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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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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萧逸刚回京,就往府里带了个孩子。侯府多少年没添新丁了,照顾个小孩儿都手忙脚乱,闹得老管家一脑门汗。
萧逸坐在竹椅上,抱着臂看着一群人围着那小姑娘嘘寒问暖,小丫头还不领情,嘴里就没说几个字不搭理人,觉得有些好笑。
今日白天里萧侯世子凯旋归京,按照规矩,浩浩军马要一同游街与民同乐,百姓都被允许上街观看祝贺掷花送果,以示国力昌盛。
他就是在走到朱雀大街的时候捡到这个小丫头的。
看着也就四五岁,倒不怎么怕人,灰头土脸愣愣地站在路中央,差点被卷到当街跑马的纨绔子弟马蹄下。萧逸当时想都没想就策马冲过去,一条腿勾住马背,猛地俯身过去一把把小丫头抄起来,整个人绷成一张弯月一样的弓,才算把她从马下抢回来。
萧逸和臂弯里的小豆丁面面相觑,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用拇指轻轻给她擦掉脸上脏兮兮的灰尘,露出泥巴底下白嫩的小圆脸。
凯旋游街不能停下来,萧逸只好先抱着她,等到了宫门要去面圣复命的时候一把塞给了赶来救场的老管家。
谁知道宫宴结束月上梢头,他回家一看才发现这丫头闹得府里鸡飞狗跳。小丫头被府里的老嬷嬷带着换了媳妇洗了澡,梳了个小垂髫,香香软软的,还算是有了点粉雕玉琢的千金样儿。
看他回来,小丫头才给了个眼神,抱着老管家给她找出来的布老虎噔噔噔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萧逸弯下腰摸摸她的小脑袋。他不算有多喜欢小孩,看见她却觉得格外亲切。
小丫头拽住他的衣角,脆脆地喊了一声:“阿帕!”
旁人听不懂,萧逸却愣住了。
他在北疆多年,能听懂简单的草原话。这个小姑娘说的是草原话,是把他当成了父亲。
她是走丢了?萧逸皱眉,草原和京城相隔万里,就是走丢也不会跑这么远来;况且这小姑娘被他救下的时候身上穿戴虽然这儿破一块那破一块还灰扑扑的,但给她梳洗的嬷嬷说她身上没有什么伤,看着不像是被拐的样子。
他蹲下,用草原话低声问她名字。
“我是索布德别吉。”小姑娘看着他,奶声奶气地答,磕磕绊绊地讲了一句汉话,“我会中原话,额吉教我的。”
别吉。只有草原诸王的女儿能叫别吉。她又说她母亲教了她中原话,可在萧逸印象里,草原各部没有哪一位大汗娶了汉人做可敦,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问她阿帕是谁,她就抱着萧逸的小腿叫阿帕;再问她额吉叫什么名字,小丫头就闭嘴不说话了,问就是额吉不让说。
没办法,明知道这小别吉是个烫手山芋,萧逸也得接下来。大曜刚和临疆的几个西域小国打完仗,若是在和北疆草原部族打起来必定会元气大伤;可若是把她送进宫,萧逸又有种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他绝不能让这孩子进宫去。
“世子,这不妥吧?”老管家为难地看着玩累了倒在萧逸怀里呼呼大睡的小丫头。
“啧……有什么不妥的。”萧逸低头看着臂弯里的小丫头,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老管家,随意摆摆手,“我在京城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北疆,正好把她带回去,那儿天高皇帝远,养她一个走丢了的小别吉还不容易?”
没等老管家再发表什么反对意见,萧逸就迈着长腿几步走远了,徒留老管家在身后长吁短叹。
“索布德……”萧逸看着小丫头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喃喃自语,“你父母肯定特别爱你,才会给你起这个名字。”
索布德,小珍珠。
掌上明珠。
2.
萧逸发现自己在关外的那座野山坡上。
春季的风吹开了漫山的野格桑,脚下不远处就是湛蓝的琥珀。他身边坐着的骄阳一样的女孩刚跑完马回来,漂亮的脸蛋汗津津的,头发都有些凌乱。她拎着马鞭坐在他身边,侧着头抱着膝,小脸埋在臂弯里,额前的绿松石和红珊瑚交相辉映,看着他笑弯了眼睛。
“要不要我给你梳头发?”他听见自己说。他的声音比现在要再年轻气盛一点,却在她面前软成一缕清风,就连抬手给她擦汗都是用手背和指节轻轻去蹭,生怕自己吓到了她。
女孩点点头,拆开乱乱的发髻,把簪子和发带交到他手里,乖乖地背对他坐好。他轻轻挽起她的长发,看着泼墨一样的发丝在他指尖流淌。
“你不会说话也没关系,”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得几乎有些失真,“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她发丝上的宝石闪着细碎刺眼的光晕,晃得他眼睛刺痛,他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眼角——
草原、湖泊、格桑花,还有骄阳一样美丽却安静的姑娘,都消失了。
寒冬腊月,他僵坐在北疆侯府他自己的小院里,任由雪落了满身,发丝上的霜雪化了冻冻了化,冷得他头皮刺痛。
那个女孩还是一身夏季的红裙,坐在他面前,笑着伸手去抚落他肩上的雪。
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却好像又没什么感觉。
“……是做梦啊。”萧逸哑然,低头无声地笑,再抬头看她的时候眼角已经悄然爬上了一丝晕红,“你也只会到我的梦里来看我。”
他轻轻抬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鬓角,却只摸到了满头珠翠,冰冷得乍手。
他从草原上救下来的无家可归的小哑女,他失踪在战火里的世子妃……他的萧小五,他走丢了五年的爱人。
“萧小五,你回来看我怎么不多穿一点,北疆的冬天很冷——”他慌张的脱下身上的大氅想要披给她,她却在披上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徒留那件大氅孤寂地落在地上,委顿成一蹶不振的黑影。
他猛地睁开眼,一室寂静。床脚的香炉燃了一夜,还在吐出一缕缕的浓白香尘。
萧逸慢慢从榻上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望向窗外。此时正是早春,草长莺飞,他已经带着军队和小别吉回到了北疆,眼下就身在北疆侯府的世子院的卧寝床榻上,墨发披散,单衣之下浑身肌肉紧绷,刚从梦中惊醒。
“吱呀”
门扉被人推动的那一刻萧逸条件反射的握住了枕下的长刀,几乎就要立刻抽刀出鞘——
“阿帕!”圆滚滚的小珍珠跑了进来,身上漂亮的衣饰环佩丁当作响,二话不说就往他床上爬,差点没使好劲滚下去。
萧逸眼疾手快一把扔了刀捞起小丫头,抱在怀里紧张地查看:“磕没磕着?痛不痛?”
