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陷溺》舍舍伽

6、第 6 章

　　“琼芳，位居西蜀之地，山环水抱，云烟轻笼。春意亘古如斯，终年花卉绚烂，瓜果满蒂。诚乃世外之桃园，纵古享誉‘天府之国’之美名……”

　　庭院内，半大点的女娃娃手里捧着本书，坐在院门前的台矶上咿咿呀呀地念。忽觉脚下有阴影掠过，扬起小脸，顿时兴奋异常，冲天大喊：“龙！是龙！爹爹，我看到龙啦！——等一下！你要飞去哪里呀！”

　　沧渊似乎没听见，径自朝西边飞去。

　　穿过云海云涛，来到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兜兜转转，挑了座看起来最顺眼的山头停落。

　　刚落下脚，就听见某人轻薄的声音。

　　“怎么，舍得回来了？”

　　沧渊循声望去，见前方硕茂的桂树枝间，横卧着一个红衣似火的男人。男人背对着他，垂落的赤红衣裾游鱼般随风飘曳。

　　“……”

　　沧渊熟视无睹，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拧过头去跺着地走。

　　男人侧过面，指节抵着下颔，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翘起唇角，嘲讽道：“亏你以前还是做神仙的，几坛酒就把你气恼了？”

　　沧渊顿足，犹豫着要不要把无念的事告诉他，若是不说，只怕这个粗心大意的男人连自己亲弟弟丢了都不知道，可他答应过无念，答应过的事就要做到。

　　苦想一番，他咬咬牙，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关你屁事！”

　　“嘁？”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眉棱一抬，竟觉得有些好笑。他转回面，不再管那条老龙，抬手幻出一杯酒，一饮而尽。

　　末了望着远山，手里把玩着酒盏，心里正烦闷。

　　他总觉得老泥鳅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碍于面子，他不屑主动询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也不管了。

　　说不管就不管，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继续做他的白日梦。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桃都山顶上，无念抱着双臂，对着月璇的脸盯了半晌。

　　前不久，他们刚和司晨告过别，常乐说他有急事，先行告退了，剩下他们两个人，于是就发生了接下来这一幕。

　　月璇搔了搔脑袋，腼着个脸皮强笑道：“不好意思哈，我真的不会解这个锁。”

　　无念抿紧唇，瞪得更紧了。

　　月璇看他眼神，僵了一瞬，旋即委屈兮兮地咕哝：“这也不能全怪我啊，我当时就逗逗你，你一下子放出那么多黑乎乎的东西，鎏金锁看了能不兴奋吗？”

　　无念眼底抽搐，差点被这张人畜无害的脸给蛊惑了，话倒是提醒了他，那柄金剑锋芒未露，这小子可没有表面那样傻不愣登的。他闭了闭眼，尽量心平气和道：“那你说，怎么办？”

　　月璇偷眼瞧他，抿出两个坏坏的笑涡，“你跟我回修真界，找我师尊解开。”说罢，敛回嘴角，一脸无辜状。

　　无念古怪地睥睨他几眼，大抵心中有了点数，面上云淡风轻，眼睛却紧盯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节。

　　“行。”

　　“这么爽快？”月璇心下一喜，追问道：“修真界到处都是驱魔人，你一点都不怕吗？”

　　无念没奈何地：“你总不能牵我一辈子吧？”

　　月璇一麻，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他看着清清瘦瘦的人儿，毫不避讳地贴脸近前，哑声道：“那要不……你牵我一辈子？”

　　无念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了会，瞪上去，“你我寿夭不齐，等你老死了，我可不想拖着一具尸体到处跑。”

　　月璇弯起笑唇，戏谑道：“那样岂不是更好？即便我化成灰了你也一样认得。”

　　“………………”

　　无念呆愣地盯着他，以为他真有这个想法。

　　月璇嗤地笑了：“哈哈哈，逗你玩的，鎏金锁套不住骨灰的。”

　　“……”
　　无聊。

　　无念垂下眼帘，催促道：“行了，别磨蹭了。”

　　月璇嘿嘿应着，召来穹明，故意弄得老高，笑问：“我帮你？”

　　“不用。”

　　无念没有多余的动作，不等人月璇反应，一把揪住他后背的衣服，猛力扔上去，自己紧随其后。

　　月璇一声惊呼，将将稳住脚跟，难以置信道：“不是，你力气这么大？”

　　忽然想到自己在桃林时被拖拽的糗样，瞬间噎声。

　　这种时候，独属于他的厚脸皮就发挥了效用。侧过面，笑吟吟地：“抱紧我。”

　　“嗯？”无念以为自己又听错了。

　　“你不抱紧我的话待会可是会掉下去的。”

　　“……”

　　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贴过来，月璇笑笑，指尖发令。

　　“嗖——”地，剑如离弦箭般驰掣而去！

　　蓦地，腰身猛地被人圈紧。

　　月璇轻笑两声：“吓到了吧，这剑就是这样，慢慢适应就好了。”

　　“……”

