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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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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迷雾氤氲,月亮的光隐没在云层里,透出一轮毛茸茸的轮廓。
海上飘荡着一艘安静而华丽的大船。船舵上雕刻着神秘的、盘踞着的黑蛇,桅杆上悬挂着黑色的旗帜。
大部分在海上讨生活的人都能一眼认出,这是Osborn的船只。
Osborn是海盗,只抢海盗的海盗。
他就像海上的飓风一样,没有任何一艘海盗船能够在他手下逃脱。有人说Osborn是海怪和海中女神的儿子,也有人说他是人鱼的后裔。当然,这些都无从考证,在旧日的神明离开之后,神的故事好像仅仅存在于教义和典籍里,任凭后人的臆想和编纂。
而对于萧逸自己来说——Osborn只是一个在海上生活的代号而已。血缘和姓名,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习惯在安静的夜晚上岸,趁所有人熟睡的时候慢慢走过寂静的城市,在某个地方坐下来,呆一整夜,当曙光吻上地平线之前回到船上,继续在海浪间穿梭。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座以玫瑰闻名的城市。它和传闻中一样浪漫而富庶,想来抢夺财富的海盗也很多——作为海盗狩猎者的萧逸带着船队反过来赚了个盆满钵满。
今夜,他坐在这座城市中央的喷泉雕像下面。雕像刻的是一位抱着玫瑰花束的少女,一把利剑藏在花束中。雕像下面刻着这座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一句箴言。
“玫瑰与她那铁铸成的心”
萧逸突然很好奇,那把剑是否真的能被拔出来。于是他试探着伸出手——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动别人的剑。”
萧逸猛地回头,看到一个少女坐在他身后的屋顶上,支起一条腿,撑着头坏笑。
他竟然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是旧日的春神的雕像,她是港口的守护神。你该不会要偷她的剑吧?”
萧逸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柔弱的雕像竟然是旧神中的一员,而且还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
女孩从屋顶上轻巧地跃下,走到雕像面前和萧逸并肩。他看到了她身后的长弓和飞扬起来的、玫瑰色的长发。
这座港口城市里大部分人都是红发。而这个女孩的红色格外鲜妍热烈,像是洒满玫瑰花瓣的热红酒。
萧逸看清她的脸的那一刻,感官最先向他传达的信息不是她长得是否漂亮,而是一股毋庸置疑的、蓬勃的生命力。张扬的笑容、明亮的眼睛和自然微红的脸颊,没有束腰的上衣和平时只能在男人身上看到的马裤长靴包裹着她丰盈着青春活力的身体。这些一切都向他昭示着,这是一个年轻、健康、矫健的港口女孩。
萧逸甚至觉得,和她相比,自己都黯淡了起来。
“你是谁?”他问。
“我是一个吟游诗人。”女孩笑着说,“人们叫我‘罗斯港的夜莺’。”
2.
夜莺小姐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女孩。她对罗斯港的历史如数家珍,对这座城市的一草一石都熟稔于心。
她知道罗斯港口船坞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个风趣的老婆子,也知道这里的孩子们流行的歌谣和游戏;她会指着那边路口其貌不扬的面包店赞扬这家用料扎实,也会对某个财主的宅邸露出厌恶的小表情。
罗斯和其他港口城市一样一圈套着一圈,很容易迷路,但有女孩在,萧逸格外轻松地在这座城市里穿梭。至少今晚,萧逸和她相处得很愉快。
“你看起来不像内陆人。”女孩和他一前一后走在街上,她转过身来笑着看他,一边倒着走一边说,“我记忆里的内陆人都不是很喜欢新鲜事物。”
“那是很久以前的内陆,”萧逸看着她的笑脸,挑眉失笑,“看来你也很久没有离开过罗斯港了。”
“是啊。”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看起来倒像是经常走南闯北的人?”
“我是——”萧逸顿了顿,“我是个海盗。”
海盗的名声不是特别好。他不确定女孩会对此作何反应,她会惊慌失措地直接跑掉吗?萧逸竟然忍不住饶有兴致地想。然后他再追上去拉住她,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传说中那样残暴的海盗,绝不会伤害她——
女孩讶异地睁大眼睛:“恕我直言先生,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那些脏兮兮又没礼貌的家伙!”