“没有!”小丫头从他手里挣扎出来,自己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抱住他的脖子,“阿帕脸色不好,额吉说脸色不好就是没睡好呀。”
萧逸看着小丫头圆滚滚的眼睛,忽然就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他尽力想把这样酸涩的感觉从鼻腔里压下,最后却还是没有战胜那个梦给他带来的痛苦和思念,只能悲哀又无奈地认命不再抵抗,只抱着小丫头对她说:“阿帕梦见额吉了。”
小珍珠瞪大了眼睛:“额吉说长生天会让我们梦见彼此思念的人!”
萧逸想和她解释,他不是她阿帕,他梦见的小哑女也不是她的额吉,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只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应下来:“嗯,阿帕想额吉了,很想很想。”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得靠着一点荒唐的念想活下去。
3.
草原部族大乱,北疆很快就得知了消息。
萧逸站在中军帐的牛皮沙盘前,沉了眼神听着副将温晚的汇报。
“现在各部都想要把神权握在手里,计划挥兵攻打萨满王庭……”
“统领王庭的是历代神女,草原人称呼她们‘亦度敢’,他们相信亦度敢是天的女儿,有沟通神的能力,能庇佑草原人……”
“无论这什么神女是真是假,现在草原乱成一锅粥,如果想要大曜北疆未来数十年都安安稳稳,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萧逸和帐内将领都没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大帐的阴影里,偷偷听完了全程。
……
你站在王庭的草场上。
草原的春季依旧寒风料峭,疾风劲草,吹动了你额前悬着的绿松石。身上披着的那条完整的狼鬃随风飘扬,好像它还活在草原上奔跑一样;完整的狼头和两枚锐利的利齿掩映着你苍白却平静的脸,滴滴答答的血迹顺着狼毛划下滴落,打湿了你紧攥着长弓的、纤瘦的手。
低矮却健壮的草原马低着头一点一点,有些怠懒,厚重的马蹄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破损的弯刀随意丢在地上。它们的主人颓然地跪在地上,喉间穿透一支颀长的箭,箭翎随风萧条而剧烈地抖动。
“你看,连他的马都不愿意救他。”你嘲讽地冷笑,“这几年,我就是庇护了这么一群狗崽子。”
脸上布满皱纹和伤疤的老萨满脱力地松手,布满血迹的长拐掉落在地,上面的马骨和牛角发出沉闷中空的碰撞声,慌张地回头看着你:“亦度敢……”
“捡起来。”你一个眼神也没分过去。
老萨满颤抖着叹息:“亦度敢,他们都是草原上的孩子,长生天的子民……”
你嗤笑了一声:“然后就敢来屠戮庇佑他们风调雨顺的王庭。”
老萨满哑然失语。
“我的小珍珠也是草原的孩子,她还那么小,就要为躲避战乱而四处奔逃,离开我去投奔从来没见过的父亲。”你低声呢喃,几乎微不可闻,却一字一句如同惊雷震在老萨满心上,“我怜悯他们,谁又来怜悯我的索布德呢?”
老萨满久久无言,最后只能看着你叹息:“……长生天会保护小别吉安然无恙的找到阿帕,小别吉也是母神的女儿……”
“找到有什么用,难道她要一直待在他身边吗?!”你横眉立目嘶声怒喝,“她是我的女儿,是王庭的别吉,下一个亦度敢!你要她一辈子躲躲藏藏,像中原女人一样屈辱地困在后宅和其他人一起相夫教子吗?!”
老萨满站在那里,无言地接受你发泄怒火。你看着老萨满复杂而哀恸的眼神,勉强忍下心头的暴虐和痛苦,深深吐息闭上眼睛,声音嘶哑。
“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哪怕他不知道索布德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逼一个小姑娘怎样怎样。”你慢慢睁开眼睛,怒火和悲苦被压回心底,分毫不显。
“但我额吉死后,我一个人活到现在,体会得最深刻的就是,不要依靠任何人。”
草原的第一场春雨落下来了。雨水冲刷着狼毛和草叶上凝固的血迹,把它们带入深深的地下。
“弯刀抵在脖子上还不敢反抗的,不配做长生天的女儿,王庭没有这样的女人,”你语气轻缓,纤瘦却带着剑茧的手轻轻搭在弓弦上,屈指弹拨,“我会给我的女儿铺出一条平安回家的路,没有人能阻拦。敢忤逆我的人,我会把他的骨头踩在脚下。”
远处传来牛角号的长鸣和军队狂暴嗜血的呼吼,黑压压的马骑践踏着丰润的草场,地动天摇。
王庭里年轻的萨满们惊慌失措,却没有一个人逃跑。他们聚在一起来到大帐前,信赖而坚定地看着你。
“我的孩子们……”你搭箭挽弓,精铁箭矢和绿松石后的眼眸被暴雨洗练,寒光乍现,“披上狼皮,提起弯刀吧。敬母神。”
“敬亦度敢——!”
