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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童殉冥婚 ...

  •   “植妻衣绣,太祖登台见之,以违制命,还家赐死。”

      ——《魏晋世语》

      崔缨饿了很久,冷了很久,睡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

      久到已分辨不出白天与黑夜。

      双唇开裂得跟冰花似的,眼角悬着泪珠,眉梢还有经年不愈的疮疤。除了浑身发颤,好像小腹还有些旧伤,忘了是谁踹的,只是好疼,疼得她一直哭,哭着喊妈妈。

      可房间里没有妈妈。

      只有鬼巫样的几个老妇围着她,给她梳洗打扮,洗干净灰扑扑的小脸蛋,说着温软的祝福的话,扶着不省人事的她,穿好玄纁风格的嫁衣,等眉心一点红落啦,便抱着她放进四角红帐里啦。

      “好姑娘,袁家的祖宗保佑你,陪嫁的好姑娘——”

      小小的崔缨,此时此刻睁开了眼。可头顶盘踞的,全是夹着肉纹的狰狞的笑脸。她们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也忘记了,年轻时的来路,有多辛艰。

      老妇们阖门出去,崔缨一侧过头,便有一张跟她长得极像的小巧的脸,面色惨淡,宁静安详,下唇点着极浓的红。她跟崔缨睡在一起,用的同个玉枕,她跟崔缨一样,也穿着象征喜庆与幸福的红嫁衣,只是浑身枯瘪已流干了血,薄薄的衾被好像怎么盖,也盖不住她冰冷的小身躯呢。

      小崔缨到底是被这个干尸小女孩吓得哭红了眼,她跌落软榻,胡乱惊恐地在冰凉的地板乱摸,却摸到身后一副黑漆漆的棺材——她顿时头皮发麻,目光呆滞,独对眼前这般地狱光景。

      屋内烛火通明,红幔高挂,呼啸的朔风吹得窗棂直晃。

      什么是陪嫁,什么是冥婚?什么,又是童殉呢?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为什么要代替别人再嫁一次,再为别人殉葬一次?

      是活生生在头部、后背和脚心挖孔,然后倒灌水银,手段残忍至极,死状惨烈之至!

      尽管冻馁得虚乏无力,崔缨还是扶着朱漆云纹木棺站起,挣扎着往门外走去。她将金银做的簪钿发饰一把扯下,狠命摔在地上,踉跄着只想奔逃,却迎头撞上看守的老仆。崔缨被她们一把推回了房中,几番强拉硬拽后,一个趔趄摔倒,在门槛处磕破了头。众仆见有血,慌忙跪地掩袖擦拭,纷纷嚷嚷起来。

      “不是好兆,不是好兆……拿香灰来,拿香灰来……”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

      又过了好久,意识逐渐恢复。崔缨从未觉得眼皮如此沉重,喉舌干燥得已然麻木,此时若能得一碗清凉的井水,便是即刻死了,也值呢。她想道。

      可烛光摇曳,红帐四角垂下的香囊也跟着摇曳。她的额头被绢丝一圈圈缠着,手脚也是用上等的绢布捆住的。身侧相伴入睡的,还是那具童尸,散发着淡淡的臭味。

      正值午后,崔缨听见门口窸窸窣窣,有人喊着“时辰到了”,便推门进来六七个家仆,其中一个提着装满水银的细颈陶罐。左右各有人利索上前,按制住她的肩膀,并试图掰开她的嘴。

      行走在死亡的悬崖边,极度的恐惧使崔缨全身悚栗,可强烈的求生欲更让她泪流不止。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她只能绝望地看着,那罐水银慢慢接近她的嘴边。

      眼底瞬间滋生恨意……

      十几年的痛苦折磨,终于要结束了吗?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死吧,死吧,一切都毁灭吧,生无所乐,死亦何哀?

      闭眼,泪落耳垂。

      “嘭”——

      朱门被撞,一把环首长刀飞来,直将帐杆砍断,把红烛碰灭,引起满房震怖。

      四角红帐由是塌了一角,红纱帘幔也恰巧将崔缨小小的身躯裹住。耳边传来陶罐破裂的巨大声响,她睁眼再看时,只见数支飞矢射来,左右两个家仆皆中箭倒地,中间那个跌倒的,刚想起身拔刀,却被飞来一剑穿透后脊,跪倒在榻沿,跪死在她面前。

