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宸》宸寰

1、惆怅旧欢如梦

　　而今才道今时错，心绪凄迷。红泪低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又月西。

　　微薄的黄昏拉长了细碎的绯红，散落下稀疏的支影。云雾慢慢浮起在潇湘馆里，有兰花静放，有馨香缠绕，还有那点点入骨的冰凉。

　　玉指一勾，轻歌渐起，一曲《鹃啼》便从指尖流泻出来。

　　鹃啼春思月中魂，花迷蝶梦窗前影。叹何时重见，鹃啼人起？

　　北辰元夏一人抚琴，朱门半掩，雨落潇湘。

　　此时，一纸花笺意外地从纱橱上落了下来。她弯腰拾起，只见上面是无比娟秀的小楷。

　　庭院深深锁潇湘，

　　凤凰高台困流云。

　　花笺上还有残存的幽香，透出淡雅的芬芳。可是，北辰元夏还是用焚香轻轻地点着了花笺，原本完好的水墨画和题字最后也隐没在明媚的灯火里。

　　她收好琴，推开的潇湘馆的朱门。娇柔的背影仿佛要定格在那一瞬，可她还是任雨瓣儿落在自己的肩上，踏花而去。

　　春梦已断不知何处寻觅，庭院深深锁住的是落寞的黄昏，还有那阵阵凄凉的芭蕉雨。

　　画阁亭台在雨水的冲刷下仿佛褪去了曾经妩媚的秀色和点点残存的记忆。万水千山，映出的是令旁人不敢靠近的阴阳脸，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浅黄的菊花铺满了门前的小径。满城菊花谁天下？心比西子也枉然。

　　“宸儿，你看这园里百花争妍，好不灿烂。” 北辰元寰指着尽姝园里的花，回过身对北辰元夏说道。

　　“可是，纵使百花齐放，我却独爱秋菊。”她面色平静地说道，“冲天香阵透京城，满城尽带黄金甲。”

　　北辰元寰侧目而笑：“我的宸儿总是出口成章，心思较一般女子不同。既然你如此喜欢菊花，那待到京城入秋，我定在你那潇湘馆前种上一路。”

　　“那宸儿就先谢过哥哥了！”

　　北辰元寰又笑道：“宸儿，你可知当初你说你失忆了，一概只认这个‘宸’字，我却准了，这是为何。”北辰元寰温柔地笑道，“因为这‘宸者，天之交宇也’。只有这‘宸’字配得上你，你这个‘宸’字和我名字里的‘寰’字组合在一起就是‘宸寰’二字。你可知这‘宸寰’便是天下的意思。现在，我就送你这枚宸寰小印。我相信若干年后，这枚小印可以成为权倾天下的至尊象征。”

　　壮丽江山，吾与你共享；

　　快乐喜事，吾与你共尝！

　　“宸儿，你说这世间会有‘天长地久’四字么？” 北辰元寰直视着北辰元夏明亮的眼眸，轻声问道。

　　北辰元夏扑哧一笑：“哥哥，这世间定会有天长地久之事的。难道你没听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说么？或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就是宸儿所期待的么？” 北辰元寰迟疑地问道。

　　“嗯。宸儿相信天地之大，一定会有一个人对宸儿好的。只不过是宸儿的良人还未出现罢了。”

　　“良人？”原来他并不是宸儿心中的良人。

　　“哥哥，那个羿国的慕容荀影居然骂我丑女，他还说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都不会娶我的。” 北辰元夏面色微怒，向着北辰元寰吐苦水。

　　“倒是那个纳兰瑾比他温和多了，他那和善的脾性倒与哥哥十分相像。只是眉宇间有着些许的忧郁。哥哥可知这是为何？”

　　北辰元寰眼神忽闪，过了片刻才道：“想不到，一向自是甚高的宸儿也会去关注一个人了？”

　　“哪有呢？哥哥你可别胡说。我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去喜欢一个身子骨这么柔弱的男人。”北辰元夏赶忙辩解道。

　　见她如此，北辰元寰也不再深究：“那纳兰瑾虽是齐国太子，但是齐国大皇处处牵制他，深怕他儿子的势力越过自己。所以纳兰瑾在国中过得并不怎么样，只是个空壳儿，徒有太子的虚名，却没有自己的后援。