4.
北疆。夜半暴雨。
窗外一个接一个的雷劈下来,透过一层薄薄窗纸,惨白地映亮了整个卧寝,巨大的雷声轰鸣,震得人心都在颤。
萧逸本来躺在榻上已经准备歇了,听这雷声,忍不住撑起身子转头看了看窗外,忽然掀开被子起身就往外走。门口守着的小厮愣了一下,连忙爬起来:“世子?外头雨这么大,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看看我女儿。”萧逸背对着他随便摆了摆手,步履分毫不停,随便披上件外衫,拎上伞迈开长腿几步就出了屋门。
“女…女儿?”小厮懵了,脑子还没转过来,身子倒是先动了,连忙小跑着跟过去接过他手里的伞给他打上,“您哪来的女儿啊?”
“我接回来的我养着的,怎么就不算我女儿?”萧逸脚步越走越快。
小厮可怜兮兮地在他后面打着伞小跑:“诶您慢点!雨天路滑!”
“雷声太大,会吓着小孩,我得看看她。”
萧逸急匆匆地推开小院门,一眼看见小丫头抱着膝蹲在檐下,呆呆地看着雨。他几步走过去抱起小丫头,仔细检查了一圈才算松了口气:“没淋着雨……还行,知道躲着点。”但还是不放心怕她着凉,摸了摸额头,抱着她进屋坐在榻前,把她用小被子一层层裹起来,裹成一颗胖乎乎的竹笋,就露出个小脑袋。
小珍珠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阿帕晚上不睡觉!”
萧逸失笑,轻轻用指节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不也没睡吗?外面这么大的雷,你不怕,还跑出去看雨?”
小珍珠摇头:“不怕,额吉说了,天上打雷下雨就是长生天母神在生气,我是母神的孩子,也没有做错事,母神就算生气也不会责罚我的。”
“你们草原上的孩子,是不是都信长生天和亦度敢?”萧逸突然想起什么,状若无意地问。
“亦度敢是替母神说话的女儿,草原人都该尊敬她。”小珍珠点头,脆生生地说,“我信的。”
“那你有没有见过现在这个亦度敢?”萧逸继续问。
小珍珠点头。
当然见过啦,现在这个亦度敢就是额吉!但是额吉不让说,阿帕还笨,什么时候才能猜到哦。
小珍珠忽然嘟起嘴巴,委委屈屈又生气地看着萧逸:“阿帕是笨蛋,亦度敢都不知道!”说完就把小脸转过去,“阿帕快走,我要睡觉觉了!”
萧逸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地给她整理了几下被子走了出去。出去之后才觉得无奈又好笑,站在檐下越想越忍不住,笑得眼睛下面的卧蚕都弯了。
这小丫头。
5.
你至今都记得那个雪夜。
草原的冬季苦寒泥泞,地上的积雪化了冻冻了化,混着被马蹄刨起的沙土,化作黏腻肮脏的雪泥,一脚踩下去就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脏污沾满鞋帮。
这个冬天格外难捱。小珍珠看着你一晚一晚从从梦中惊醒,然后翻出自己曾经的首饰和金银,让贴身的萨满偷偷拿出去。她不知道拿去了哪里,但她知道每一次这样的夜晚之后几天,大帐外就会传来年轻强壮的战马的嘶鸣声,或者是崭新的弯刀箭矢的碰撞声。而有这样声音的夜晚,你通常是和衣呆坐到天明的。
“额吉。”她拱着小身子钻进你怀里,软乎乎的温热身体像一只羊羔。她抬头眨着圆圆的眼睛抱住你:“额吉,你又睡不着啦。”
你看着小珍珠那双在摇曳的烛火下映出苍绿色的眼睛,伸出手臂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声音温柔轻缓:“我的小珍珠……你怎么也醒啦?”
“外面很吵,睡不着觉呀。”小珍珠脆脆地说。
“但是额吉只有听着这样的声音才安心。”你笑了笑,“小珍珠,给额吉看看小火苗好不好?”
小珍珠乖乖地伸出小手,一簇亮蓝色的火焰噗地一下在她幼嫩的指尖点亮。她调皮地晃着手,火焰就在她指尖跳舞。
“这是阿帕给我的,是不是?”小珍珠好奇地看着你,“额吉没有这个。”
“对,阿帕给你的。”你笑着轻轻抚摸小珍珠的小脸蛋,“你阿帕担心你被人欺负,就把这个火苗给了你。”
“额吉,再讲一遍你和阿帕的故事好不好……”小珍珠乖乖地打了个小哈欠,在你怀里蹭了蹭。
你和萧逸的故事?
你有些恍惚。
有什么好讲的呢?只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而已。只不过骗术不精,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丢了自己的心。
五年前的往事,哪怕现在回忆起,依旧鲜妍如同昨天。
那是草原的夏季。
热浪和微风吹绿了草原,格桑开得满山遍野,夜晚降临的时候,篝火旁就是虫鸣。
那时候,你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草原女孩,混进了某个靠近大曜北疆的部落,却没想到遇到部落火拼,一片杀喊声震天,夜晚的宁静被马蹄声和血色撕裂。在混乱的冲杀里,你显得格外突兀和无措,旁边掠过的骑兵杀红了眼,狞笑着向你挥起长刀——
“铛——”
电光火石之间,你背后斜出一杆红缨枪直接挑飞了长刀,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从你背后冲出来,把你牢牢护在身后。他周身凭空燃起蓝色的火焰,席卷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为你们清出一条路来。
被火焰拱卫着的那个身影高大、漂亮,像长生天怀抱里最受宠爱的儿子,无论在哪儿都像太阳一样耀眼,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马上的人回头向愣在那儿的你伸出手:“抓紧我,上来。”
天色昏暗,你看不清他的脸,燃起的篝火却独独映亮了他桃花一样的苍绿色的眼睛。那一刻你鬼迷心窍一样抓紧了他的手,被他一把带上马护在身前双臂之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黑雪松的味道,你忍不住往他怀里蹭了蹭。
他的战马刚好越过一堆燃烧的篝火,那一瞬间借着火光,你看到那暖黄的光在他俊美的侧颜上流淌,勾勒出眉弓和高挺鼻梁的阴影。
……以及他微红的耳尖。
6.