      红帐外刀光剑影,鲜血迸溅,没有活口,纱窗外更有此起彼伏的肉搏打杀声。全府上上下下已陷入一片骚乱,有人捡得掉落在地的珠宝又哭又笑,有人拦住仆婢丫鬟欲行轻薄,有人逃窜假山跪涕涟涟。一个身着明光玄铠的青年小将,站立于外,足蹬门槛,泰然按剑,左右皆挥剑为他开路。

      小崔缨蜷缩在坍塌的红帐里,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却悄悄抽走中间那名家仆手中的利刃。她的手腕被缚住,只能艰难地拖着这把环首刀,趁榻烛熄灭,往帐内藏去,窥机待动。

      不一会儿,帐外便恢复了平静,家仆已悉数被侵入者屠尽。

      门外跳进个人影,跪报道:“二公子,袁谭从北门逃出城了,司空正同曹将军率虎豹骑追击。”

      “走!跟上他们!”

      屋内甲兵正要离去,青年小将忽然按剑回头:“何处来的棺椁?”

      小崔缨哆嗦着,紧张不已,一名甲兵警惕地高呼:

      “帐内有人!”

      于是众弩兵持弓围上,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青年小将抬手示意,弩兵即刻向后退去。他缓缓靠近,小心拔出腰间佩剑,一下便挑开了红帐,崔缨也趁机挥刀砍去,可是什么也没砍着。她惊恐着,瞪直了布满血丝的双眼,费力才抬起颤巍巍的大刀,指向眼前这名穿着明光玄铠的男子,恶狠狠地骂道:

      “滚开!离我远点!”

      那是一张瘦削的脸庞,麦色皮肤,眼睛微小,抬眸间,眼底尽是风平浪静。

      他看起来也不过是崔缨大学同学的年纪,可他沉稳的神态,丝毫不与二十上下的年纪相搭。他就看着她疯狂握着大刀往四周胡乱砍着,冷冷地走近了,探出左手,一把捏住刀背,瞬间从她手中夺走环首刀。

      “咣当”一声,刀摔在地上。崔缨惊慌失措,对方已飞速挥剑,架在她颈侧,厉声喝道:

      “汝为袁谭之女乎?”

      崔缨仰面望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小将,早昏了心神,全身散架般瘫软下去,只挤出个惨淡的微笑:

      “汝又何人?我非袁氏,尔将何如?我为袁氏,汝奈我何?”

      玄甲青年挑眉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很好奇那样一副不怕死的表情怎么浮现在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脸上。

      “二公子,你瞧——”随行的兵士眼尖,发现了帐里侧的尸体。“这两人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小将冷冷地抽佩剑入鞘,扭头转身,这时,两名甲兵扭着一个家仆进屋来,教他跪在玄甲青年面前。

      “棺材摆进新婚洞房里,是什么意思?”

      “将军饶命!饶命!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家仆哆嗦着求饶,“我主小女自上月回来后,就大病一场,无药可治,前日便夭折了……我主求聘童男冥婚不成,就寻了个一般大小的女娃……”

      玄甲青年大概知晓了前后因果,听得厌倦了,便努嘴示意拖走。家仆被拖出去不久,就有一声惨叫传进屋内。经受了太多刺激与惊吓,小崔缨缩成一团,双臂环住双腿,不停地颤抖,根本无法冷静。

      玄甲青年突然回身,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匕,逼近前来。小崔缨惶惶失色,搓脚挪动身体往后退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不!不要过来!不要杀我!我不是袁莺!我不是袁莺!”

      却见那人利利索索地执刀,三两下就割断了捆着她手脚的绢布。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袁军已溃,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淡漠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情,崔缨听了,微微松下紧绷的心弦。手脚获释后,防备之心复生,她蜷缩在角落,紧紧抱住双腿,将头埋进蓬乱的黑发里。

      “你是谁家的小孩,且说来,我派人送你回家去。”玄甲青年俯身,坐在床沿。

      崔缨低头沉默着悚惧,迟迟不敢说话,因为崔缨知道,他们既然是曹军,刚刚兵士们又称这个玄甲青年为二公子,他便极有可能是曹操的次子曹丕。

      他见崔缨神色紧张,便靠前来笑道:“很怕我么?适才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崔缨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同眼前这个刚刚杀过人的曹家公子对视,颤声问道:“你真的……会带我回家?”

      “当然。”

      听到能平安回家,一时恐惧与委屈交加,小崔缨潸然泪下,直至掩面痛哭。可那个人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巾,上面绣着简易的紫藤,缓缓伸过来,像个久别重逢的兄长一般,替她擦拭着脸庞的泣痕和灰尘了。

      他看着她手脚上的冻疮,唏嘘不已。她抽噎着说道:

      “我姓崔……是清河郡东武人……”

      “清河崔氏?”那人愈发好奇,手按佩剑,起身踱步,思忖片刻,忽而转头,认真问道,“清河崔琰是你什么人?”