　　无念紧紧贴着他的脊背，默然无语。

　　“无念，你知道沧渊为什么跑来这里闹事吗？”月璇问道。

　　无念迟疑一刻，“有个人把他的酒偷喝了。”

　　“啊？”月璇有些好笑，“那个人挺厉害，这么强的龙都敢招惹。”

　　“……”
　　他谁不敢招惹啊？

　　“你出来这么久，你家人会担心吧？”月璇继续问。

　　无念沉默半晌，淡道：“不会。”

　　他不会管我，更不会担心，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月璇眸色动了动，仿佛从话中听出了什么。

　　或许无念和他一样没了牵挂。

　　一阵沉吟，月璇勉笑着转移话题：“……你别想太多，我师尊除了脾气怪点，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到时候我替你解释清楚，他会放你走的。”

　　“你师尊？”

　　“嗯，云端望尘掌门人白君听，也就是世人口中的‘筑阳仙君’”

　　“……”没听过。

　　过了一会，月璇瞧见对山顶上轩峻壮丽的云中殿宇，回头提醒道：“到地方了，别出声。”

　　他小心翼翼地避过人流密集的楼阁，专行地上人看不见的视野盲区，绕了几个弯子，停落在一座华贵园榭里玉石板堆砌的亭台前。

　　如此偌大豪奢的园榭，却是无仆役无门监，空空荡荡。无念看着这座水上楼阁，想来它的主人，应该是个骄奢孤清之人。

　　“不应该啊，居然不在这。”身旁的少年喃道。

　　“什么？”无念瞪过去。

　　“呃……这个……”月璇心里没底。除了沐光湖，白君听一般整日整夜都窝在洗尘亭里煮酒独弈，若是哪天见他不在，要么在练武场授课，要么是出远门了。

　　白君听惮烦，只要有一人缺席，他是不会授课的，省的还需抽时间给人补课。所以，只剩下一个可能。

　　月璇心虚地笑笑：“大概……也许……可能……过一会就回来了。”

　　见无念还瞪他，又慌急解释道：“别、别生气，这绝对不是我故意的，你要是不信，我带你随处逛逛，说不定哪会他就回来了。”说完，一脸卖乖地推着人家肩膀走。

　　无念：“……”

　　第一圈，草、花、水、树。

　　第二圈，草、花、水、树。

　　第三圈，无念凝盯着满池子密密挨挨的同类，心里烦躁得紧，他真的是服了，这么大个庭院，不是树啊水啊花啊草啊，就是草啊花啊水啊树啊，这个白君听究竟是有多喜欢花？

　　他盯着月璇说：“你是不是耍我？”

　　月璇灵光一现，嘿嘿笑道：“我哪敢？你要是看腻了，我带你去看个更有趣的，说不定还能和它通灵呢。”

　　无念：“什么？”

　　“我带你去看。”月璇微微一笑，拉起他的手腕，轻捷地翻过院墙。

　　这一带是白君听的地盘，刚好紧傍沐光湖，其他人不敢靠近，所以用不着担心无念会被人发现。

　　沿着湖岸寻了一会，月璇眼睛一亮，指着湖心说：“喏，就是那个。”

　　无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眼便望见了那株妍姿妖艳的火莲。

　　他的瞳孔渐渐收缩。

　　……这是什么意思？这小子故意带他来看，目的是拆穿他的真身？司晨就算了，她是神，自然不透而知，可这小子是个什么鬼？

　　“无念？”月璇看他怔然，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

　　无念轻蹙眉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什么？”

　　“我的真身。”

　　“哦，这个呀，”月璇笑吟吟地凑到他跟前，放低身子与他平视，“我当时离你这么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是莲花的香味，很好闻。”

　　“……”
　　看来是他想多了。

　　无念干巴巴地看着他，又问：“这花哪来的？”

　　月璇摇摇头：“不知道，听说几千年前就在这了，好像是哪路神仙种下的，我师尊可喜欢了，谁都不让碰。”

　　无念听着，心下直呼离谱，能随随便便把心魂碎片种在人家门口的，他哥也是空前绝后。

　　但有一点令他不解，这株火莲是承载他哥心魂的躯壳，根据它衰萎的程度，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一隅心魂就被主人召回了，理应来说，躯壳该就此消弭，之所以维持形体至今，是有人年深月久为其灌输的庞大灵流。

　　听月璇的意思，这个人，只能是白君听。

　　白君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围若有似无的灵气，是火莲的养分，面纱，不仅欺瞒了所有人，也欺骗了他自己么？

　　月璇望了望日头，面上一喜，“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无念：“去哪？”

　　“去吃好吃的。”

　　“……”

　　月璇笑意凛然，指尖一星辉光点入他的眉心，而后对自己和鎏金锁施了同样的法术。

　　无念：“干什么？”说完身体渐愈透明。

　　“匿影藏形，”月璇笑答道，“它能遮住你身上的妖气，至于我为什么隐身嘛……得空再跟你解释。”他拉起无念的手。

　　其实是为了避免和熟人碰面了。

　　云端望尘设有三座备办膳食的饭堂，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建在练武场邻边，月璇没有直接去人满为患的正门，而是绕后去了掌炊的灶房。

