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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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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大的莲池,满塘荷花堆积。荷叶田田,暗香浮动。
一只木舟泊在湖心。月璇独自坐在舟中,黯然发呆,表情痛苦。
两刻钟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西天了,还摸了摸如来佛座下的那株金莲。
记不清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像错过了大半辈子那样,一觉醒来物是人非,刚一抬眼就睹这满塘莲花密密匝匝,远处一派琼楼玉宇,佛光紫气,俨然是极乐净土的模样。
……西天,灵魂超度……
月璇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忙掐了把脸皮,结果是,白净净的脸蛋上迅速化开一块血印子,火辣辣的疼!
他“啊唷”一声,捂住半边火热的脸。
——这不是梦!
少年颤抖着手,两颗黑黢黢的眸球震荡得不像话。
一瞬间,思接千载……
想他堂堂宗派首席弟子,舞勺之年,鲜衣怒马,情愫尚未萌动,伴侣未及寻找,便要遭此灾厄?
思及所有名姓可考的祖辈,谁也不及他这般英年早逝,说明不是造化戏人。
想到这里,月璇忽觉不对劲,依照他阅过的戏本,这种时候,难道不该从水底下冒出来个引渡人吗?
想着,眸光一闪,果真见不远处两莲交茎间冉冉升起个光脚赤膊的僧人。
那人迎面走来,两只鸡爪似的瘦脚一前一后倒换着点在水面上,却不惊起一丝涟漪,看得月璇一愣一愣的。
僧人走到他面前驻足,斜下俩死鱼眼,仿佛在看一泡狗屎。
两人对峙了一会。
月璇心中起疑,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一张脸,却在神情气质上颇有些熟悉,心下有个猜测,便试探性地问一声,“你是谁啊?”
“法号,圆玑。”很干练的四个字,从僧人嘴里蹦出。
干干净净的少年音色,从一个枯瘦面黄的矮老头口中发出,属实违和。
月璇轻轻弯起唇角,语中含笑:“圆寂?我只知道死了叫‘圆寂’,原来活着的也能叫‘圆寂’么?”
“……”僧人哑口,脸色沉了沉。
月璇一笑,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徐徐立起,一下子高出大半个头的海拔,完事还不忘微表情挑衅一番。
他就不信,这种情况下还有好面子的人能谈定地演下去吗。
僧人腮上的横肉裸眼可见地耸动了。
月璇拼力憋住笑,随机稳定表情,目光灼灼,语气虔诚地:“不知晚辈可否能想大师请教几个问题?”
僧人说:“你问。”
月璇干笑:“我是怎么死的?”
“摔死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把你渡到这里来的,你这人死前执念太深,又愚笨至极,偏不信西方极乐,十头牛拉你不动,都快成孤魂野鬼了还不能往生净土,我不来渡你谁来?!”僧人有些不耐烦,上下唇一碰突突突说了一堆。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看过师姐收录的戏本啊。
月璇歪过脑袋,眨巴眨巴乌灵灵的瞳:“真的吗?”
僧人嘴角抽搐,直勾勾地盯住这张纯良无害的脸,心窝子千帆相竞,翻江倒海。
多少年了,这双惹桃花的桃花眼不知惹了多少桃花。
他沉住气,严肃道:“是真是假,你一试便知。”
月璇顿了顿,渐渐地咧开了嘴角。
——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
僧人脸色一变,来不及躲闪,蓦地挤上老眼。
良久,他被人捏了一下脸皮。
怔然张眼,赫然对上一张被挤弄得不成样子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叫着连连后退。
月璇见状,“噗嗤”一声,脆笑琅琅。
这简直比挨了一记耳刮子还叫人难堪!僧人脸都气绿了,红着老眼破口大骂:“司空月璇,你他妈是故意的吧?!”
太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月璇怔了半霎,随后笑着摊摊手,“不是你让我探的吗?怎么样,原形毕露了吧,常乐?”