      崔缨犹豫半晌,看着他那双渐渐柔和的眼眸,最终决定相信。

      “正是家叔。”

      “当真!?”眼前之人眉心紧缩。

      崔缨突然有点害怕他的眼神。

      玄甲青年不住地抚掌,喜不自胜,连连叫好。

      “走,快走,我带你回家。”

      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带露温善之意,向榻上落魄的她伸出了手。

      冬风习习,风吹打着窗棂,也吹开了崔缨冰冷的心。松散的长发在风中飘舞,抚摸过她的脸颊,也抚摸过嫁衣右衽。

      我带你回家。

      不知为何,崔缨十分相信这句话,还有眼前这个人。她将脏兮兮的小手放在他手心后,即刻下榻,正要离开。

      “等一下。”

      小崔缨疲惫地扶着榻栏,看了他一眼,转身拉起薄薄的衾被,笨拙地挪动着,为肤色凋零的小袁莺仔细盖好。那具小小的尸体,就那么凄凉地永远躺在那儿了。

      “她……也是这场战争里的可怜人,”崔缨咬咬下唇,凄声道,“公子,你能给她安顿个好归宿吗?”

      “毕竟与我曹家有过婚约,会善待后事的。”

      崔缨点了点头,一瘸一拐,不需要他搀扶,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也不再害怕满屋子黑漆漆的甲兵了。

      “小姑娘,听你谈吐,可不像十岁孺子。”他敛起了笑意,默默跟在身后。

      门外小院长戟攒动,已被黑甲围得水泄不通——整座袁府已被曹军攻占,袁谭妻儿与其他亲眷一并被押上前来,他们无不狼狈不堪。可玄甲青年瞥了一眼,便握紧剑柄,冷冷传令道:

      “司空有令,诛灭袁谭及其诸眷,一个不留,敢哭之者,戮及妻子!”

      崔缨僵直了身体。

      眼睛不眨一下。

      什么四溅的鲜血仿佛都看不见了,什么哭喊求饶声也听不见了,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拼命冲进鼻中。身后之人,究竟是地狱使者,还是天堂使臣?

      “报——”有探兵奔来,跪报道,“二公子,袁谭、郭图等人已被虎豹骑斩杀,司空现已在城北驻营,只待清剿余孽。”

      “好,我这就去与父亲汇合。”

      玄甲青年拉起小女孩的手,跨步走出袁府。府外硝烟弥漫,远远可见,整座南皮城都笼罩在战火之中。崔缨忽然感觉鬓角凉凉的,抬手摸去,只得到大把血渍。是额头的伤口又崩裂了么?……她顿时双眼昏花,只觉天旋地转。

      玄甲青年见状,赶忙扶她骑上马背,自己也跃坐在后。迷迷糊糊中,崔缨只记得那是一匹雪白如玉的坐骑。白马啊,白马……是王子派你来救我性命的吗?可惜我崔缨长相普通,不是人见人爱的公主啊。

      “崔姑娘,你还好么?”

      见怀中人儿疲惫地半闭着眼,默不作声,曹丕拉紧缰绳,策马急驰。

      “别睡,我这就带你去找医官。”

      “崔姑娘?”

      “崔姑娘?”

      那时小小崔缨,穿着一袭华美的朱服,就那样坐着马被人抱着,驰骋在沙尘扬天的街道上。凛冽的朔风吹来时就像刀割一样,倒将她吹得清醒了几分,似有春雨点点,滴落脸庞。颠簸中,看着遍地焚毁的茅舍,她开口问道:

      “公子,今夕何夕?”

      那人疑虑了片刻,直截了当地说道:

      “正旦新过,今已建安十年矣。”

      今夕何夕,得与公子同乘。

      建安十年正月雨。

      她,崔缨,来到这个三国世界,遇见了第一个名人——曹魏将来的开国皇帝,曹丕。

      寒风呼啸声愈来愈大,曹丕骑术了得,越驰骋越激越,不几时便出城遁入郊野。

      “崔姑娘,你叫什么?”

      天边阴云浮动,遥遥可望,连营迫近,崔缨靠在曹丕的硬甲上,感受着这份弥足珍贵的温暖,眼神迷离,在昏睡之际,终于放下了一直无处安放的不安、恐惧、忧虑和疲惫。

      “我叫崔缨。”

      她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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