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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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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总是一个人在夜里观星观月,不知为何,夜深人静之时,才恍然发觉,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夫子对我的态度亦是不冷不热,不知道我是哪里开罪他了,他每每见我,神情都极凝重,我们是一日一日地生疏下去了。
但我只是殚精竭虑地要从君炆手中夺回皇兄失去的势力,为了应对那些朝廷的明争暗斗,我已经费尽了力气,再也没有闲暇去看顾夫子了。
好在皇兄的旧部对他忠心耿耿,经我牵手,勉强将一团散沙重新聚合起来。
某一日圆月清辉洒在案前,我陡然想起,我已有数月不见夫子了。
我觉得这般冷落难免失礼,便提了几份薄礼踏进姜府,莺歌给我打着伞。
姜相国发已鬓白,脸庞依稀可见年少时的风流倜傥,不过却有几分刻薄之色在面中,我云淡风轻地一笑:“姜相国年事已高,学生前来拜访夫子,倒劳动了相国大驾。”
姜相国赔着笑,在阿谀谄媚一道上,他却是一骑绝尘,真把我当成了荒淫无道,一心只想享乐的那等草包。
“殿下可要在前厅暂时歇脚?”
我本就是为姜满而来的并不想无端浪费力气:“不必了,我只是想见夫子一面。”
姜相国道:“那便请殿下稍等,我这便去请犬子过来。”
我似笑非笑,连做戏也懒得:“我是学生,岂有夫子来见我的道理,还是我去。”
姜相国终于听出我的话外之意,安分地闭上了嘴。
数月未见,姜满瘦削了不少,我瞧得出他心情不好,大约是因为我做出的那些事,但是他从来性子软,无论如何,总是不忍心对我冷眼以待的。
我此来,说是为了聊叙师生之情,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只是发自本能。
到了姜满跟前,见着他一面,我竟已觉知足。
姜满行了一礼:“问殿下安。”
我道:“夫子近来为何闷闷不乐?”
姜满僵了一下,他似是无奈,又是为难:“殿下要听真话?”
我不爱听真话,古来帝王将相,说自己爱听逆耳忠言,那真是莫大的谎话。我只爱听恭维话,这才叫直面本心。
但是我笑了:“自然。”
人呢,总是这样,一面对虚伪矫饰口诛笔伐,一面自己也做那心口不一之人。
姜满于是道:“殿下……杀伐太过,那些百姓毕竟无辜……”
我早知道见到姜满便绕不开这一层,我知道手底下的人并不会爱民如子,但是我权当不知道,眼盲心瞎,而姜满与我不同,他是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
后来想想,其实我们注定就是要背道而驰的。
那时候我是觉得丢脸且生气的,不过我已经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所以我平静地道:“但我也没有办法。”
姜满只是拿一种堪称凄凉的眼神望着我,也不知道他是觉得我凄凉还是那些无辜的百姓更凄凉?
换作从前,我便直接问了,但现在的我问不出口。
值得欣慰的是,姜满居然也学会了转移话题,他也不是毫无长进。
“殿下,你如今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和姜满交谈,总是觉得好笑,他乐衷于了解我的心愿,但可惜我们都没有那个能力实现它们。
但我还是坦诚相告:“我希望我能寿与天齐,留万代功名与史书之上。”
这还是来自于一首歌里的。
姜满再度沉默了几息,最后他道:“采涯祝殿下达成所愿。”
我其实一直在想,他那沉默的时候在想什么,我一直寻不到答案。
从前的我从来没有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过,可后来的很多时刻,我都在时刻揣度姜满的念头,这究竟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疏远?我不得而知。
再后来,君炆麾下的充州叛乱,我用雷霆手段镇压了下去,却是遇到了姜满的激烈反对,但我没有听从他的意见。
并非是耍小孩子脾气,事实上,我无比地想要与他缓和关系而不得,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但我无能为力。
这件事是我深思熟虑后才去做的,姜满对我失望透顶,固然他没有明说,可我就是知道。
就像很多年前,我知道他是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那样,现在,我却不知道该不该信了。
君炆一派自乱阵脚,他们彻底失了民心,而我等了这许多年,父皇春秋高,已然缠绵病榻,他将我唤到床边。
我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他会彻底敲定继位的人选,但我对他的感情却很淡薄。从理性上来说,我希望他尽快驾崩,不要影响我继位。
这么多年,我也只对皇兄和皇姐有过一些亲情而已,但那也都已被磨平了。
父皇的手扎扎实实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的手,他捉着我的手,眉眼带笑:“黎儿,终于还是到了今天。”
我看着他,突然油然而生一种恐惧,我不知道他即将说什么但我预感那并不会是我想要听见的。
所以我想要挣开他的手。
父皇没坚持,他只是对我道:“在那群孩子里头,你最肖似我,群臣们都不觉得,只有朕看见了。你和朕年轻时,实在太像,这个位置,只有交到你手中才合适。”
我的心一寸寸沉下去,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不是因为我已经舍弃了那些牵绊,不是因为我比君炆更狠心,更聪明,而是因为……我像他?
