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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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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谈姝意穿越以来,难题一个接着一个。
这个裴大人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起来却一个都听不懂。
她本可以乱答糊弄他,却连他说的答案都记不清。何况身侧又有那把琵琶,若他当场要她演示,那该如何?
她决定实话实说。
“大人,实不相瞒,我并不会弹琵琶。”
“也许以往我确实是会弹琵琶的,但是今日一觉醒来,不知怎地就忽然不会了。我现在一个音符也弹不出,一个指法也不会使。你不信的话尽管可以考我,答得上一个算我输。”
眼前人怔怔地望着她。她遥遥望着他眉眼中的错愕之色,竟还笑起来,末了嘴角挂上一点嘲弄。
“大人或许不信,但我却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想必是神灵可怜我,想让我从这种倚门卖笑的悲惨境地之中解脱出去呢。”
灯火映出她素净一张面容,脱去浓妆矫饰后,愈发显得人秀骨清相。虽然面目如温润清雅如芙蓉垂露,但通身锋锐之气,这样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久堕风尘的。
裴大人似有所感。片刻之后,他再向她行礼,竟还躬下身来:“裴度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今日言行有失,还望娘子宽恕则个。”
谈姝意侧过了身,不愿受他大礼:“你不必如此,这是我的命,跟你不相干。”
裴度再抬起头来:“以妾室之名为娘子赎身,本非我意。今日裴度愿以身契相赠,奉以重金送娘子还乡。敢问娘子故土何在,家中是否还有亲人?”
他竟然如此。谈姝意一时还为凶了他生出些歉意来,但原身确凿是没有亲人的,她倒也不是故意引他同情,因此她也尽力避免情绪掺和到她言辞之中。
“我到平康里的时候还不到五岁,大人问的那些,早就都忘了。芙蕖并非我的本名,故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多谢大人赠我自由,我也非常渴望自由,但我确实无处可去。”
在古代一个单身女人应该怎么生活呢?好像听说有女户什么的,应该怎么落户?她一个人又该如何生活呢?正当她心里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对面那人又开口了。
“娘子如果愿意,便暂时在这里住下。裴度尚未娶妻,后宅空置,父母也在故乡。只是要委屈娘子,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只得冠以裴度如夫人之名了。”
他承诺:“若有朝一日娘子有琵琶别抱之意,裴度愿为娘子出一份嫁妆。”
突然的惊喜砸的谈姝意摸不着头脑,世上还有这种好事,什么都不用干,就有人愿意养活她。尽管她深知男人的承诺并不牢靠,且不知道这种日子能持续多久,可她目前确实是无法一个人在这陌生的朝代生活的。无论今后如何,她现在迫切地需要找个地方熟悉环境,而且还要养伤。
身受重伤的琵琶名伶显出自她穿越而来头一个真情实感的笑意:“本不欲叨扰大人,只是我现在身受重伤,行动不便,若非如此,定不会给大人添麻烦。待我伤愈之后,若大人不嫌弃,我愿以仆婢之身报答大人恩情。”
裴度摆了摆手,转身走到书桌前,却忽地又回转过身,问她:“娘子既然脱籍,想必不愿旁人再提起芙蕖。敢问娘子,日后该当如何称呼?”
她眨了眨眼,隔着灯火看向他,眼中光华熠熠,颇为自己的名字骄傲似的。
“我叫谈姝意。”
这里的夜静的出奇。不同于现代的车水马龙,也不同于平康里的夜夜笙歌,朱门绣户锁上一切人的喜怒哀愁。只是夜风翻动,压在烛火上,灯芯爆开,有清脆的响声。
书房里的灯一个接一个地被吹熄,只剩一盏,闲置在软榻边上,映出一团绒绒的光。黑沉沉的屏风后边传来陈管事的声音:“大人,该休息了。”
裴度真有些累了,他侧卧在胡床上,后背紧紧抵着墙板,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许久他问:“陈叔,你怎么看芙蕖娘子这个人?”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原本也这样以为。”他捏了捏鼻梁,放下手时脸色冷淡又疏离,是个跟她在时不一样的人,“可我刚刚跟她谈话,觉得她的话有理。”
“沦落风尘,非她所愿。由苏羡赎身,转而送予我做妾,亦未遇良人。”他轻微地勾起唇角,眼中既是嘲弄又有些怜惜,“若我是她,该多憎恨这命数。”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字如其人,端庄俊秀而自生风骨。
“没法子,她是苏羡送来的,在这个当口,我必得先承他这个情。”裴度面颊上浮起一层浓浓的倦色,“就先教她住着,过段时间她自然会走,备好银子也就是了。”
穿越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谈姝意很快就睡着了。
她以前一直是睡觉困难户。本来穿越来此,没有手机、电脑,她以为自己不能睡好觉,谁知竟然很早就睡着了。
这一天经历的太多了,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缓过神来,不光皮肉伤疼,手指也疼,头也疼,眼睛也疼,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所幸今后她就暂且不用这样殚精竭虑了。她询问了那两个小丫鬟,这偌大宅院中除她之外只有五个人,裴度自不必说,还有那个姓陈的管事,听说裴度身边还有个书童,但今日没有见到。这两个唤作停云、唤雨的小姑娘都是近日买来的,只是买来后只做了些洒扫收拾的活计。听说原本裴度属意一位健壮的仆妇,只是听说如果不买她们两个,牙人就会把她们买到平康里去,因此心怀恻隐。
裴度真是个好人啊。她怀揣着一点微濛的愿景睡着,希望再睁开眼,已经在她现代的身体里了。
但是并没有。
等她醒来,仍然身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大院里,身边仍是这两个傻乎乎的小丫鬟。半月光阴转瞬而过,她身上的伤好了泰半,听说有些地方要留疤,但她也不太在意。
留疤跟小命相比,也未免太轻。
这半月以来,裴度也依言不在她面前出现,她日子虽然无趣,但也悠闲,是她穿越以前许久未曾体味过的闲适。这日她正无聊,停云唤雨提出带她去外头看花,她就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刚打开门,却看见面前有一队官兵。
为首那人还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睨了她一眼,随后询问:“此人是谁?”