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萧逸突然发现,这个女孩远比花房里娇养的玫瑰要勇敢和自由。她是盛开在野外岩石缝里的野玫瑰,春天的第一缕传讯到达身旁,就到了她抗争与生长的季节。
“你好像不怎么怕海盗。”萧逸好奇地问。
“海盗也是要过春天的。”女孩指了指喷泉雕像怀抱着的花束——不知不觉间他们回到了这一夜旅途的起点——城市中心广场的春神像。
“只要期待春天的到来,他们就是春神的孩子。”女孩坐在雕像前的地上,卸下身后的长弓,又往上绑了几根头发。
“这是……?”萧逸微微瞪大眼睛。
女孩抱着那把弓做成的竖琴,潇洒地弹拨出一组流动的音符,大笑:“不要小看一个可以传唱史诗的吟游诗人,先生!”
迷雾逸散。在明亮的月光下,弥漫的玫瑰香气中,港口的夜莺给唯一的听众唱起古老的诗篇。
“当风高声传颂玫瑰的音讯
艳丽的裙摆在教堂前铺开
所有人都想一睹真容
但除了春天到来
没有什么能打动
她那铁铸的心”
3.
天快亮了。
萧逸知道自己该回到船上去。他人生中能不做Osborn的时间很少。但是他很难和女孩告别,他想再和她待一会,聊点什么都行——
“你该走了海盗先生。”女孩却笑着提醒他,“我已经看到太阳的光芒从地平线上透出来了。”
“但怎么办,我还不想走。”萧逸坦然地说,故意垂下眼睛看着女孩,“你要我走吗?”
“不是我要不要你走,而是太阳的战车不会为了谁停下来等待!”女孩朗声大笑,摘下弓上的发丝,瞄准太阳虚虚拉弓再猛地放手,身姿矫健,“没人能把他射下,自然也没人能够阻拦。”
她其实没有真的挽上弓弦,所以弓其实没有动。但萧逸却在像是满铺的锦缎一样的朝霞里,听到了那支弦被绷紧再猛地放松而发出的铮铮弹拨声。
好像真的有什么被她拨动了。
萧逸还在出神,怀里突然被一股温热的玫瑰香气侵袭——
女孩猛地凑过来,欢快地在他脸颊上亲吻,毫无杂念和芥蒂地和他拥抱:“好了我的朋友,你该走了。一路顺风!”
萧逸脑海一瞬间空白,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臂就迅速牢牢抱住了她。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女性的身体,这具贴着他的身躯柔软却有力,充盈着蓬勃的生命。
他试探着用港口的礼仪,用嘴唇轻轻碰触她的丰润的脸颊,然后忍不住问:“下次我来罗斯港,还会看到你吗?”
“那要看你的下次是什么时候,我的朋友。每一年的春天我都会在罗斯港,”女孩从他那个短暂的亲吻和怀抱里离开,“直到玫瑰凋谢,我才会离开。”
萧逸踩着天际最后一丝昏暗,回到了那艘华丽的、雕刻着黑蛇的船上。船舷上,萧小一和米歇尔追逐打闹,和以往的每一个清晨一样。
他两步踏上甲板,拽着船帆的绳子缠上结实的小臂,轻松地跃上桅杆。他轻轻蹬在桅杆上借力,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臂上,肌肉和青筋蓬勃地鼓起。他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线条绷紧,俯瞰刚刚苏醒的罗斯港。
港口上的玫瑰花钟准时发出了金属厚重的长鸣,沉稳的共振回响在附近这一大片海域上,海豚跃出海面,在钟声和曙光里与飞鸟相聚。
以往,在隐隐的玫瑰香气和海风味道的裹挟中,萧逸会下令启航,然后水手们高歌着扬起风帆,装填火药,擦拭刀剑,为远航中的狩猎做好准备。
但今天,萧逸不想那么早离开这座丰饶而浪漫的港口,所以他迟迟没有下令。
“看来老大昨晚有一场难以割舍的艳遇!”温晚蒲宁他们大笑着起哄,已经年迈的老海盗叶传好奇而激动地拉着他们问是真是假,他担心萧逸一辈子打光棍已经很久了。
萧逸毫不客气地罚这几个嘴上毫无遮拦的人滚去擦灰洗帷布,脑海中又不可控制地想起她玫瑰色的长发和柔软的唇。
一个格外与众不同的清晨。
4.
