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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入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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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沈弃微打消了对萧御修的杀意,可萧御修的日子并不好受。
那句“命由天定,事在人为”成了他在通洲苦难的开端。
那天晚上他撒谎了。
***
积雪压弯了枝头,从细枝上掉落。
萧御修衣裳单薄,直挺挺地跪在后湖边上,人刚从湖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冻得脸色惨白,身体不止地打颤。
他紧抿着唇,咬紧牙关,眉间聚着一股戾气。
沈弃微刁难人的法子层出不穷,一壶茶换了八遍还说气味不对,扬手连杯带茶地甩萧御修身上,滚烫的茶水撒了他一身。
萧御修自然知道沈弃微是故意的,那夜留他一命,绝不会让他活得痛快。
人又不是木头,被折磨久了总会想着报复,他今日往茶壶里塞雪,正好被子郑撞破,转头告到了沈弃微那里。
萧御修死不承认,最后跪后湖边上来了。
今日天王老子来,他萧御修也不会承认。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簌簌踩雪声,萧御修知道是沈弃微来了。
沈弃微半披着发,银簪别着鹤到松冠,玉琢的秀颜被雪衬得发亮,脸上瞧不出愤怒,烦躁的情绪,反而是平常。
沈弃微微扬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看向萧御修,声音带着蛊惑之意,问道:“萧公子还不承认吗?”
萧御修铁打的意识,硬是不肯低头,沈弃微甚至一度怀疑子郑冤枉了他。
“殿下明鉴,”萧御修拒不认承认,直视着沈弃微说:“臣什么都没有做。”
子郑气得出来大喊:“我明明就!”
沈弃微抬手制止,又离萧御修近了几步,迎着刚毅的视线蹲下,嘴角带着笑意,放低声音说:“明鉴?什么都没有做?”
沈弃微牵起萧御修发红打颤的右手,没有一丝温度,就像刚从冰窖里拉出的冰块,微勾的桃花眼凝望着萧御修,眸中带笑,说“是这只手吧,你以为胡搅蛮缠,死不认罪就能翻篇盖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撞破了的把戏有什么好隐瞒。萧公子若再不承认,我就,砍了你的手。”
沈弃微退到一旁,毫不留情地对侍从说:“丢下去。”
萧御修被一脚踹入湖中,一时,刺骨的湖水如被恶鬼吞噬,让他无处遁形。
萧御修倾尽全力探出头得以喘息,水面被他掀起水花,每次要爬上岸时,又被人狠踹回这寒窖之中,重复几次,四肢被刺骨的湖水冰得麻木,他朝水面伸手想喊,大量湖水涌入肺部,只得拼命捂住嘴往上游。
这次没有人再踹他。
捞上来的萧御修被小厮架在雪地里跪着,他神智游离,低头撑地将肺部的水都咳了出来,恍惚间有一股冷香钻入鼻息。
萧御修瞥见沈弃微的靴,听见上面的人说:“你这是何苦呢,嘴硬不如命硬。”
萧御修咬牙沉默,听到刀剑出鞘声,脑海顿时清明,一把亮剑骤然立在他右手边上,剑鸣嗡嗡,距离只差分毫,沈弃微扶剑蹲下来,已然是认真的。
沈弃微摆手让侍从们退下,淡漠地说:“我数三声。”
“三…”
剑刃慢慢往下压,再不承认沈弃微真会砍他手。
“二…”
承认了死路一条,不承认……
“一!”
剑刃猛的落地,萧御修迅速抽出手。
沈弃微看着落空的剑刃并不意外,显然知道萧御修必定会躲开,他沉默良久,正中下怀地笑出声,看着惊魂未定的萧御修说:“好险对不对?你做的拙劣事我全都知道,只是没想到萧公子会蠢得被发现,金镶玉是好茶,我一看茶色便知道不对,可惜萧公子忙前顾后,那些茶我一口都没喝。”
萧御修没想到,眼中掠过不可置信,眼睛随着沈弃微的话慢慢变暗。
“今日陪萧公子就当图个乐子,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不杀你么?”沈弃微说。
为什么?
杀人就一刀死得痛快,比起这个,屈辱地活着才更痛苦。
见过沈弃微第一面起,萧御修就知道了个大概。
哪个病秧子眼里满是城府算计,还有不言于表的杀气与压迫。起初萧御修还真以为沈弃微因断袖之癖对他有意思,直到腿伤那次试探,萧御修才清楚问题所在。他还来不及做出对策,沈弃微便要推他下山以绝后患。
杀伐果断,又喜怒无常,山下有他养的禁卫,几十万两的院子说当就当,位高权重的太傅是沈弃微的老师,他什么都不缺,留萧御修不过是欺压作乐。
可真的是这样吗?
沈弃微见萧御修不回答,他不急不躁地用帕子擦去剑上的雪,说:“有这么难猜么?萧公子明明都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有你的。”
残有余温的剑柄被放到萧御修手中,沈弃微说:“抓我手腕的那次,我就断定了,虽然萧公子在南封食不果腹,但是普通人没有你那样的臂力和体格。不得不说忍气吞声没人比得过你,不管是怎么刁难,都不为所动。”
萧御修隐藏的秘密被发现,他震惶一瞬,沈弃微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萧御修觉得可笑,但他现在笑不出来,在他踏入通洲的那一刻起,就已成为俎上鱼肉,成为他人铺路的棋子,成为锦阳权势更迭下的森森白骨。
萧御修目视着沈弃微,目光幽幽,说:“殿下就不担心我告诉李大人吗?”
“别说笑了。”沈弃微站起,居高临下俯视着萧御修,“当初我的确怀疑,那夜揍萧公子的就是李大人的人,你们对面不识窝里斗吗?”