你额吉死于暗杀。
这些年来,草原部族对王庭虎视眈眈,每一个大汗都想把神权握在自己手里,早已忘记对长生天的虔诚和敬畏。
亦度敢的女儿会成为新的亦度敢,母系的血脉传递也将长生天恩赐的能力代代相传。但是回溯感知的能力根本没法保护自己——在某些时候,它甚至没有一把弓来得好用。你目睹母亲的离世,看着王庭的萨满们光鲜背后的谨小慎微,你想让她们过得好一点。
如果你做不到,那一下任亦度敢能做到吗?
在看见萧逸身边的蓝色火焰时,一个大胆而贪婪的计划在心里成型。
于是你上了他的马。
你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奴,不出你所料,萧逸对你并没有戒心,他把你带回了北疆侯府。
“不用怕,在这儿很安全。”他认真又轻缓地说,声音低沉。怕你听不懂,还特意学了简单的手语,一边说一边生疏地比划,“你有名字吗?我叫你萧小五?”
看着身上他让人给你找的新衣服和面前丰盛的餐食,你竟然有一丝隐秘的愧疚,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没什么比王庭更重要。
萧逸完全按照你的计划落进了陷阱,你编织的情网。你看着他来找你的次数一次次变多,发现他靠近你时潇洒痞气的笑容后面微红的耳尖和急促的心跳。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孩。你漫不经心地揪下几支野花,指尖翻飞把它们编成草蚂蚱。你知道最近萧逸在求侯爷和侯夫人同意你们的婚事,他想娶你做世子妃。
原来他喜欢你演出来的这种格桑花一样的姑娘,骑马拉弓,张扬明媚,心里不装事。喜欢到不顾门当户对的旧俗都要娶你。
可惜了。
你丢掉手里的草蚂蚱。
你根本不是这种姑娘。
老侯爷和老夫人是好人,他们答应了萧逸的请求。大婚那天,北疆十里长街都挂着红绸,萧逸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红衣丰神俊朗,比草原上的太阳还耀眼。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有多高兴,笑意多到那双漂亮的苍绿色的桃花眼都承不住,肆意地溢出来。
那一夜掀盖头的时候,惊艳心动的何止他一个。
合卺酒是女儿红,和关外的烈酒没法比,却醺得他一双眼波光潋滟,你竟然也有些脸热,晕乎乎的。
“要是痛或者不喜欢,就告诉我。”萧逸用那双修长有力的大手捧着你的脸轻轻亲吻,珍爱疼惜,“踢我打我都行。”
哦,他还以为你不会讲话。你的脸颊在他掌心有点发烫,莫名地有点想笑,又有点难过。
但这点复杂的情绪很快被你抛之脑后了。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王庭。
洞房花烛春宵夜,良辰美景好时光。
成亲之后萧逸对你更是宠爱,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你知道中原男人很多都妻妾成群还在外面拈花惹草,但萧逸从来不,他只有你,就连你们院中的侍女都是他现从母亲那里借调的。他每天下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找你,也不空手,有的时候带着长街上卖的时兴糕饼,有的时候带着一兜从侯爷那儿抢来的上好珍珠玉石,听说都是御赐,就用来给你编头发。他知道你是草原上的姑娘,怕你闷在府里难受,抽空就带你出去跑马,一点都不管那些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训。全北疆都知道世子和世子妃感情和睦恩爱,谁都搅和不了。
一切都很好。
但你没有醉在美梦一样的生活里。在这里,大家都叫你世子妃,没人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很久没人叫过你亦度敢了,但你一直没有忘记你是长生天的女儿。
草原上医巫不分家,你比所有人都先知道自己怀孕了。你支开身边伺候的侍女,把随身带着的狼骨放在火上炙烧,起占问母神。
狼骨在火上裂开缝隙,那是母神的回答。
你怀的是女儿,她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女儿吗?你安静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这个小家伙会是下一任亦度敢。
那一刻你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杀意——如果危机四伏的草原会伤害你的女儿,那你就先把一切都处理好。
萧逸很快就需要出征了。他走之前把你抱在怀里,仔细地叮嘱你一定照顾好自己等他回来,面面俱到无微不至。
……但是你等不到他回来了。你闭上眼睛抱住了他的腰。
萧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觉得你是舍不得他在撒娇,心软成一滩水,百炼钢也成绕指柔,抱着你轻哄了一夜。
他离开的第十天,估摸着他的军队已经走远,你一把火烧了你们的小院,趁乱逃跑了。
你一个人回到阔别已久的王庭,在萨满们的照顾下生下了小女儿,你给她起名叫索布德。
索布德,小珍珠。
如果他能看到女儿,肯定高兴得不行,拿她当掌上明珠疼。
小珍珠一天天长大,她三岁的时候掌心就能燃烧起小小的蓝色火苗,火舌燎过的地方无论什么都化作一片灰烬。
那是萧逸的火。
你的计划完美地结束了。
7.
“额吉……”
小珍珠在暴风雪里迷茫地找寻着你的身影,稚嫩的声音努力大喊着呼唤:“额吉!你在哪儿呀!”