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萧逸都在海上和船队漂泊。不过这一次,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买点当地的东西,号称是精灵们遗留下来的长弓、瑞契尼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宝石项链、教廷最近流行的书籍,就算是公主花园里玫瑰的花种,他也要想办法弄来;还有他途径某个普通小镇,在旅店老板的小女儿手中买下的八音盒,用飞过他船舷的一只海鸟的羽毛做成的羽毛笔,其他海盗劫掠来的异域的风琴……
所有的东西他都仔细斟酌过。路过王都的时候,蒲宁怂恿他买下那条号称是女王都为之驻足过的裙子,他果断放弃了。那条裙子很漂亮不错,但是束腰很紧,裙撑很重,他光是想象了一下自己穿进去的感觉都快要窒息了,当然不可能买给她。
每买下一份礼物,他就会幻想她收到时的样子。她会喜欢吗,这些名贵的珠宝和平凡的小物件?她会拿着他送的长弓和羽毛笔四处流浪,写下一篇又一篇诗歌吗?她会在清晨打开八音盒,带上项链,欢快地跳舞吗?当然,她也可能看到一个逃婚的窘迫的少女,主动把宝石项链送给她做盘缠了——被帮助的女孩会把他们的名字一并记住吗?
一想到他们的名字可能以这种方式并肩放在一起,他的心就像晴朗天空下的海风,飘飘悠悠地飞起来了。
这算什么?一见钟情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好想见到她。
就在这样的思念和期盼里,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他再次回到了罗斯港。他提前了几天,安排好船队先离开,等春天过去再来接他。他偷偷用这些年积蓄的一部分买下了一间带花园和阁楼的房子,提前种下一院子的玫瑰。
每当玫瑰盛开的时候,罗斯港就会庆祝春日正式到来,祭拜春神,到处可见春日祭典的字样和鲜嫩的玫瑰。青年们抱着琴弹唱,女孩们跳着舞在广场上旋转,华丽迷幻的裙摆飞扬,让她们像花朵一样摇曳;富人戴着闪耀的宝石和金子,穷人抱着花束和花环,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目眩神迷。
萧逸企图在这片眩目的光华里找到女孩的身影,但很快失败了。此时的罗斯港好像神的花园,而他是误闯进来找不到路的行人——
忽然一股温热的玫瑰香气扑进鼻尖,他身后贴上一具柔软的少女身体,双眼被她的手捂住:“异乡的来客,你来干什么?”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我来找我的春天。”
女孩放开了他,他在回头那一刻如愿看见了她依旧鲜妍的玫瑰色长发和灿烂张扬的笑容。
她狡黠地一笑,猛地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在那些旋舞的裙摆和音符之间穿梭,跑过簇拥着玫瑰与酒香的大街小巷。萧逸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和她一起笑,脚步逐渐加快,最后竟然变成他带着女孩在跑,跑向他亲手准备的、他们的家。
当那间小房子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萧逸猛地停下脚步回身,女孩由于惯性扑进他怀里,他刚好能稳稳接住她,握着她的腰把她高高抱起——
风卷起女孩玫瑰色的长发,和天边夕阳的霞光、地上盛开的玫瑰缠绵连接,他恍惚间以为自己抱住了整个罗斯港的春天。
“欢迎回来,海盗先生。”女孩轻轻点点他的眉心,“春日快乐。”
5.
萧逸和女孩住在了那座小房子里。
“我曾经有一座大房子,但后来没有了,我就去做吟游诗人。”女孩赞叹地在厚实的羊毛毡地毯上转了个圈,“你的房子好漂亮!”
