好阿姊,难道你真不想一听吗?”
      她这激将法还真管用。
      昔年名震雒阳的乐坊名妓,身世又如此传奇,崔缨若能一睹这位美人真容,也是极好的!只是卞夫人定然不会插手来莺儿的事儿,纵观府中能帮她的,唯剩一人。
      崔缨于是撇下秦淳和曹节,立刻飞出院门,往曹丕住的别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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