忽然她被扯回大帐,摇曳的烛火发出爆裂的炸响,身上披着狼皮的女人急促地颤抖,拉着她的手,颤栗着抚摸她的头她的脸:“索布德,你听额吉说,听额吉说……你以后不在额吉身边,不管谁来帮你护你,你自己都要立得住,不能永远叫别人扶。”
“去找你阿帕,不要告诉他我是谁,”女人额前的绿松石和红珊瑚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紧紧攥着小珍珠的手腕,双手冰凉,指节用力得几乎有些发白,“草原身后的城池里,那个长得最好看的绿眼睛的男人就是你阿帕……”
小珍珠被她抓得好痛,泪珠在眼睛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来。小珍珠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她的额吉呀。
“额吉……”小珍珠想抱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出大帐。沉重的牛皮搭成的帐篷轰然倒塌,女人凄厉的声音在废墟里嘶喊——
“跑!快跑啊!不要回头!”
弯刀和马蹄的轰鸣震耳欲聋,小珍珠一下子掉进了血色的火海,地上的积雪化成混着血污的雪泥,黑红肮脏一片,一步一个脚印。她跌跌撞撞地逃出,耳边是混乱的打杀声。
小珍珠忍不住颤抖着回头,看到了穿着狼皮的额吉——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刚刚的颤抖和温柔,只有尖锐而残酷的杀意。她拉满手里巨大的弯弓如同满月,闪着寒光的箭矢尖啸着射出,箭矢脱弦的那一刻她单手拎起长弓迅猛回身,对着背后扑上来的敌人的脑袋狠狠抡出去!
小珍珠的眼中倒映出额吉的身影,黏稠的血浆迸裂,飞溅到额吉隐秘在阴影里的面容上,打湿了一绺一绺的狼毛和长发。她还看见,额吉身边的萨满们提着弯刀挥舞骨杖,怒吼着冲上去,前仆后继地倒下,或者站在那儿砍掉敌人的头颅。
从小到大,额吉和身边的萨满们都尽心尽力地教导着小珍珠,告诉她王庭的女人不会任人宰割。
那些环抱过她的柔软的臂膀,实际上有着强壮的肌肉和骨骼。
小珍珠跌跌撞撞地逃离养育她的草原,藏在一队辎重兵的粮车里,跟着他们一路来到了大曜的京城。她迷茫地在街上寻找,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疾驰而来的马——
直到她被一条强健的手臂抱起腾空,在男人温暖宽厚的臂膀里,她看到了那双偶尔会出现在额吉梦里的绿眼睛。
“……阿帕……阿帕!”
小珍珠从回忆的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小手惊慌地摸索。
睡在她身边的萧逸从浅眠里惊醒,反应极快地伸手抱住她,低声安抚:“揉揉脑袋,不怕不怕……阿帕在呢,阿帕在呢……做噩梦了吗?”
小珍珠在萧逸怀里慢慢安静下来,两只小手偷偷擦掉眼泪。额吉说,坚强的别吉是不能总哭的。
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简陋的军帐,再看看阿帕身上硌人的战甲,想起自己现在已经到了阿帕身边。草原各部大乱,中原的皇帝让阿帕带兵出征,平定草原。
阿帕好像特别担心自己,不肯把自己留在家里,和侯爷大吵了一架,非要把自己带在身边。她偷听到嬷嬷和侍女姐姐说,当年额吉就是在阿帕出征的时候留在府里,结果突发大火,额吉就失踪了,阿帕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哪怕他不要命地日夜兼程赶回来,跑死了好几匹马,也只看到了一片灰烬和废墟的侯府。
嬷嬷说,那天暴雨,阿帕跪在院里的青石上捂着心口咳血,雨水带着被稀释的血冲刷着青石砖的沟壑,嗓子里发出的凄厉嘶吼几乎像是草甸子上那些丧偶的公狼。
那阿帕会打到王庭去吗?
小珍珠忍不住想。
阿帕见到额吉之后会说什么呢?
8.
草原各部自顾不暇,萧逸的军队势如破竹。
萧逸治下严谨,明令禁止士兵烧杀抢掠,不允许任何人干扰牧民的生活,只允许正常列队巡街,即便是巡逻也要保持安静。
那些被他攻陷的部落里没有多少青壮,大部分是老人和妇孺。他们并不惧怕他,也不卑躬屈膝地讨好军队的士兵,而是无视他们,过自己的生活。他们对大曜的军队甚至没有多少恨意。
萧逸现在所在的这座部落甚至照常开起了以物易物的集市。喧闹的长街上,当地人铺开羊毡毯,摆放好拿来交换的各种物品。
萧逸走在集市上,看见这些牧民平静的面容。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看到他身上属于大曜的铠甲之后依旧能够平淡处之。
他忍不住询问了一个摆摊的老妇人。
“我们的大汗和军队太让人失望了。他们为了黄金和权力去攻打王庭,眼睛里已经看不见母神的庇佑,你们的到来或许就是母神的惩罚。”老妇人讲着一口苍老却有力的草原话,“萨满们保护他们平安长大,有多少人的名字是亦度敢赐予他们的……却丝毫不知道珍惜。”
老妇人递给他一幅卷起来的挂毯毡画:“这是亦度敢的画像,她会替母神守护草原的人民,如果你相信她,她也会庇佑你。”
萧逸接过挂画的那一瞬间,心好像忽然一下子踩空了一样,吊在高空里晃悠,那种难言的失重感和抽痛催促着他回到大帐里打开挂画——
“阿帕?”小珍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逸却好像听不见一样——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幅画上。
画上的年轻女人披着狼皮,戴着华丽的松石和珊瑚,身上的黑袍坠着繁复的银饰,不怒自威。
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萧逸午夜梦回,穿着红裙对他笑,明媚灿烂得好像格桑花。
那双能舞起玄铁长枪的修长的手掌竟然拿不住这一张小小的挂画,颤抖脱力地任凭它掉在地上。
“阿帕……”小珍珠跑过来抱住他的小腿,他才好像如梦初醒般剧烈颤栗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
小珍珠好奇地看着他:“阿帕怎么了呀?”