　　他贴近门边，现出形体，回头示意无念不要出声，然后小心地推开一道门缝，从满屋子里忙得热火朝天的厨子们当中寻着什么。

　　无念以为他要干什么偷鸡摸狗的腌臜事，刚想上去拽，却见月璇唇角笑开，竟吹起了口哨。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类都会干些匪夷所思的事。

　　吹了片刻久，一个年轻的小杂役闻声赶来，看到月璇又惊又喜，他瞧瞧后面的师傅们，确定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这边，便小声问道：“你没和他们一起去吗？”

　　月璇诧道：“去哪？”

　　伍江摇头：“不知道，我听别人说的，以为你们这些内门弟子又搞什么集会，既然你不知道，那就不是了。”

　　又问：“问你个事儿，过去好些天不见你来，他们都说你被人谋伤了，真的假的？”

　　不得不说，这灶房火夫们的消息还挺灵通，但月璇实在不想重提这事，便笑笑敷衍道：“摔了一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伍叔今天不在吗？”

　　伍江瞅一眼身后，再次确定口风不会外漏，强压着兴奋劲说：“这不皇帝爷最近大兴土木修筑什么搜罗人间百味的‘倦憩台’嘛，我爹嫌山上闷得慌，就偷偷下去凑个热闹，顺便尝尝各路名家带去的山珍海味。”

　　“哦——，”月璇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后厨的暂任掌事不就是你喽？”

　　伍江嘿嘿一笑，施施然道：“那可不，现在后厨大权归我管，你小子真会挑时候，说吧，这次想吃什么，我请你。”

　　月璇也跟着嘿嘿，笑眼弯成一钩月牙：“不愧是我最顶的哥们，那我就不客气了，八个菜系各来一碟，外加两碗鹿梨浆，点心的话，就拿八珍糕吧。”

　　“这么多，你是要请客呢？等着。”伍江折身回屋，一会提出来个大号的食盒，递给月璇，“喏，都在里面了。”

　　月璇打开一看：“这些菜……我怎么好像没几个认识的？”

　　伍江：“当然不认识，既然你要请客，肯定不能只挑你喜欢的口味，应该让客人自己选。”

　　“这就猜到了？”月璇笑道，“说的是，我还不知道他的口味，谢谢啦。”说完摆手作别，掩上形体，带着无念原路折返。

　　回到洗尘亭，月璇挑了张邻水的石几，把饭菜一碟一碟摆上去，先夹一口苏菜试试温。

　　看不出来，灶房庖子的厨艺又精进不少嘛。月璇美滋滋地嚼着，引着无念上桌坐了，搭上人家的肩膀，竖起大拇指道：“人间极品，尝尝？”

　　无念看着满桌子的花花绿绿，没一样认识的，但见月璇期待满满的小眼神，便随手夹了块白莹莹的豆腐，送到嘴里慢悠悠地嚼着。

　　月璇紧紧盯着他的嘴，提心吊胆地问：“好吃吗？”

　　“嗯。”

　　“再试试这个？”月璇轻然一笑，递给他一块浅黄色的糕点。他不晓得无念的口味，便每样都给他吃一点。后来发现，无念真的什么都吃，什么都不挑，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因为嘴小的缘故，不一会便吃得满嘴油光。

　　月璇托着腮颊，美滋滋地看着，一眼不瞧他最爱的狮子头，仿佛天底下的珍馐玉馔，全不及眼前一人的秀色可餐。

　　他轻扯唇角，心有猛虎道：“无念，假如跟我在一起能每顿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你是不是就不着急走了？”

　　无念头也不抬，嚼着果干含糊道：“不走，你养我？”

　　“你愿意我就养。”

　　“……”

　　没成想无心之语换来的是这样的答复，无念顿了一下，抬眸看着他的眼睛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不过很快从吃饭中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意思是白君听不回来了？”

　　“这不可能，他早晚会回来，我就是怕你等得不耐烦。”

　　“……”

　　“所以你现在着急吗？”

　　“急。”

　　“为什么？”

　　“因为穷。”

　　“那怎么办？”

　　“你问我？”

　　月璇托着下巴，居然为他伤起了神，“那确实挺急的，你是缺房子还是欠典价，我家还有不少积储，我暂时用不到，你要的话就拿去。”

　　“……”

　　无念再一次被他的话噎喉。

　　是太天真太单纯么，又不是不谙世事，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月璇诚直地看着他。

　　……好像真的不谙世事。

　　无念垂下眼睑，无聊地拿筷子搅合剩汤，“没你想的那么远，说你师尊。”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月璇坦然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陪我划招怎么样，不用武器，赤手空拳打一架。”

　　他还考虑到无念被封锁法力使不出全力了。

　　“行。”无念扶额。

　　只是划招而已，不是坏事，再等等，撑过一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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