常乐一听,脸色由青转红,头撇去一边,抱了胳膊,故作镇定道:“对、对啊,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月璇扬起唇,学着那不可一世的架子,“你老是来这一套,一点新意也没有,不过这次嘛,算你长点心眼,编这么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别说,还真差点给我整迷糊了。”
“……”
头顶一排飞鸟掠过,四周弥漫着火药味。
月璇猛然回神,常乐一向视颜面如性命,自己这是犯大忌了!看那厢常乐脸盘黑如锅底,于是灵光一闪,抚着下巴四处打量,有模有样地:“唔……天似穹庐,云卷云舒,鸢飞鱼跃,圆荷翠叶,甚美,甚美!你这幻境竟能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都快赶上师尊了吧?”
这句话够马屁,常乐撇撇嘴,殊不知心花早已盛绽,但“风雨不惊,雷打不动”乃是他身为修仙之人的信条,便不咸不淡道:“你少来,我要有师尊那本事我早就登神了,还用得着成天搁这盼着你死嘛?”
月璇:“口是心非,我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且不说丢半条命什么的,最好的结果也是缺胳膊少腿吧,莫不是你救我,我哪里还能站在这?”
常乐不甘示弱:“我发现你这人不仅蠢,还自作多情,我可把话说清楚了啊,你当时还真就快死了,要不是师尊,你现在已经是废人了。”
月璇一惊:“师尊……知道?”
“废话!亲传弟子都没了,他一个做掌门的能不知道?!”
“……我以为是你救的我,别人都不知道。”
“……”
常乐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就拣了另一个话题数落他:“不是我说你,你堂堂一个首徒,连个千年老二都打不过?”
他说话的时候,已然变回原本翩翩少年的模样,墨眉明眸,黑衣劲裹,个头也蹿了大半。打一响指,四方风物遂蒸腾起烟雾,天水渐扭曲一团,直至拧成一颗琉璃宝珠,合着雾气,一并溜入他的掌心。
月璇挥去鼻尖的雾气,看了眼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厢房。
这几案,这衣柜……他自己的房间,何时变得这么光洁可鉴了?
月璇心中隐隐不安。
倘若是那些女修们替他洒扫的话,这样一来,距他出事那日应该有些时日了。
千年老二——钟彦榜榜二弟子,说的正是桓谨,他的同门师兄,打着同他划招的由头,专挑了处宗门最远僻的地儿,趁他不备,杀人不见血。
他是被自己最要好的师兄推下山崖的。
谋害同门,罪可当诛,以命抵命!
这是掌门人定下的规矩。他那素来主观臆断的掌门师尊,不知能否看在多年的师徒情分上,从轻处置。
沉吟片刻,月璇问道:“那个,你刚说的……推我那人,师尊可惩办了?”
“桓谨?”常乐忽然厌恶的攒紧眉头,耸耸肩,翻了个白眼,“早被逐出云端了。”
“什么?!”月璇惊呼,“逐、逐出去了……”
——
原本想着桓谨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现在看来却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不惜冒着身死道消的风险也要诓骗自己,赌所有人错当自己死于非命,绝非只是为了一个首徒之位那么简单。
他得弄清楚,就算事已定局,自己已无力改变什么,也得叫心踏实,不枉他对桓谨的信任。
星天月夜之下,青石板路泛着幽幽银光,少年身着白色中衣,每一步都踏得格外小心,生怕碰上哪个熟人夜猫子。
夜风裹紧他的衣衫,愈发衬得他身形高挑颀长。
听常乐说,长老会审那日,所有长老一致表决,以天威罚人,将犯戒弟子押往惩恶台受戒,就连桓谨的爹最终也默认了。
倒是掌门白君听,他便是这降下天罚的神明。规矩是他定的,他却与所有长老背道而驰,说是惜桓谨是个龙凤人杰,又念是初犯,决意将其逐出师门,永生不得再踏入云端望尘半步。
神明在上,凡人只能望而却步,即使长老们心存不甘,也只有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
白君听这么做,何尝不是在保护桓谨呢?