萧逸弯腰拾起挂画,关节都老化滞涩一样,僵硬地回身,慢慢蹲下拉着她的小手,声音干涩:“小珍珠,你告诉阿帕一件事好不好?”
看到小珍珠乖巧地点头,他几乎是因过于急迫而颤抖地捧着挂画递在她面前:“乖,小珍珠,告诉阿帕,你认不认识她?”
小珍珠看着画欢快地点头:“阿帕终于知道了,她就是额吉呀!”
9.
军队的推进一切照旧。除了副将温晚蒲宁和小珍珠,没人知道萧逸每夜都挑着灯看斥候送回来的草原的舆图,一晚一晚不合眼,熬得那双苍绿色的眼睛里全是瘆人的血丝。
小珍珠数不清她看见过多少次,在大帐昏黄的烛光里,萧逸伸手去摸那张冰冷的羊皮舆图,指尖缓慢而凝滞地游走出一条条路来,好像在丈量从驻地到王庭的距离。
当年侯府传回噩耗,他心急如焚,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那时候年轻气盛,仗着父亲领军,让人去报了一声单枪匹马就敢往回跑,什么都顾不上了,恨不得长出翅膀来,直接飞回你身边。
但现在不可以。
他面前是还没解决的战事,身后还有大曜的军队和兵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某个老人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
他不能行将踏错一步,再小的一步都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就能负担起的小事。他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又无足轻重的小将,现在他身上背着北疆军民万万条人命,不可独断专行。
哪怕他再急再痛再想见你一面,也不能下令军队直接奔袭王庭。
温晚和蒲宁自从知道了亦度敢就是失踪的世子妃之后大气都不敢出,每天站在萧逸身边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戳了他伤口。
他们不敢提你,萧逸却总是突然提起你。他总是抱着小珍珠,问你在王庭的生活。问你生没生病,轻减了没有?又问你累不累,群狼环伺之下有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小珍珠说不明白,她小小的心里只知道你很少能睡到天亮,往往会从梦中惊醒。她在萧逸臂弯里拱了拱,把脸埋进他怀里小声说:“额吉让我跑掉的那天,我看见额吉杀人了,那个人的血淋了额吉满身。”
萧逸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紧紧抱着小珍珠:“那我们小珍珠怕不怕?”
“不怕。”小珍珠摇头,“我知道额吉杀他是为了保护我们。”
“额吉说,人死掉就是掉进湖水里了,活着的人看见的是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其实是死去的人在思念他,变成了他的样子。”小珍珠轻轻拽着萧逸的衣角,“阿帕的眼睛好像湖水。额吉也会掉进去吗?”
隔着一层湖面,万物相逆。
“……不会。”萧逸闭上眼,默默抱紧她,“阿帕会拉住额吉的。”
小珍珠看着他,眼睛里没有瑟缩和畏惧,只有一片如同天空的澄澈:“就算会我也不怪阿帕,我每天都会带着阿帕去湖水边看额吉的。”
萧逸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不去湖边,等再过几日,阿帕把这些散落的部族都解决了,你带着阿帕去王庭找她,好不好?”
小珍珠乖乖点头。
“小珍珠,你额吉会愿意见我吗?”萧逸抱着她,颤声轻问,“当年我发过誓要一辈子守着她,但这么多年我都没找到她,她过得那么辛苦我都没能守在她身边……她恨我吗。”
“那是因为额吉不想被阿帕找到,”小珍珠伸出小手贴着萧逸的脸,嗓音稚嫩,“萨满嬷嬷告诉我,为了保证王庭不被任何人胁迫和侵吞,每一任亦度敢都不可以有阿帕,生下别吉的亦度敢会杀掉那个男人。阿帕找不到额吉是好事呀,找到就要被杀掉了。”
“看来你额吉还愿意留我一条命。”萧逸轻声笑,苍绿眼底却充满了破碎的哀伤和如同一滩死水的平静。
“她不想杀掉阿帕。”小珍珠抱紧了萧逸的一条胳膊,轻轻蹭了蹭小脑袋,“我知道的,额吉不恨你,她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10.