“我们的房子。”萧逸很认真地纠正她,“我买给我们的。”
女孩愣住。她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久,轻轻问他:“我们的房子?”
“我们的房子。”
“那我可以提一点要求吗?关于房子布置的?”
“当然,”萧逸走到她面前,轻轻把她的发丝挽到耳后,看着她的眼睛笑,“你想把它改成什么样都行。”
女孩毫不犹豫地说:“那我要一整个院子的玫瑰花。”
“早就为你种上了,有普通的红玫瑰,也有爬墙藤玫瑰。”萧逸忍不住得意而甜蜜地翘起嘴角,“现在还没有长出来,明年春天它们就会开了。”
女孩满意地住了下来。
每个清晨,当萧逸醒来,在花园里照顾那些玫瑰苗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她推开窗户,把头探出来对他道早安。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裙,袖子和领口的花边衬得她像是一朵娇艳可爱的花儿,时下流行的大方领把她细腻丰润的肩颈露出来,还有胸前丰润的弧度——这个时候萧逸会红着耳朵把脸转过去,而女孩是不知道他在羞什么的,她依旧欢欣地像只夜莺一样,赤着脚跑下楼,抱着她的弓琴坐在花园里那张萧逸亲手编的秋千摇篮里,自由快乐地唱起那首歌。
“春日的祭典已经开始
少女们抱着琴与情人
玫瑰的舞步目眩神迷
春神保佑他们永不分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玫瑰在慢慢枯萎,春天很快就要结束了。
距离萧逸的归期越来越近,船员们已经在给他寄信,让他做好准备离开了。
当萧逸再次收到船队催促的信,他转头看向女孩。女孩在厨房里研究和路口的老奶奶新学的蜂蜜小面包制作方法,沉思着看老人给她写的技巧笔记,认真严谨得好像在做一件多么重大的研究一样。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女孩:“我得走了……我的春天。”
女孩手上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阵沉默里,萧逸突然有些紧张和忐忑,他拉起女孩的手走进屋子里最大的房间——他给女孩准备的卧室。梳妆台和小书桌上堆满了他搜罗来的礼物,拉开衣柜,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为她准备的衣服。
女孩一件一件看过去,最后回头看向萧逸,眼睛里面都是讶异。看清她眼睛的那一刻,萧逸鼓起勇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单膝跪地,手中是一枚不知道何时拿出来的戒指——绿眼睛的蛇缠绕着一朵带刺的红玫瑰。
“如果你喜欢这些,可以留在这里过春天。以后每一个春天,我都会来这里找你。”萧逸把戒指献到她眼前,眼睛里没有一丝轻佻,满是郑重和被隐藏起来的紧张忐忑,“你愿意吗,和我在一起……每一个春天?”
女孩愣怔片刻,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萧逸感觉自己高高漂浮了一整年的心坠下去了。他指尖都像插进冰窖里一样慢慢透凉,凉意蔓延到心脏,冷得他有点滞涩的痛。
“没关系,”他垂下眼睛,片刻之后抬起头努力笑了笑,“不喜欢的话,明年我会找到更好的,房子也可以换掉,没关系的——”
“你是换不掉的。”女孩打断他。她背对窗户站着,眼神晦涩莫名。
萧逸哑然,然后挫败地苦笑:“是。我是换不掉的,你不喜欢的不是这些礼物,是我,对吗?”
女孩想说什么,却被萧逸祈求的目光打断了。他缓缓地撑着自己站起来:“……明年春天我还会来,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明年,明年再告诉我吧。至少现在,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在女孩复杂的眼神里,他捏着那枚戒指,静静地转身走出去了。
6.