当然,我打心眼里并不认可他的论断,我与他一点儿也不像,我才不像他那样,为了这江山可以舍弃一切。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真的和他很像,凉薄至此。
不知怎的,我就联想到了皇兄的死,不知道我的脸色有多难看,我问他:“父皇,当年皇兄他……”
父皇看着我,不发一语。
这便是最好的答案了,我什么都想明白了。
自古以来,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早该明白的。
如今父皇金口玉言立我为储贰,我是该开心的,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一点兴致。
从父皇寝宫中走出来时,我险些没有站稳,脑海中回荡的都是父皇那满足欣慰的神情。
我只觉恶心,他在欣慰什么?
他成功把我变成了和他一样的冷血之人。
我不再见到姜满,直到登基大典上,新旧政权交替,我封姜满为丞相,他略等了一会儿,才接过我的封赏诏书,我看出来他不情愿,但雷霆雨露,他都得给我受着。
自从我继位以来,便总听见流言四起,人言姜家倚仗功劳,自以为姜满对我有教导之恩,便在民间欺压百姓,怀不臣之心。
我只当笑话听,毕竟我心知肚明,夫子绝不是那样的人。
姜家累世簪缨,更是门风清正,怎么会做出他们口中的那等事。
直到我亲眼所见,才知晓名声这样东西,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对姜满的信任,自此如水流西奔大海,一去不返。
三人成虎并非空穴来风,我听得那些流言蜚语多了,便渐渐的对自己从前的记忆生出一种怀疑来。
仿佛我曾经与姜满相处的那些时日,才不过是南柯一梦,而百官口中欺上瞒下,舞弄权柄的人,才是真正的姜满。
我已经分不清了。
后来有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名作陈鲤,他与姜满不和,在大战前夕和姜满当堂吵了起来,并且拂袖而去。
背地里,他寻我给他做主,端的是盛气凌人:“臣素知陛下是圣明君主,定不会心存偏私,偏颇那位姜大人的罢?”
他的激将法用的太过明显,我自然知晓,但很多时候,我也需要这样的台阶来压一压姜家的势头,毕竟为君之道,我也仍在尝试。
于是我为了彰显无私,便只好委屈一下姜满了。
姜满被我关了一月禁闭,陈鲤出了一口恶气,率领军队在塞外大胜而归,凯旋的庆功宴上我没去,而是转步到了姜满私宅。
而今他已年满三十六了,却仍未娶妻,朝野议论纷纷,可他从来就不在意这些。
我却不能不在意。
姜满见我来,只是很浅地笑了一下,他的模样还和我当年第一眼见他时差不多,笑起来却是没有多少欢愉了。
我看出来他在强颜欢笑,但不想追究背后的缘由,因为我不想担起令他开心的责任,我无心,无力。
我本意便是来慰问他的,于是斟酌后方道:“委屈丞相了。”
姜满愣住了,他难得如此失态,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闷闷地道:“陛下言重了。”
我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思虑太重,又心不在焉地关怀了两句,余光看着他院落里的布施,只觉得太过清俭,倒是符合他一向的作风。
而至此一别,却是再也不曾再见。
姜家势大,我心知肚明,呈上来的奏疏里头十有八九都是在说姜家的坏话,我又岂会不知他们心中的盘算。
不过,我的确不肯信,姜满会怀有异心,但到了后头,我也明白,无论他是否怀有此心,都根本不甚要紧。
百官言之有理,姜满身居此位,他们大可给他来一个黄袍加身,而我能做的,不过是为天下永绝后患而已。
我给了他一杯鸩酒。
我到底是顾念着旧情,希望他能走得轻松些。
后来负责宣读诏书的小太监回来了,告诉我,姜满是拿剑自刎的,死状惨烈。
再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句:“陛下可要亲往慰问?”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屏退了众人,才跌足在冰凉的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