在暴雨的冲刷中,草原的夏季降临了。
在前线一封一封捷报传来的同时,萧逸也一步一步走近王庭,他也在这些部落的牧民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你的故事。
他们说,从去年冬天开始,你就封锁了所有通往王庭的路,和萨满们固守王庭。接近半年的拼杀,绕过王庭领土的查干河都已经被血染红,下游堆积着飘下来的尸体。
你带着萨满守了整整六个月。几乎所有的部落都派兵攻打过王庭,但却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真正攻破你的防线踏入王庭一步。
萧逸的军队最终还是来到了王庭脚下。
萧逸站在山坡上,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你和萨满一起来河岸收尸。无论是来自哪一个部落的战死的军士,王庭的萨满们都去给他们阖上眼睛、整理遗容,然后安排草原上的葬礼——
草原上不能点火焚尸,万一有风刮过正片草场都要遭殃。在草原的晚风里,你穿着亦度敢的盛装吹响骨哨,萨满们点燃巫香唱起古老的祝歌,苍鹰和兀鹫在空中徘徊长鸣,狼群和土豺在月光下发出悠长的嚎叫,在你们的呼唤下来到河岸。
生于草原的儿女干干净净地把肉身还给草原,成为在大地奔跑的生物们的养料,灵魂则飞向长生天的怀抱。暴雨冲刷了刀剑在大地上留下的疮痕,雨停之后,土地上一丝血迹也无。长生天再一次把宁静还给了草原。
生前种种,既往不咎;
魂归去兮,尔安而息。
萧逸的军队驻扎在了王庭之外的山坡上,那是个你走出大帐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月夜,他单枪匹马抱着已然熟睡的小珍珠来王庭求见。你没有放他进来,而是同样独自一人出去迎他。
王庭的年轻萨满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位俊逸英挺的中原将军,她们亦度敢的情人。
萧逸无数次梦中和你相遇,却从未想过真正的重逢会是这样,你们两个人立在大曜与王庭营前,月色明亮如同白昼,你们却仍看不清彼此的脸。
他该叫你什么呢?萧小五?亦度敢?萧逸心口连绵地隐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凌迟一样,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他怀里抱着你们熟睡的女儿,却还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是你率先打破了沉默。
“萧逸。”
萧逸倏地垂下眼,长睫几乎是慌乱地颤抖,在苍绿如同湖水的眼下投下一片抖动着的连绵的阴影。他沉默半晌,抱紧小珍珠却没有真的勒住她,只是虚虚地用臂弯环住,痉挛的手指死死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到指尖泛白。
他唇角忽然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哑声低笑:“原来你叫我名字,听起来是这样。”
相对无言。
“小珍珠说,我是王庭第一个见到过自己女儿的父亲。”萧逸再次开口,深深地望进你眼中,声音略微颤抖,“你我曾是枕边爱侣,那么多个亲昵夜晚,你想杀我再容易不过,为何留我一命?”
“……”
他见你不答,苦笑一声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但是没有找到。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死了,只有我不信。”
萧逸看着你,眼里满是悲戚和痛苦,那潭苍绿的湖水泛起波光,眼眶染上一抹红。他不愿被你看到似的,匆忙侧过脸,生硬颤抖着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却很快维持不住那道虚假的弧度,最后颓然地低下头闭上了眼睛:“……我也想过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或者你爱上别人了。但我想不明白,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只要你亲口说,我绝对不纠缠,我会放你走的。”
“这世间恩断义绝的方式有那么多,”萧逸苍白着脸死死盯着你,“而你,选了最伤人的那一种。”
你看着他,那双本来光华轮转的眼睛里此时只有平静而绝望的一滩死水,连在月光下闪烁的泪光都无法把那双苍绿湖面点亮。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你漠然地看着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心却已经攥得发白,“说完了就把索布德留下,你可以走了。”
萧逸闻言,慢慢点点头,自嘲地轻笑:“……好。”
他缓步走到你面前,小心温柔地把熟睡的小丫头递到你的怀里。哪怕眼眶通红酸痛,抱着小珍珠的手也稳得一丝不颤,被递到你怀里的小丫头依旧睡得很熟。动作交错,你们的手难免碰到一起,温热的肌肤相触,却没有一个人有反应,好像在那一瞬间都失去了知觉一样。
“嘶——”接过小珍珠的那一刻你掌心传来刺痛,你忍不住抽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刚攥拳攥得太紧,你的指尖陷到肉里,留下月牙一样深深的血痕。
萧逸几乎是立刻抓住了你的手强迫你摊开掌心,一眼就看到了那被你自己抓得血淋淋的伤口。
“小五!”他愕然,心疼而愤怒地看着你,“萧小五你想伤谁都无所谓,就是拎把刀给我整个人心肝脾肺捅漏了都行,但你就这么对你自己?”
你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应激一样一把抽回手,对他怒目而视:“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也要你来指指点点?!”
“我们是爱人!”
萧逸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们两个同时愣住。
两个人近在咫尺,眼睛里是对方月光下的身影。
你们是爱人。
不说夫与妻,只说有情人。
11.
那天晚上你们相顾无言,最后你一声不吭地抱着小珍珠转头走了,没人知道你心乱得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就是你和萧逸事到如今,他也依旧固执地说你们是“有情人”。
……傻子。
你不懂他怎么能这么执拗,却没来由地觉得,若是非要你来说,你大概也会这样说。
而萧逸呢?
