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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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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们刚刚离去,家人点起了安魂香。
锦帐中有人梦呓,说的都是胡话,三三两两的字,没有人能听明白。
下人们偷偷议论着,韩家大少爷命不久矣。
韩寄离慢慢走在街上。
初春的晚风微凉带露,街边的柳芽新绿,一派生机盎然。
最近韩寄离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总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每每醒来总有人告诉他他又做梦了,三五日的光景往往一梦而过。
三个月来他一直被父母关在家里,最后实在抵不住出来走走的念头偷偷趁夜溜了出来。
穿过繁华的街道,走过小石桥,信步片刻,前面出现了一座小胡同,些许是因为太过僻静,此处没有其他路人,街边的店铺也早早地关了门,显得有些冷清。
胡同尽处是一家新开的制香坊,名为“忘尘”。
韩寄离不喜欢这个名字。忘尘忘尘,忘却前尘,前尘旧爱,若有的人已经忘记有的人却还记得,那该是多么的不公。
小小的店面里坐着一位白衣女子,她的侧面恬淡宁静。隐约地,韩寄离觉得似曾相识。
韩寄离走了进去,礼貌地打了招呼。
白衣女子觉察到有人进来,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韩寄离便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不言不语,只羞红了一张俏脸。
“这位公子莫怪,家姐生来有隐疾,听不见亦说不得。”
韩寄离诧异,这才发现店内还坐着一位青衫公子,只是刚才天色太暗,竟没看见。
韩寄离匆忙道:“在下闻香而来,唐突了。”
屋角香炉里的香正要燃尽。
青衫公子闻言微微一笑,“不妨事,公子既能闻得此香便是有缘人。公子若感兴趣尽可随意看看。”
韩寄离被那淡雅一笑迷了眼,只觉眼前那人似秋月下安静盛开的白昙,幽香四溢,正是店中弥漫的清香。那位青衫公子明明与他素不相识,可他就这样莫名地生出了浓烈的亲近之意。
案几上摆满了制香用的各种工具以及原料,有些是韩寄离认得的,比如沉香粉,比如小叶紫檀,也有一些韩寄离不认得的,各色白的黄的或灰的粉末。案几一角放着几个做好的粉饼,青衫公子脚边的香罗里也已经盛有少许做好的线香。
韩寄离觉得新奇,便在一旁看他制香,只见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仔细扣模,轻轻碾着调好的香粉,竟是说不出的香艳,一时有些痴了。
青衣人背对着他,自然不知韩寄离面色如何,只道:“自刚才公子进门,在下便看出公子气色不佳,眼底有些青灰,想必是入了梦魇,长久不得好眠所致。”
韩寄离道:“正是如此……竟没能瞒过这位公子。”
青衣人起身,“公子莫要客气,直接唤我裴襄即可。”又进了内堂取出一支做好的线香递与韩寄离,“此香有宁神静气助人安眠的功效,公子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韩寄离推辞不过,欣然接受,两人又聊了许久,颇是投机,大有相见很晚之感。待天色黑尽方才起身告辞。
这一晚,在淡淡的昙花香中,韩寄离一夜无梦。
此后韩寄离夜夜来此,分别时裴襄总会赠他一支香。
数月如是。
韩家的人发觉了,韩寄离的精神日日好转,话也变得多了,见着谁都是春风满面的模样。大夫们禀告了韩氏夫妇,是韩寄离从外面带回来的安神香起了作用,派人跟着只说大少爷每晚必去一家制香坊,那位坊主是位女子,据说是三个月前搬来的,孤身无依,身有残疾,不能听不能说。
韩氏夫妇先是疑惑,后是欣慰,又渐渐忧心起来。门庭不合,总比耽于过往来得好,于是也不再对韩寄离再加干涉,任他来去,只盼几月后韩家能办场喜事,热热闹闹,从此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傍晚,韩寄离又来了,裴襄正在碾香粉,抬头冲他一笑。裴襄的姐姐依然坐在桌前,离他们远远地,见韩寄离进来又低下头去,无人见,粉色桃花。
裴襄坐着,韩寄离站着,看着他制香。时光流转,两人都没说话,淡雅的清香自那人身上散发出来,渐渐地,韩寄离迷离起来,心跳如雷。
想要留在他身边,想要与他天长地久。
这样的想法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当然。韩寄离轻易接受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呢,无论韩寄离如何地与他亲昵,裴襄总是若即若离,那才是对待朋友的方式才对。
香制好了。
裴襄见了韩寄离神色,没有把今日做好的香收起来,而是直接点在了香炉中,淡烟渺渺,雅香四溢。
透过薄薄的烟雾,韩寄离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之人随时都会如这薄烟一般,消逝无踪。心里想着,手已经不自觉地捉住了某种柔软滑腻的物体。
裴襄没有拒绝。
是谁握住了谁的手,谁先忘,谁先放……
是谁在慢慢靠近,温热的气息在一片淡香中变得炙热,灼伤了肌肤,浸透了骨髓……
只是一个吻。
只是一个吻,韩寄离又坠入了梦魇。
同从前不一样,从前的梦很长很长,纷繁复杂的画面,他总能见着一个人,却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他觉得那个人正在离他远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疼痛,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今夜的梦有所不同,万千花树下有人在等他,那人转身,冲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若秋月下的一朵白昙……
他是他的……裴襄。
秋月下,白昙花海中,抵死缠绵。
醒来的韩寄离有些羞恼,裴襄是圣洁无垢的昙花,他怎能做了这样无耻龌龊的梦。
指腹抚上唇畔,这里,似有余温。
春光透帘而入,案几上的香却早已燃尽冷却了。
韩寄离微微一笑。
那天以后韩寄离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小店。韩氏夫妇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亲事,女方正是裴襄的姐姐,韩寄离默不作声,算是默许了。
迎亲那天,大红的喜轿从小小的胡同转出,绕了半个京城,最后停在了丞相府。
没有人来为新娘送嫁,新娘是江南人士,孤身前往京城寻找亲人,亲人未寻得,便变卖了自己的衣物首饰开了家小小的制香铺子,铺子取了个脱俗的名字,叫“忘尘”……
年轻的新娘羞涩不已,不敢抬头看向面前的夫婿。
韩寄离点起了最后一支香,此香名为“透骨香”,以人骨入香,焚之无味,解,梦魇。
一年前,他远游而归,遇到了裴襄。
两个优秀的年轻人,彼此相识,相熟,相知,最后相爱。
裴襄喜欢制香,他说这是家学渊源,他的姐姐从小听不见声音,也无法开口说话,却独爱制香,他的手艺都是姐姐教的。
情愫初生,到最后的澎湃汹涌,难舍难分,终于触怒了韩寄离的父母。名流世家,总容不得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
私奔的两人被韩家秘密追了回来,裴襄被打断了双腿扔在荒郊野外,韩寄离被强行带回,服用了至幻的药物,从此再不记得裴襄此人。
心病无医。
他忘了裴襄,不甘,痛苦,愤恨,痴爱,种种情潮让他却陷入了梦魇,三月之内形容枯槁,药石无灵。
有人说人死后百日回魂,真真假假,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