“是裴度的如夫人。”另有人答道。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能公然闯进官员家宅?”停云急忙将谈姝意护在身后,口中则怒斥。
那人道:“裴可探没告诉你么?他如今已不是官员了。”
正说着,两行官兵鱼贯而入,将整个大宅团团围住,不多时,陈管事也被赶出来,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整座宅院就已被官兵抄没,他们再不能进去了。
四人在大门口等了许久,天色将晚时裴度才被人送回来。他受了鞭笞,后背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湿,脸色惨白,整个人憔悴已极。停云唤雨瞧着他这般,都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大人这是怎么了?”连谈姝意也问。
许久之后他才蓄起一口精气神回答她,气若游丝:“我已被罢官,田宅抄没……充公,陛下令我,即刻搬离上京城。”
他未等得这一句话说完,一口血便呕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襟。一行几人手足无措地围住他,许久,还是由谈姝意率先道:“愣着做什么,去医馆啊。”
一行人连拖带拽地把裴度抬到医馆里去,当值的医官给他清洗了伤口,擦了药。他身上的伤痕看似狰狞交错,竟然伤的不算重,不至有生命危险。
谈姝意这才松了口气。她跟着跑了一整日,身上的伤本也没有全好,一旦松懈下来,就难免有种病体支离的难过。夕阳薄薄地落在她身上,留下一层漠然的冷光。
自她穿越而来,还从未问过这是何年何月,但如今她忽然想,似乎是要到冬天了。
她脑袋里有一根弦仿佛也随着天气转冷而冻住,渐渐涌上些迷蒙的困倦。等她再睁开眼,面前陈管事带着两个小丫鬟正在等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你们怎么不在里头伺候?”落日余晖将她脸上短短的绒毛都映得清清楚楚,肌理细嫩,显得年纪很小,但眼角眉梢的神采却又拢着些与年岁不符的倦怠,瞧上去年轻又可怜。
“我等来向娘子道别。”
陈管事向她交代,此番裴度遭难,陛下赶他出京,不许他再呼仆唤婢,事实须得亲历亲为,因此裴度遣散了三人,还托陈管事交还了谈姝意的身契,并给她二十两银子,这是裴度身上仅剩的家私。
三人走后,谈姝意对他们所说的话还不大明白。交还身契,赠金放妾,此事于她是好是坏,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裴度已经对她仁至义尽。
要是不言不语地走了,也对不起他一番挂牵。
她掀开帘子,走进屋中,裴度果然已经醒了。身上官服已经脱下,换上麻布衣衫。他虚弱地半靠在软榻上,连素日里黑黝黝的眸子都仿佛因为失血过多,褪色似的苍白起来。他呆呆地凝望着空气,半晌也不眨一下眼。
谈姝意觉得他可怜。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惨法,她从爱豆穿越成乐伶,惨,他自高位跌落成泥,也惨。虽然惨法不相同,但是也称得上同病相怜。
她本欲向他辞行,但是见他这样,还有些不忍心。
“郎君还我自由,已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些银子,还请郎君收好。日后郎君身处江湖之远,用银子的时候还很多,这些钱我不要。”
裴度许久都没能说一句话,直到灯花“啪”地在他耳侧爆开,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眨了下眼。他开口说话,嗓音低沉而疲倦:“娘子无需多言。我裴度虽落魄,却也是七尺男儿,即便圣贤书白读,好在还有一把子力气,总归是饿不死的。”
“但娘子不同,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多有不便。这二十两银子,够娘子在京郊买下一处田宅,种些果蔬,养上两只鸡鹅,自给自足。日后若要再嫁,手中也有些底气。”
他已经如此了,竟还在为她打算。
世上竟还有人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更去关心他人的生死?
“那郎君今后打算去哪里?”
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好像是笑了一下。
“我知道郎君胸中有抱负,可若是沦落江湖,日日为生计所累,纵有什么想法都不成了。既然你我都迫切要找个地方落脚,如何不能一起呢?你我可以互相照应,也可以大大压缩生活成本。”
她把手中的银子拍在他面前:“我自幼长在乐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自己去买田宅,必定会被人骗。我不会养鸡鸭,也不会种田。而若是郎君和我一起,一则是我们两人都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二则是,你我一同努力,日子想必不会过的太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