　　“难道他不知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么？”北辰元夏禁不住发问。

　　“宸儿，这朝堂之事，你们女儿家还是少管。”

　　“好吧，是我错了！”

　　“这是什么东西？”北辰元寰怒不可遏地把手中的丝帕丢在地上。丝帕上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哥哥，你怎么会有这个？”北辰元夏震惊地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北辰元寰，“难道哥哥一直都在监视我？你怎么可以派人监视我？”她不敢置信地问道，眼里已经有泪光闪动。

　　“难道我连关心我的妹妹都不可以了？说！你这丝帕是给谁的！”北辰元寰一瞬间变得让北辰夏恋觉得好陌生，原本温和的脸庞已满是煞气。

　　“说！是端木朽，还是端木离，或是那个一看就令人生厌的慕容荀影？”

　　咄咄逼人的质问，已经让北辰夏恋的心冷了大半。

　　她惨然一笑：“哥哥，原来，聪明如斯的你竟也有猜不到的时候。呵呵！”

　　“难道是……”

　　“不错，宸儿心仪之人就是纳兰公子。”北辰元夏没待北辰元寰说完，便坦言承认道。

　　“你——”北辰元寰被嫉妒蒙蔽了双眼，心中反复念叨的就是那一句千回百转的“纳兰公子”。

　　“啪！”他狠狠地甩了北辰元夏的脸旁。“原来那个纳兰瑾才是妹妹的如意郎君？你们竟然还要背着我情定三生！”

　　“背着哥哥情定三生？恕宸儿愚钝，殊不知这事与哥哥又有何干！”北辰元夏没有回避他暴虐的目光，坚定地说道，“哥哥方今因这样的事打我，难道不知宸儿最大的缺点就是爱记仇么？”

　　“记仇？”北辰元寰勾起一个邪魅的笑容，“你要知道，你不仅是我的妹妹，你还是我北辰元寰唯一的禁脔。”

　　“哥哥，你怎么可以让父皇下旨，把元嫣妹妹嫁与纳兰公子。”北辰元夏厉声质问道。

　　北辰元寰并没有多言，头抬也没有抬，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反正我们大秦迟早都要有一位公主与大齐和亲，你的元嫣妹妹不正好吗？”

　　“为什么不是我？我也可以去和亲呐？”北辰元夏还心存一丝希望。

　　“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嫁给纳兰瑾！”很绝的话语，刺痛了她的心，也破灭了她最后一丝奢望。

　　三日后，风光十里，喜庆的红绵延了秦国大地。秦王嫁女，怎不风光。

　　只有北辰元夏一身暗黑，她向他走近了几步；“纳兰，你竟然背弃了我们之间的誓言，你竟然允了这婚事，你可知我现在心如刀绞。”

　　“可是，我终究是要走的。”纳兰瑾云淡风轻地说道，轻轻的叹息也消散在风里。

　　“纳兰，你是不是被他们逼迫的？”

　　“其实你也知道，这事儿我是做不了主的。可是你也要明白，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却独爱你那一种。”

　　“小宸……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一定要等我。”纳兰瑾柔声安慰道。

　　“好！”北辰元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既然你叫我等你，我便等。

　　仍记得，秦显帝驾崩的那一天。云外天都下了一场连绵不断的大雨，空气中还有咸咸的味道。

　　“大秦锦天公主接旨！”

　　北辰元夏赶紧跪了下来，等待着父皇最后的旨意。

　　“大秦锦天公主北辰元夏，聪颖巧慧，忠孝有加，朕心甚慰之。现封锦天公主为大秦第十八代大皇秦锦帝，择日祭天登基。”诏书一下，所有的文武百官都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秦王虚弱一笑，柔声说道，“元夏，原谅父皇给了你这个担子。只希望你可以明白父皇的苦心。这里还有一道旨是留给你哥哥的，待你登基后即可颁布。”

　　“父皇……你这又是何苦呢？”

　　“晋南王，你竟敢在正殿之上与朕拉拉扯扯，这成何体统？”北辰元夏愤怒地看着北辰元寰。

　　他略带嘲讽地说道：“晋南王。晋南那样的贫瘠之地，妹妹还真忍心把我弄到那里？”