罗斯港并不是不冻港。冬季降临的时候,整个港口会被封冻,寒风裹挟着迷乱的雪粒,在月光模糊的夜晚咆哮着旋舞。
失去了春天的港口变得寂静而悲戚。
萧逸穿着黑色的毛绒斗篷,慢慢走在街上,毛尖扫开地上薄凉的积雪。他弯下腰,折下一支枯黄的玫瑰藤。
在今年春天他离开罗斯港之后,院子里的玫瑰苗长了出来,然后枯萎了。
这是萧逸第一次在冬天回到罗斯港。他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他弯腰钻进老树下破旧的酒馆,他记得她说,她在这里学会了第一首歌。
或许是因为冬季人们都不愿意出门,酒馆里格外安静。在壁炉暖光的映衬下,老板娘挽着袖子,露出丰满有力而嵌满伤疤的胳膊。她像山川河流一样宽厚的脸被一道刀疤贯穿了,褐色的头发和眉毛肆意地生长着,粗犷却温和。
一旁站着的男孩在洗盘子。他和女孩长的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她冷淡得多,瞟了他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你来找我的女儿吗,年轻人。”和女孩长相迥异的老板娘从吧台后面走出来,“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这是她弟弟呆在家的日子。”
萧逸垂下眼睛:“我知道。我只是想来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
他在这里喝了一份热巧克力,然后离开了。
他走到了她和他初遇的广场。大雪模糊了春神雕像的轮廓。他解下斗篷,轻轻拂去上面的积雪,露出春神怀中的花束和宝剑。
“铮——”
他完全没有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直到胸口一阵发冷的剧痛和弓弦声迟缓地响起,他惊愕地回头时,才发现她的弟弟站在自己身后,挽着已经空箭的、弓弦微微颤动的长弓,而第二支箭也已经搭上了弦。
“你会害死她,我只能让你先去死。”男孩冷漠的眉眼里闪烁着箭矢的寒光。
当穿透他胸口的第一支箭把鲜血溅到雕像怀中的花束上,第二支箭脱离弓弦的声音也已经逼至咫尺——萧逸想都没想,本能地回身抽出了那把花束中的宝剑,回身狠狠劈下——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动别人的剑。
他们叫我罗斯港的夜莺。
太阳的战车不会为谁等待,没人能够把他射下,自然也没人能够阻拦。
春日快乐,我的海盗先生。
闪着寒光的箭矢被利剑劈开两截,剑身上的火红的玫瑰石和深蓝发带下的那双凛冽绚烂的绿眼睛交相辉映,丝毫不像是在石像中定格了百年的模样。
那是春神的剑。
7.
当人们赞颂春神的馨香和美丽时,或许很少有人记起来,她要首先打破冬季的严寒才能降临。
她本来就该是守护与抗争的女战神。她的剑,本就应该能破除这世界上的一切阻碍。
春神剑寒光凛凛,被萧逸横在身前。
那个男孩震惊地看着他,下一秒转头就跑——
“你要去哪儿?”熟悉的女孩声音隐含着怒火,“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胆子大到对我的人下杀手了?”
萧逸和那个男孩同时顿住。不同的是男孩沉默地丢下弓箭转身,而他完全忘了回头,知道女孩走过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才看到了那玫瑰色的鬈发和火一样艳丽的、盛开着玫瑰的斗篷。
她走过的地方,冰雪消融,枯萎的玫瑰重新抽芽,生锈的刀剑重归锋锐,天边的太阳一下子跃出海面,耀眼的朝光刺破笼罩着罗斯港的寒冷和黑暗。
男孩低着头,不敢看她愤怒的目光,身边的寒霜悄悄收敛,蔓延到他自己身上。
信徒拔出了尘封的春神剑,劈斩了冬神的弓箭。被信徒的鲜血召唤的旧日春神提前回来了,带来了新一年的春天。
“你想杀死我的信徒。”春神的声音蕴含着怒火,她站在萧逸身前,“越俎代庖,你怎么敢?”
年少的冬神垂着头,若非关心则乱,他是不敢忤逆长姐的。
“滚回母神那里去。”春神冷酷地说,“别让我说第二次。”
冬神沉默地拎着弓箭,一阵寒风卷过,他的身影在雪雾中消失了。
空荡荡的广场上只剩下女孩和萧逸。
“……这是你的剑。”萧逸捏着剑刃,把手中的剑柄递出去。
女孩没有接。
萧逸的眼睛好像被她的斗篷染红了,那双美丽的、如同玫瑰藤上新生的荆棘一样苍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细碎而迷蒙的光芒,他看着她:“春天本来不应该现在就到来,是我吵醒了你吗?”