那天萧逸看着你走,最后还是没有挽留。他知道你还有没做完的事情要做。
人的一生不能只靠爱情活着,总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萧逸的兵马驻扎在原地休整,而王庭的骑兵和萨满第一次踏出了这片草场,向更远的地方挥刀——
长生天可以对战死的儿女一视同仁,但也要允许活着的孩子为自己搏杀。
短短数日,王庭举事出兵的消息传遍了草原。无论大小部落,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每一家都挂起了狼旗。那些散落在如同波涛的草原上的包帐门前,用套马的长杆挂着,一张张完整的狼皮衔着系在杆头的麻绳,风吹过的时候就随风飘起,猎猎抖动,如同它们鲜活时,还在长生天的怀抱里奔跑一样。
狼是母神最宠爱的化身,狼旗是王庭的象征。
漫天狼旗,人心所向不外乎是。
斥候传回的消息,几乎都是王庭的捷报。熬过了最难熬的固守,养精蓄锐了数年,如今主动出击的王庭可以称得上锐不可挡,一路大捷。每一个部落都挂上了猎猎的狼旗,每一缕微风都在宣告铁蹄的嘶鸣;那些被握在满是皱纹和伤疤的手里的马头琴,高声歌唱着这第一个挥刀走出王庭的亦度敢。
站在山坡上循着兵刃碰撞的声响,萧逸远远能看见天边飞扬的尘沙和血色。
在一片杀伐声中,他看到了立于马上弯弓搭箭的你。你身上的那件狼皮已经沾满血迹和灰尘,狼鬃打结纠缠成一团一团的,汗湿的鬓发黏在苍白的脸上。但是压在沉沉的狼头兜帽下的那双眼,却明亮得瘆人。你每每搭弓便箭无虚发,还能得空拎着弓当做棍棒狠狠抡出去,迸裂的碎骨和血浆就沾满了弓柄,又被你攥在掌心。
你明明看起来那么狼狈,可萧逸眼里根本没有别人。在杀伐的血色和漫天的霞光之间,你是第三种浓烈的绝色。
身后辽远的草原上,好像又响起了马头琴的高鸣。
12.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年。
偶尔兵行险处,你也会把小珍珠送到萧逸那里去。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插手一点草原上的纷争,也不曾帮过你一刀一粮的忙。
或许旁人不懂,只觉得萧逸薄情,但你和他都很清楚,若是他真的施以援手,你怕是会直接翻脸。小珍珠是你们的女儿,他帮天经地义。但这战争,这草原,是属于母神的子民们的,没有叫中原人插手的道理。
他哪怕再辗转反侧担忧你的安危,也不可以阻拦你的刀锋和脚步。更何况,他相信你,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如果你死了,他就去草原上送你最后一程。你是亦度敢,要按照草原的规矩天葬;那他就割下一小缕你的头发,挽成同心结陪在他身边。待到小珍珠长大成人,他就带着这个结,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殉你去。
但所幸,这样的构想没有成真。第二年的雨季结束的时候,草原上的斥候传来消息,王庭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你带领着萨满和军队把狼旗插遍每一个部落,正式统一了曾经支离破碎的草原。那些战败的部族,你没有除之后快地杀戮,而只是收走了他们的骑兵和好马,以防后顾之忧。
也有人不服你,你不似萨满一般义愤填膺,只是昭告天下,若是不服便来王帐请教。自那日起,王庭的擂台上就从未安静过,你面前的对手换了又换,从某个部族的可汗台吉到赫赫有名的勇士将军,不一类举。短短数日,那把长弓的柄上就又多了几道刀痕和星星点点的斑斑血迹。你身上也多了几处伤口,每一次动作都会牵扯乃至撕裂,鲜血如注。
痛,当然痛。但这样的疼痛是你一步步获得尊重和权力的证明,那便没什么不能忍受。你不能输,更不能倒下,哪怕付出生命也要站在这座擂台上。摔跤,骑射,兵法,巫祝,能比的你都可以比,都要比。草原人尚武,只要你胜得光明磊落,你就是勇士,勇士来做大汗是应当的。
终于,你的最后一个对手轰然倒下。见过太多次刀光剑影,又再擂台上连轴转熬了几天,你眼前好像涌起千万层浓稠血浪,几乎完全挡住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也看不真切。你知道,这是脱力所致。
所幸,眼前一时的朦胧遮掩不了整片草原和天空的清澈。从今之后,你不仅仅是亦度敢,更是草原上的大汗。北戎草场辽辽万里,大大小小近百个部落,无一不俯首称臣。起码在你在位期间,草原不再会有战乱,萨满不再会被人追杀,每一个孩子都能平安长大,每一个女人都能抓住自己的人生。
慢慢的,草原女儿们也开始效仿你,身上挎着长弓和弯刀,额前坠着松石和珊瑚,耳朵上戴着狼牙的坠子。她们骑马逍遥,打猎唱歌,放羊套马,朗声笑闹嬉戏,骄艳如同初升之日,灿灿光华。
小珍珠站在王帐前牵着你的手,憧憬向往地看着你:“额吉好厉害!”
“厉害吗?哪儿厉害?说给额吉听听?”你笑着逗她。
“是额吉让长生天怀抱里从此不再有不敢握刀、只会卑躬屈膝的女儿。”小珍珠坚定地说,“只要额吉在一天,就没有人会放下刀和弓箭,只要狼旗飘一天,草原的子民就不会忘记亦度敢的功绩。”
“我也会成为和额吉一样的人。”小珍珠最后以一个严肃而郑重其事的挥拳结束了她的小小演讲。
你失笑,疼爱地抱住她,轻声肯定:“当然了,我的索布德,你会比额吉更优秀。”
小珍珠甜甜地笑,又开口好奇地问:“那额吉现在打算做什么?”
现在?
你看着她那双苍绿色的眼睛,露出一个久违的、灿烂而狡黠的笑容,好像格桑花一样明媚。
两个月之后,草原那位新上任的大汗向中原提出建交,开通互市,互不进犯,造福边民。皇帝很感兴趣,连夜朱笔御批,命北疆大将军、侯府世子萧逸督办和谈一事。
萧逸在城外迎接草原使臣的车驾,在人群簇拥之中,一眼看到了那匹环绕着狼旗与丝帛的汗血宝马。
那个如同格桑花一般的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上,一身朱色衣裙随风猎猎,掩映了身后辽远草原与沙丘上的红日霞光,恍若初见。
而在你们脚下随风舞动如同波涛的草原和澄澈的天际,也共同衬得他眼中那潭苍绿湖水越发潋滟。
在此间这片壮烈绝色之间,你们两个恍惚地想起了一点一点从前,却没有沉溺在回忆里流连。
他驭马上前,与你对视。
“北疆侯府萧逸,见过大汗。”他躬身行礼,声音里微微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颤抖与喜悦。
他抬起头,深深看着你,再开口时竟带了些小心翼翼:“敢问大汗名讳?”
你不仅仅是萧小五,也不仅仅是亦度敢和大汗,更不仅仅是小珍珠的额吉。
在一切身份之前,你首先有自己的名字。
告诉他你的名字,一切故事便回到起点,往后如何书写,都不会再有迫不得已的隐瞒与欺骗。
从此刻起,草原上值得传颂的史诗便又多了一件。
被岁月和诗人的茧摩挲打磨的马头琴泛着朱红的光泽,高声吟唱你们的故事。
直至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