　　“请晋南王自重，朕现在不仅是你的妹妹，朕还是大秦的国君。君臣有别，还望晋南王能明白这个道理。”

　　“哼！你难道以为我真怕了你不成。”随手一扔，竟是边境上万名将士的联名上书。

　　“你……”

　　“大皇，别人都叫你万岁。殊不知我是你的哥哥，辈分应该在你之上，却要屈尊于九千岁？”

　　北辰元夏狠下心，对身后的大监说道：“传令下去，就说朕念晋南王是朕的长辈，从今往后见晋南王如见朕。”

　　“大皇，你怎可？”大监迟疑道。

　　“按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别的不许多问！”北辰元夏不耐地呵道。

　　“是，下官这就领命。”

　　“哥哥，这下可满意了？”清幽的声音，越发透露出清冷。

　　“你竟然要下嫁给大齐太子？”北辰元寰一来就厉声责问道。

　　“怎么？这事哥哥也反对么？”北辰元夏嘲讽地大笑。

　　北辰元寰狠狠地握住她的手：“我说不准就不准！”

　　“那朕只有让哥哥失望了！”她轻笑道。

　　“呵呵！现在我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就是要嫁给那个一事无成的纳兰公子。你凭什么让他看上你。你也不看看，你生得如此丑陋！”

　　戳到北辰元夏的痛处，她隐忍一笑：“哥哥说得在理，可是朕再怎么丑，还不是连哥哥这般风姿之人也入不了我的眼么？”

　　“你……竟学会讥讽我了。我能让你的当上大皇，定也能把你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你可信？”

　　“朕当然信。哥哥既然想除掉宸儿，宸儿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遂了哥哥的心愿的。”北辰元夏不服输地回击道。

　　“好。那我们拭目以待。”北辰元寰轻笑道。

　　“晋南王这个时候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朕的寝殿？”北辰元夏放下手中批阅奏章的椽笔，抬眼问道。

　　随手一扔，竟是一本折子。

　　“哦？这个时候还有哪个大臣要阻止朕的决定呢？”嗤笑一声，竟不料看见的会是讥诮的目光。

　　折子上竟是她与纳兰瑾相识相知的每一个细节。

　　“夏暖春初嫣然绽，美人一笑思倾国。”北辰元夏喃喃道。

　　犹记得那一天，阳光明媚，夏蝶蹁跹，在落芳园内与齐国太子纳兰瑾的初相遇。一道惊鸿舞，一曲云都赋。他是才翩翩浊玉佳公子，而我却不是倾国倾城貌的绝代佳人，但是我的机智依然吸引了他的目光。而他更是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在我临行之际，他曾问我的姓名，我只是说了一句：夏暖春初嫣然绽，美人一笑思倾国。

　　“那你可知他为何会紧紧追随你的身影么？”北辰元寰反问道。

　　夏暖春初嫣然绽，美人一笑思倾国。难道是……

　　我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想必宸儿已经想通了。其实刚开始一直都是宸儿在自作多情。他以为你是大秦很是受宠的凤天公主北辰元嫣。你的那一句诗，他想到的不是大秦默默无闻的锦天公主北辰元夏，一个‘夏’和一个‘嫣’字竟会产生如此大的偏差。”北辰元寰轻蔑地笑了起来，“当然，他到最后才知道你的不受宠只是父皇为了保护你所做的假象，大秦最煊赫的公主其实是你！现在明白了吧，纳兰瑾从头到尾只是在欺骗你，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上你。我当初把元嫣嫁给他反倒是随了他的心意，他表面一套背面一套，分明是在利用你。”

　　“利用我？那我也想请问哥哥一句，你难道就没有利用过我么？其实你才是那个最狠毒的人，背地里把我一次次无情的利用，现在也好意思站在我的面前指责他人的不是。”北辰元夏眼底里看不出一丝悲痛，只是直视着北辰元寰无比诧异的双眼。

　　她依旧坚定地抬起头说道：“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嫁给他。”

　　“嫁给他？你难道真想与你的元嫣妹妹共侍一夫么？你愿意，未必她就欢迎你。到头来还不是做那个该死的纳兰瑾的妾！”

　　“不，我决不会做他人的妾。哥哥，你且放心。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的。你只需要在上元灯节那天安排一场盛大的菊花宫宴即可。”北辰元夏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批阅未看完的奏折。