“……”女孩看见了,那是泪光。
“这就是你不答应我的原因,对吗。”萧逸执拗地举着剑看着她,手越握越紧,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割出深深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滑下。而他却罔顾手掌连着心脏的剧痛,低声乞求着:“你回答我,好不好……你答我一句也好……”
“如果我和你走,这里的人会慢慢忘记我,只有你记得我。”女孩哀伤地说,“如果我只有你一个信徒,而你总有一天会死。你死了,没有人记得我,我就会消失。”
对于神来说,真正的终结是被遗忘。
旧日的神灵陆续离开,只有大地母神和时序季节的神还守护着这片土地,一如它曾经被她们抱在怀中,如同神国的明珠。
“你的绿眼睛和你母亲的一模一样。”女孩轻轻走到萧逸面前,慢慢压下他举着剑的手,抚摸他的眉宇,“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爱神的儿子。你会比你母亲更会爱人,也更会铭记一个人。”
萧逸感觉那双抚摸他脸颊的柔软的手撕裂了他的胸膛,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握着剑的手颓然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握住她的手腕,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你记住我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短暂地回到了旧日,回到了我最鲜活的时候。”女孩轻轻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爱神已经离去,你会经历和凡人一样的生老病死……在你有限的时间里再多记住我一些吧,无论爱还是恨。”
而萧逸,已经连抱住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8.
“我从来不求你和我一起走,一起去海上过流浪的日子。”萧逸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滞涩的声音,“我只是希望我可以每个春天回到罗斯港,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春天结束。你不用离开,这里的人不会忘记你的。”
可春神怜悯又哀伤地看着他:“爱是独占和偏心,是不断蓬勃生长的欲望。你会慢慢地不满足,你会痛苦,变得偏激而执拗,最后把爱意消磨殆尽——就像你母亲崩塌的心一样。”
“所以你因为我还没有犯下的错,就要把我推开!”萧逸好像一下子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权,他狠狠把她箍在自己双臂之间,手臂越搂越紧,双目赤红,“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对我判死刑?”
“我要听你说,听你亲口说你不爱我,只要你说,我就走,再也不回来。”萧逸颤抖着捧起她的脸,任由那玫瑰一样的鬈发如同流水般划过指尖,“你亲口说出来,我就再也不纠缠。”
春神轻轻拿下他看似用力到发白却根本使不上劲的双手,叹了口气:“……算了。”
随着她的叹息,她的身体慢慢化成随风飘散的堆砌起来的玫瑰花瓣。萧逸慌张地去捞,那些花瓣却无一不从他指缝间溜走了,任由他如何想要抱住女孩,她都消失在了他眼前。
唯有那把剑,跌落在地上,成了唯一她来过的痕迹。萧逸跪在地上,拾起那把还沾着他鲜血的宝剑,缓缓地抱在怀里。
如同某一个清晨,他偷偷抱住身侧的、还在睡梦中的女孩。
萧逸最终还是回到了海上。
这两年的时光,好像海鸥掠过海面留下的涟漪一样,极轻易地就消逝了。唯一给他留下的,只有一船舱没有送出去的礼物和一把春神剑。
他找到了海上的老手艺人,用淬了火的刀尖把鸽子血刻进皮肤,在心脏处纹上巨大的纹章——一条粗壮的黑蛇叼着宝剑,虔诚地拱卫着一朵长满荆棘的玫瑰。
海上的黑蛇的传说依旧神乎其神,却没有人知道,故事的主角真的是一个早已心碎的、神的儿子。在黑蛇和宝剑的陪伴下,海上的传说慢慢遍及了整个大陆,新面孔登上了甲板,老船员的鬓角生出了白发——
二十年过去了。
萧逸已经快记不清她的面容了。只有身上纹着的玫瑰与黑蛇还在提醒他,他要用生命记住一个人,直到一切的尽头。
他学会了看星象,即便在海上,也能准确地判断春天来临的日子。他会在这一天举行小小的庆典,当所有船员欢呼着跳舞的时候,他好像从一片欢欣中看到了她的笑脸。
他们在庆祝春日到来。他默默想。你会知道吗?