月璇轻叹一声,抬头望了望天色。这个时辰,师尊一般都在沐光湖畔打坐呢。
穿过错落有致的房舍群,入目是一片蓊郁的桑树林,林子背后,便是被天心圆月照得明晃晃的沐光湖。
沿着湖畔兜了半圈,熟稔地拐到一颗腰肢粗大的歪脖柳树背后,悄悄探出半颗脑袋,果见树下端坐着一个白袍滚金边的男人。
除了每天窝在洗尘亭外,这颗歪脖柳树是唯一一处白君听常来光顾的地方。原因是树对面的湖心生着一株妖艳似火的红莲,据说是多年前哪路神仙留下的,因而不衰不败,一年四季都开得热烈。
白君听甚是喜爱它,为此还特地立下门规:不允任何人靠近此莲,更不可汲取它周身漫溢的灵气,如有犯者,绝不轻饶。
这么多年,白君听的手段也都见识过,主打一个“要么通身改造,要么斩草除根”,偏偏还是出了名的偏心眼龙王,旱涝不均。他道什么就是什么,整个修真界谁人敢忤逆?
月璇不解白君听的决策,忤逆称不上,问个话总还是可以的,为什么不等他这个苦主醒来后问清楚再判决呢?
月璇蹑足上前,面对着白君听蹲下。
夜半朗月高悬,男人双目微阖,眼睫纤长,凌厉的五官如雕如琢,月光映照下,透出一股不闻世事的冷峻,美极,雅极。
虽说在世间已兜转了四千余年之久,却还是一副二十余岁的年富样貌。
月璇趴在他脸上看,见白君听全无醒来的意思,正打算离开,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喊住了他。
月璇转过面,对上一双冰渊似的眼眸。
“……”
他感觉白君听心情不太好,想着是该说些谢谢师尊的话,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惯性地弯起笑眼,呵呵笑道:“师尊你醒啦!”
看到重伤初愈的徒弟并未使那双淬了冰霜的眼眸消融半刻。
男人神情寡淡,语气一如眸光寒冽:“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不等他答,就听见白君听的语温又降到了冰点:“是因为桓谨?”
难怪心情不好,原来早知道他来这的目的。也对,谁家师尊愿意看到自己徒弟为罪人开脱的?
月璇知趣,张口就是一顿马屁拍得响亮:“嘿嘿,师尊真是料事如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徒儿佩服,佩服。”
见白君听有在听,便顺势道:“呃……徒儿确是为桓谨来的,来请师尊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他。”
“冤枉?”白君听挑眉,“这二字,怎讲?”
月璇:“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或许他是受人所迫呢?”
白君听盯着他:“倘若真如你所言,你以为,他就能免除惩戒么?”
“不是,”少年凛然,“但那样至少可以还他一个清白。”
“比起利益,清白算得了什么?”
月璇一凛。
“是他亲口承认的。”他没想过事情败露还能活着,做过就是罪过,你也一样,别想替他开脱。
月璇垂眸,目光沉了下去。
是啊,名居首徒预示着日后极有可能继任掌门尊位,成这修真界第一大派,万流景仰的云端之主。
还记得桓谨说过,他想变强,变得有权势,有地位,可以保护自己,保护重要的人。而成就这一切的代价,便是牺牲与他不分伯仲,却又后来居上的月璇。
他是个万事不顺的可怜人,他一定要做到。
白君听轻叹一声,目光越过少年黯淡的眼瞳,落在湖心艳艳的火莲瓣上,他说:“月璇,这世间有很多时候,都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你最信任的人,或许是在利用你的信任。
白君听终是没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月璇不会信的。生于软玉的公子,非亲身经受,永远无法理解奴隶的极端。
月璇倒也豁达,听师尊安慰两句就想开了。
逐出师门挺好的,至少捡回一条命,他该庆幸才是。仰脸笑道:“谢谢师尊救我。”
白君听不置可否:“以后,少给本座找麻烦。”
“哦。”
白君听没看他,指尖一缕金辉没入月璇掌心,他说,“你昏迷的这段时日欠下不少银契,完成这个委任就当是折合了,明日一早,便带个人动身吧。”
月璇看向掌心金光渐翳的结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滚吧。”白君听道,复合上双眼。
“……”
月璇挠挠脑袋,起身脚不点地儿地跑了。
云端望尘,修真大派,素以断妖除怪,匡扶正道为世人所景仰。近来人间多生妖邪祸患,宗门每日收到的香火祈愿多如牛毛,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把他这么多天缺手的职事给补办了。
常乐的话,不太靠谱。
……难不成是她们?
……