　　北辰元寰满是不解也不便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哥哥，你这个天生丑颜的妹妹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菊花宫宴，三国齐聚。

　　秦国大皇北辰元夏和权倾朝野的晋南王、齐国太子纳兰瑾和宠冠六宫的太子妃北辰元嫣、羿国二皇子端木朽和四皇子端木离以及天下第一富商慕容荀影。

　　秋风肃杀，满城菊花。

　　“朕作为秦国的大皇怎可不好好欢迎在座的各国来使。”北辰元夏微微一笑，原本的丑颜竟也显出三分俏丽来。

　　慕容荀影见状，又嬉笑道：“没想到这世间竟有人可以丑得如此精美！”

　　北辰元寰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总觉得北辰元夏今天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或许自己，永远都无法走进她的心。自己永远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菊花交错，有一身着藕丝单衫的鹅黄色女子已经走至台中间了。两侧的菊花在冽冽风中微微颤动，但是她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依旧安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抚琴而歌，只听竟是一曲哀音：

　　你的泪光
　　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
　　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雨轻轻弹
　　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
　　化成一缕纱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霜
　　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
　　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菊花残满地霜，现在的我才慢慢发现，原来爱竟比死冷。

　　其实，哥哥，你错了。

　　其实，纳兰，你错了。

　　其实，慕容，你错了。

　　其实，朽，你错了。

　　其实，离，你也错了。

　　所有人，都错了。包括我自己。所以，我亲爱的嫣妹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目光来看我。我的到来，并不是为了剥夺你的幸福。以后，纳兰当了皇帝，会有更多的嫔妃跟你争跟你抢。可是我相信，以你的妙口丹心定能问鼎后座。

　　哥哥，你也困不住我了。庭院深深，依旧锁不住潇湘馆内不甘束缚的灵魂，凤凰高台，仍旧不能困住向往自由的流云。

　　慕容荀影，我还是要感谢你。因为你的出现，我知道我存在的价值。吾貌虽丑，必美天下！

　　朽，如果让我再一次遇见你，我还是要对你说，你是朽，不是腐朽的朽，是不朽的朽。

　　离，如果下一秒我又与你重遇，我还是会说那一句相同的话，你是离，不离不弃的离。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还是那个好骗的北辰元夏。你们错了，我真正的名字是夏恋宸。而我最宠爱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弟弟夏恋暮。所以你们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包括我在内，也犯下了这个致命的错误。

　　纳兰瑾，我注意到你，其实是因为你跟我的弟弟长得一模一样，就连眉宇间那抹淡淡的忧愁也是相同的。我以为你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我选择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只为了弥补心底深深的愧疚。可是却不小心真正爱上了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我错了，错得离谱，我注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人淡如菊。我是多么的喜欢这四个字，我希望我的生活可以归于平静，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只是一个奢望而已。

　　寂寞穿过永生，抱住我们，留下一地的伤歌。没有尽头……

　　我仿佛听见云端之上的歌谣——是谁妩媚风中？似水流年如梦。昨夜的潇湘，花影犹浓。今夕明月处，玉人在否？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风停，音止。

　　黑白中一抹鲜红，那是北辰元夏唇边的血。人心惶惶的宫宴，只有她凛然宣誓：“我想让他知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他，我不会，爱情不会。”饮下毒酒，唱起《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曲终了，安心在他怀里，纯真一如往昔：“纳兰，唱第一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殿下，现在还寂寞吗？”

　　“殿下，你还会寂寞吗？”原谅我的离开，只是，惆怅旧欢如梦。

　　今后你们对着前方喊道宸儿，或是小宸时，再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倒下的一刹那，北辰元夏分明看见北辰元寰惊慌失措的脸和纳兰瑾眼底的泪水。端木朽和端木离已经完全呆住了，连慕容荀影往日放荡不羁的笑容也一瞬间全部敛尽。

　　本是异世的孤魂一抹，穿越生与死的距离，爱和恨交织的痛楚再一次让我痛彻心扉。

　　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决不会傻傻地去爱一个人。

　　若你看见我再次张开的双眼，那里面闪烁出的耀眼光芒，竟全是对权力的执着。

　　倾城。

　　倾宸。

　　爱恨。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