这些年里,他偶尔也会梦见年轻的时候。他拉着女孩在罗斯港的大街小巷里奔跑、在玫瑰与晚霞的抚摸里紧紧相拥;他们在他们的家里种下玫瑰,等待它们盛开;每当他回头,就能看见女孩的笑容。
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那么鲜妍年轻。
而如今,积年的沉疴打垮了他的身体。他早已不再年轻,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生机在慢慢流逝,关节和肌腱在老化滞涩,年轻时和人拼命留下的伤疤在阴雨天会拉扯着神经作痛。只有握着春神剑的时候,他才依旧是传说中百战不殆的海上的飓风。
是你在庇佑我吗?
萧逸抱着那把依旧寒光凛凛的宝剑,喃喃自语。
如果是你听到了我的祈求,那你可不可以来看看我。
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好想你。
9.
暴雨和飓风裹挟着高耸的海浪,咆哮翻滚,黑蛇号在浑浊翻涌的怒涛之中变得很小很小,艰难地航行。
“从来没在海上见过这么大的风暴!”蒲宁哑着嗓子喊,努力抢救着被飓风折断的船桅。
萧逸一手掌着舵,另一只手上绑着春神剑。金属的剑柄握在手里,竟然是温热的,抚平了他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的肋骨和胸腔。
一个更大的、几乎要把整只船打进海里的浪头拍了过来,把所有人当头淋了个透,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高压的拍打撞出了红痕。
海浪里浮现着巨大的阴影,猛地探出通天的庞大触手,狠狠甩在船头!
“是海怪!”
“炮火!炮火准备!”
萧逸定定地看着那巨大的黑影。那不是海怪。自从离开罗斯港之后,他四处找寻搜集旧日神的传说,想要更了解那些失落的神明。而今天袭击他船队的,就是旧日的风暴之神——祂曾经袭击了罗斯港,想要把罗斯人的亡魂变成祂的眷属,却被守护着港口的春神一剑斩去触手。
他的春天在所有旧日传说中都留下了事迹,她是为人民带来温暖和生机的女战神,能够把福音传遍大陆与海洋的时序之神……
萧逸看着手中的剑,脑海中不自觉地想。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春天拿着这把剑,该是何等风姿呢?
春神剑射出凛凛寒光,几乎映亮了一小片昏暗的海面。海怪似有所觉,发出巨大的愤怒咆哮,挥舞着触手卷起可怜的水手高高抛起又摔下,抽打摇摇欲坠的船板。
萧逸拽着长绳几下蹬着桅杆攀上高处,迎着暴风雨,俯视张狂的海怪。湿漉漉的发尖滴着水,刺刺地垂到那双苍绿色的眼睛前,好像在为宝石濯洗灰尘、重现光华一样。
“她的手下败将而已。”萧逸嗤笑,甩手挽了个剑花,“你还想抢走这把剑?”
他从桅杆上一跃而下,挥起长剑狠狠斩落,生生砍断了那根缠着船舷的粗大触角!海怪吃痛,哀嚎着放开了被缠住的船员,身体奋力地扭动,最后狠狠撞击船体,夺路而逃。
船体被它撞得支离破碎,飞溅的木板劈开尖锐的木碴,在人身上一扎一个血洞。萧逸从撞击的晕眩里奋力清新过来,想要爬起来收整船队,却一下子脱了力摔在甲板上——
他摸到了自己的胸前,一手温热的血液。像一副破烂风箱一样的胸腔被木板穿透出一个大洞,肺部努力呼吸起伏,却被不断涌出的血液呛得发出呼哧呼哧的可怖声响。
“老大!”远处的蒲宁呛了几口海水,狼狈归狼狈,倒没受什么致命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瘸一拐要冲过来扶他。
萧逸充耳未闻。他一抬头,看到春神剑被甩到甲板边缘,大半个剑身都悬在船外,摇摇欲坠!