萧御修僵硬地用剑撑着站起,他不明白,说:“……为什么不杀我,要留我一命?”
“萧御修,眼睛骗不了人,你那夜明明就撒谎了。”沈弃微目似寒潭“为什么想活着?当真是怕死吗?你的眼睛无数次告诉我,你觉得不公平,不甘心,想要拼尽全力爬出那泥泞,逆天改命重获新生。可是你不知道,被踩在泥里的蝼蚁,若没有一根往上爬的绳子,那它永无出头之日。”
沈弃微说:“你的命是我留的,今后你做我的斩棘刀,我做你的贵人,我保你在通洲荣华富贵,登高望远。”
萧御修没得选,质子就是弃子,如果他不同意,今日沈弃微不杀他,来日毫无疑问必有人要杀他。如果同意,日后只能任沈弃微摆布,一枚棋子,用完了就踹。
但怎么不能是沈弃微为棋子,等他爬出泥泞站到高处再踹掉呢?
每当屈辱,萧御修都回想起在炀城宫中,无数个日夜受辱挨冻,嬷嬷的恶语咒骂,残破的冷宫里,仅隔着一扇门,一堵红墙,被逼疯的母妃在里面呜咽痛哭,就连他离开南封也只有一身布衣,以喻身份卑贱。
痛,恨,不甘心,为什么,凭什么,充斥着萧御修的童年。
萧御修紧盯着沈弃微的眼,猜测着沈弃微的动机。
而沈弃微从容不迫,静等着萧御修掉入他的棋局。
这样的条件,萧御修没有理由拒绝。
***
陈家老宅买下了几日,沈弃微得空去瞧瞧。
院子极度奢侈,每一砖一瓦都有不同样式。这么大的院子,没有多余钱财打理,人去楼空久了,雕栏红灯褪色,里外透着破败的凄凉,只有檐上黛瓦如旧,年年盖着新雪。
沈弃微从梅树下穿过,顺手折了一段梅枝,发现已经枯死了,他还以为是北方晚梅。
“过了冬,物色几棵玉兰换上,池边再养一颗四月雪。”沈弃微挡开面前的枯枝往前走。
温其均跟在后边,说:“是。”
少年长得劲瘦,竖着马尾,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着稳重,十七岁的年纪,脸上带着一分少年的稚气,此时还略显着局促不安。
沈弃微走进书房,下一刻温其均便倏地跪在地上,正声说:“初十那日,属下没看住南封质子,让人挨了陈公子的打,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
沈弃微松斗篷的动作一顿,萧御修挨个打怎么了,又不是要他命,回头扶温其均的手,温和地说:“你先起来,这不怪你。”
温其均铸在原地,纹丝未动,头更低了说:“属下失职,让殿下失望了,今日不管是什么罚,属下也绝无怨言。”
沈弃微没扶起人,望着门外两侧的枯枝,涩然地抬手挠挠脸。
其均是个孤儿,五年前被邹戒从城外的小山坡捡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手里捧着别人的供品米糕。惶恐不安地在原地打量四周。
因为孤儿的身份,温其均一直谨小慎微,敏感,孤僻,不大与大伙说话。说起资质他不是十八禁卫里最好的,因为练拳比较晚,又自卑,让他比所有人都认真刻苦,握上刀,打上拳就算是一天不吃不喝都可以。
因此,沈弃微选了他做自己的近侍,授他母姓,取名其均。
平常对自己太狠,要求太高,出现失误必然自责。
瓶门后,裴明川寻了许久才寻对地方,沈弃微不善安抚,瞟见人影后松了口气,提醒温其均说:“裴明川来了,你快起来。”
温其均怕裴明川,更或者说是不喜欢裴明川训他,五年里,他的温饱,他的功夫都是裴明川当哥扯上来的,所以平常没少挨训。
温其均只顿了片刻,陡然站起,红着鼻尖退到一侧。
裴明川踏进屋子,扫了一眼低头的温其均,下身行礼说:“主子,邹叔后日请主子在二三当铺过小年,除了宫里轮岗来不了的,其余的弟兄都在。”
“好,知道了。”沈弃微简单扫视一遍书房,出去说:“让你找的人有信了?”
裴明川跟上说:“还没有信,属下再多派些人找找。不过北原到通洲隔了五州十城,路上难民做乱,各地又闹饥荒,指不定今年冬日就雪埋了。”
沈弃微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日萧御修以身入局,只提了一个请求,还以为是什么事,竟只是找一个随质子入通的使者。如此在意,这使者身份不简单。
“是。”裴明川推测说,“按萧公子给的时间算,北原入通时走散的,如果使者还活着,这些日子,应该都快到走到锦阳了。”
“若真到了锦阳更好,他会自己找来,只需在京中多多留意乞者。”沈弃微忽然想起和杜章帮了一个老者,什么模样,太脏乱了全无印象。
沈弃微打道回临风山,裴明川继续去找人。
温其均前脚刚抬,裴明川折回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提下来,不客气的问:“又犯事了?”
温其均人前人后和在裴明川面前三个性子,现在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炸毛地甩开裴明川的手,说:“什么又?没有的事。”
“没大没小,“裴明川抱胸打量着叛逆的温其均,笑着说:“犯事就犯事呗,小小年纪死要脸面,反正之前也没少添麻烦。”
“你!”温其均气得耳朵都红了,他说不过裴明川,扭头不耐烦的走了说:“懒得理你。”
裴明川不恼反笑,踩着马蹬上马说:“下次叫裴哥,不然教你错的拳法,你就等着挨邹叔的骂吧!臭小子!”
温其均骂了一句:“讨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