“不要……”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爬过去握住春神剑。他奋力挣动,伤痕累累的身躯在甲板上留下一片拖拽的血痕,又很快被暴雨冲刷干净,只剩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快……马上就快碰到了……
他努力伸长手臂去够卡在破烂的船舷里的剑,苍白修长的指尖脱力地痉挛着。
就差一点……
一个海浪劈头打来,本就摇摇欲坠的剑一下子掉下去!
“不要……不要!”萧逸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扑出去想抓住它,却难以为继地狠狠摔在甲板上,剧烈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席卷的浪带走了春神的宝剑。什么都看不见了。
“……”萧逸颤抖着撑起身子伏在船舷上往下看,眦目欲裂,双眼泛起赤红,却只看到了翻滚的海浪。
蒲宁他们却谁也不敢上前来了:“老大……”
忽然,那股熟悉的、干燥而温热的玫瑰香包裹住了他,女孩柔韧的手臂轻轻抱住他。
萧逸呆住了。他不敢回头看,他怕他在做梦。
二十年了啊。
“没关系的,掉了就掉了……”女孩跪在甲板上抱住他,让他使不上劲的湿漉漉的身体轻轻靠在她膝上,“我来了,我来了。”
萧逸看到了她的熟悉的脸,和依旧鲜艳热烈的玫瑰色的长发。
“对不起……我的……对不起……”萧逸喃喃地说,“你的剑,给我弄丢了。”
“笨蛋萧逸,石像里怎么会真的有宝剑。”女孩笑眼里含着泪光,“那是神为信徒降下的,用来保护信徒的剑啊。从你看到它那一刻起,它就是你的剑啊。”
他笑出来,伸手去碰她的脸颊:“是吗?那真好。”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手是那么凉。他慌忙想收回手,却被女孩一把握住,贴在她脸上。
“你一点都没变。”他痴痴地看着她红润的脸颊,目光温柔。
“神是不会轻易变老的。”
“可我会。”萧逸咳了两声,嘴角的鲜血又溢了出来,“我已经老了,是不是?”
女孩摇头:“神看一个人的时候不是用眼睛来看,”她拉着萧逸的手贴在她胸前,“是用心。我看到你的灵魂,它依旧澄澈自由,二十年一如往昔。”
“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一个模样。哪怕光阴轮转,岁月消逝,我也不会忘记。”女孩笑,晶莹的泪珠却顺着她的脸划了下来,落在他唇角,好似轻柔的吻。
她说。
“看似是你记住我,其实是我记住你。”
萧逸在那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本来想问她有没有爱过他,但他忽然又不想问了。
“我爱你。”萧逸笑着说,“我的夜莺,我的春天……唱一首歌送我,好吗?”
这就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女孩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歌唱。
“当风高声传颂玫瑰的音讯
艳丽的裙摆在教堂前铺开
所有人都想一睹真容
但除了春天到来
没有什么能打动
她那铁铸的心”
*
每到春天,萧逸总会站在窗边发呆。他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诶,萧哥,最近那个新发售的游戏你玩了没有?”蒲宁大声喊,“什么神明主题的那个——”
“人家叫《夜莺之歌》,给你说的像邪教一样。”沈青寒嫌弃地推了他一把。
“切……反正我买了!”蒲宁没等到萧逸的回答,自顾自地启动游戏,流畅的开屏音乐放出,“……欸,这音乐做的还挺好……”
萧逸猛地回头,愣怔在原地。好像有一把钥匙咔哒一下打开了前世记忆里生锈的锁。
那是熟悉到灵魂都会颤栗和欢呼的乐曲。
月光下的女孩弹起弓琴,鏖战后的大船边温暖的拥抱……
“春日的祭典已经开始
少女们抱着琴与情人
玫瑰的舞步目眩神迷
春神保佑他们永不分离
当风高声传颂玫瑰的音讯
艳丽的裙摆在教堂前铺开
所有人都想一睹真容
但除了春天到来
没有什么能打动
她那铁铸的心
直到海洋上传来船舵的声音
海上的爱神催促她醒来
那双澄澈如同宝石的眼睛
融化了她
铁铸的心”
萧逸失神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春天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